中国人不主张完全走上个人主义,认为一旦以个人为主,就会重身体而轻心灵。人与人之间缺乏心灵的沟通,势必寄托于上帝或其他教主。西方人一方面倡导科学,一方面信奉上帝,原因即在于此。
从宗教意义上讲,“心”属于灵界,中国人说心,大多指“良心”而言。儒家重视“仁心”,便是“二人感通的心”,当然是大公无私的。中国人强调“同心”,不是“集体主义”式的“一心”。一心一意,很容易走上偏颇的道路。合理的一心,不合理的也一心,实在可怕。我们希望“同心”,就是合理的要统一步调,不合理的要“站在赞同的立场来适当规劝”,把自己不赞同的论点表达到大家能够接受的地步。很多人搞不清楚中国人究竟是个人主义或者集体主义,我们说两者都不是,我们所秉持的,是“交互主义”。
“交互主义”的重点,在“交心”。上下两代之间,个别相处的时候可以委婉地向上规谏;公开场合,无论如何要顺着上一代的意见,否则就是不孝。
西方社会,上下两代可以具有不同的观点,彼此仍然拥有亲情。父子互相争论,最后拥抱在一起,都说:“我爱你。”中国社会,上下两代观点不同,上一代就会气得要命,认为自己没有尽到“传承”的责任,以致惭愧地跪在祖宗神位前面,痛责自己无能,教出不孝的子孙。
研究历史的学者,有很多人对“世界古文明,多半到了一段时期就持续不下去。惟独中华文明,自古迄今绵延不绝”的原因,十分有兴趣。其实“父传子、子传孙”的“责任感”,乃是相当重要的因素。
西方人认为“父亲是父亲,儿子是儿子,彼此互相尊重,彼此各自发展”,以致“父子未必要同心”。中国人希望“父亲是父亲,儿子是儿子,彼此互相尊重之外,彼此更应该同心协力,维护良好的家风”。父子有缘,同心就是“善缘”,父亲的心愿因儿子而更加发扬;异心即为“孽缘”,父亲的心愿让儿子完全毁灭掉。
中国的有情文化,在某种情形下,将一切价值判断都“情”化了。成中英先生一再指称“西方讲理性,日本重感性”,中国两者都不是,因为我们秉持“情性”。
情字从心,中国的“心学”并不是西方的“唯心论”。我们所说的“心”应该是“心物合一论”,同时包含“心灵”(酝蚤灶凿)与“心脏”(匀藻葬则贼)的“良心”。
人与人的关系,在中华文化中以“仁”为共同准则。“仁”者“二人”,必须“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互相交心,才算是关系良好。
从某一角度来看,中国人会拍马、逢迎,用“投其所好”来长相上司的左右,弄得首脑人物舒舒服服,因而迷迷糊糊为其所左右。
但是,果真无人长相左右,这孤零零的“个人”,又能够成什么事呢?为了有人长相左右,首脑人物不知花费多少心血,力求“安人”。希望大家“安心”地长相左右,就必须“关心”大众,把大众的心关起来,自己才会安心。可见“安人就是安己”,并不是片面的付出。
既然长相左右很容易变调成为“同流合污”式的“结党营私”,而中国人又不能不极力维持长相左右的局面,所以中华文化十分重视“诚正”,以诚正交心,才是良好而正常的长相左右。
伦理的功能,表现在“上正,在下者都跟着正”,这样的长相左右,合乎正道,不致产生营私舞弊的恶果。
长相左右是对上的肯定。养兵千日,用在一朝。平日关爱、照顾,紧急时获得大众的长相左右。上下都正,自然心安。
迷津点通
有人问:“中国人有没有派系?”有人说,在台湾,口头上,越居于高位,越否认有派系的存在;越居下位的人,越承认有派系。而心里头,则几乎是一致的:有人就有派系,没有派系才怪。其实,我们并非心口不一,而是说出来的话有时候要顾及自己的身份。比较妥当,也更加安全。
中国人的派系是不固定的,随时会流动、变化的。
派系变得快慢,和首领的作风密切相关。平日与部属同甘共苦,变动比较慢。平时作威作福,可能一夜之间,变得只剩下孤家寡人。往昔皇帝称“孤”道“寡”,其实是时时提醒自己,千万不要一意孤行、凡事只替自己想、不为大众筹谋,以免造成“孤家”、“寡人”惨局。
可见中国人能不能团结,完全看领导人的风格。刘邦的部属,团结一致;项羽的干部,一个个跑掉。
