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推半就”必须诚心诚意,一方面表示“我虽然勉强接受,仍然随时准备交给比我更合适的人”,一方面“让没有被推举出来的人也有面子,比较容易尽心尽力帮助我”。虚情假意的“半推半就”,纯属自欺欺人,不但很容易被识破,而且为众人所厌恶。
迷津点通
钱穆先生说过:中国人重“集团性”不重“英雄性”。一个志同道合的集团彼此呼应,才能够出现“半推半就”的情况。英雄人物往往以自我为中心,像项羽