高阶人士对于自己到底还拥有多少群众,真的没有把握,所以口头上用否认有派系来“增强”个人的安全性。站在没有派系的立场来看自己的派系,就算跑到只剩下两三个人,也可以拿“你看,我说没有派系,对吧!两三个人算什么派系”来暂时骗骗大家,临时抵挡一番,然后再加检讨、反省,以谋补救而另有打算。
地位低的人,知道“人生有如押宝”,不加入派系,显得孤单无力;固定在哪一个派系,又难以适应“轮流转的风水”。于是“站在有派系的立场来进行没有派系的游戏”,能待多久算多久,见风使舵,不对劲拔脚便跑。
下属愿意为能够赏识自己的上司工作,有能力的上司,也需要下属配合相帮。
中国人情的文化,表现在“你侬、我侬”的“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上面,人们都需要适当的感应,产生合理的交互作用,所以彼此“抬轿”成为中国人的一种生活方式,充满了人情味。
婚丧喜庆、标会、合会,都是基于互相抬轿的精神。会主坐得越安稳,会众就抬得越起劲。会主不安稳,抬轿的人跑得很快,招也招不成会。
首长喜欢爬山,大家乐于跟进,只要出乎自愿,有什么不好?主要是首长的嗜好必须正当,使跟进的人获得身心健康的好处。然后一切要随缘,千万不要勉强,不忮不求之下,自然地结合起来,才显得正派。
中国人的抬轿态度,只要坐的人、抬的人一本乎“正”,大家长相左右,彼此照应,团结才有力量,不正是我们所乐于追求的理想吗?不必带有色眼光,不要怀不正心思,大家正正派派,长相左右,不就是“乐群”的表现!
十二、中国人的层级态度——亲疏有别
“一视同仁”和“亲疏有别”,哪一种方式比较好?
“伦理真的就是大小眼吗?”
看到中国人的长相左右,不免连带着想起这些问题。
现代有些人,为了盲目追求“公平”,不知道枉费了多少心思,牺牲了多少性命,也耗费了多少气力。殊不知中国人的观点是,“公平”和“不公平”并不是对立的名词,惟有“站在‘不公平’的立场来看待公平”,才能够寻找合理的平衡点,那就是“合理的不公平”。
请平心静气地想想:合理的不公平和不合理的公平,你喜欢哪一种?合理的公平和不合理的不公平早已排除在外,因为前者找不到,而后者没有人会喜欢。
中国人之所以重视伦理,便是十分了解“人人平等”会造成“没大没小”的结果,对于群体的和谐有害无利。在我国典籍上,“伦理”最早出现在《礼记》中的“乐记”。讲求伦理,大家才会快乐。能够看清楚并且接受“合理的不公平”,内心才会愉快、悦乐。
有大有小,大家遵守层级。进退有序,彼此都快乐。
案例实录
台湾报载政府官员举办大型郊游活动。大家身着休闲服,带着妻小快快乐乐地登上准备的大型游览车。前面有警车开道,车队后面则有安全人员压阵。从忠孝东路出发,经高速公路抵达龙门营地,费时只有一小时!
所报道的是否事实,不得而知。引起若干议论,却是难免的事。
“怎么那样顺畅,一小时就能够到达?”此君经常饱受塞车之苦,当然产生这样的疑问。
“我也想不通。不过报上是这样记载的:当天正好是中秋节前夕,不少民众下午就开始赶着回家过节或忙着送礼,忠孝东路上车水马龙。郊游车队在警车开道之下,所有附近街道都换了红灯,只见忠孝东路一直绿灯到底。车队一路呼啸而过,留下大排长龙饱受车辆废气侵袭的小市民们个个瞠目结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早知道我那天就紧跟在车队后面,也享受一下一路绿灯到底的快感!”这位仁兄非常乐观,虽没有实质获得,幻想一下,也会得到某种程度的满足。
“怪不得政府官员一直劝告老百姓不要送礼。这些小市民不听话,中秋也要送礼,挤成那个样子,叫车队怎么过得去?所以才要警车开道。想想还不是老百姓该死,谁叫他们不接受长官的劝导呢!”中国人一多,必然出现这种分不出是正是邪的人物。
“报上还说:建国北路高架桥上,交通大队拦住正在行驶的大小车辆,让车队先行通过,一路无阻,直上高速公路。”念报的人好像惟恐天下不乱,继续念下去:
“车队上了高速公路,由于车辆实在太多,车队只好在路肩上飞驰,经过收费站时,为了行车安全起见,没有缴交费用就扬长而去。”
听的人反应不一,有的大骂“特权”;有的关心“不缴费怎么通得过收费站”;有的则是摇头叹息:“只会要求别人,自己永远做不到!”
最令人惊愕的,还是这么一句老话:“只许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
说这种话的人,可以列举许多证明,例如:
“大官郊游,前面有警车开道,后面有安全人员压阵。我们一般老百姓,就算提出要求,可能做到吗?”
“忠孝东路上所有老百姓的人车,一律被阻拦下来,让大官的郊游车队呼啸而过,一路无阻,这样做,公平吗?不是耍特权是什么?”
“建国北路高架桥也要配合着交通管制,管你民众有什么急事,也要停下来让他们先去玩乐,哼!”
“一再公开宣导不可以行驶路肩,居然大摇大摆,整个车队都走路肩,还有什么公信力可言?”
“连续假日暂停收费的规定,随随便便就被大官取消了。原来他们可以随时不缴费,怪不得要取消。”
其实,这些话乍听起来很有道理,仔细分析起来,不过是“片面的说理”。我们且平心静气,听听另一面的说理,比较一下:
“你说郊游?我看不是郊游。他们在举办‘自强’活动,而且看起来是由台湾交通主管部门举办的。想想看,观光局招待海外来宾旅游,都办得有声有色。我们每次看见海外来宾由警车开道,安全人员压阵,不都是静待一旁,好好欣赏?现在海外来宾换成政府要员,依样画葫芦,照样礼遇一番,难道你就看不惯了?”
“这么重要的单位举办‘自强’活动,不但安全十分重要,整个行程的安排和掌握也应该带有示范作用。如果按照等级行事,这么高等级的单位给予如此的礼遇,根本不能算特权。”
“原本需要两个小时才能到达的行程,现在由于交通管制得宜,只要一小时便安全抵达。让这些辛劳的高级首长们保持清醒的头脑,把握难得的机会,好好谈点事情或者养养身体,都是好事。”
“自古以来,就有这类情况发生。革新以后,也不是头一回这样做。依我的观点,谁都没有错,只错在记者不守本分,把它报道出来。”
“对呀,记者如果没有亲自参与,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若是亲自参与,那就是应邀坐在车队当中,受尽礼遇,居然不领情,把它写出来!”
“记者忠实报道,其实也是职责所在。你们这些人看了就算了,还拿出来念给大家听,才是心怀不轨,意图引起大家的反感,到底对你们有什么好处?”
“偶尔来这么一下,告诉大家我们不是没有这种能力,不过常常如此实在太累人了,希望大家不要过分要求,比较合乎常态。”
在某些情况下,为什么“先说先死”,就是因为在中国社会,道理往往是相对的,很少是绝对的。赞成的人,列出一百条道理;反对的人,照样可以说出一百条理由。而且双方面的说法都能够“自圆其说”,弄得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不听还好,简直越听越糊涂。
正由于如此,中国人才会保持“看你怎么说”的态度,来判断“你究竟是好意,还是恶意?”
如果你一开口就反对,除非事先有默契,否则多半会被认定是恶意的叛逆者。开始时表示赞成,然后提出若干疑问,表示反对往往被看成好意的谏阻者。
还没有弄明白真相就表示赞成,多半是拍马屁的低手,使大家都知道他在拍马屁,“功夫”非常不到家。
明白表示“不予置评”,根本就是西化的行为。中国人最好说“我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或者“我没有听说,所以还不是很清楚”。
现在,我们来请教您:“政府官员举办大型郊游活动,前有警车开道,后有安全人员护卫。一路上受到特别的照顾,所以交通顺畅,很快到达目的地。请问:您有什么看法?”
您还认为“只许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吗?
析说:情、理、法
“只许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这一句话原本是用来发牢骚的,后来才变成讽刺特权的俚语。
自古以来,相信并没有哪一位皇帝、君王或大官敢公开宣称“只许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他们千篇一律、异口同声而且信誓旦旦:“一切以百姓为重”,今天的话说成:“一切以民意为依归”。让具有民意基础的人,领取巨额的薪金,难道不足以证明?
可见有些人把“只许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看成纯粹是老百姓不明事理、片面产生的怨言;由此看来,老百姓再怎样看,一切以民意为依归,不过是美丽的诺言。
这些人真的都在扯谎吗?答案仍旧是中国人最擅长的“不一定”。这些人当中,有些真的不是说谎,有些却实实在在存心骗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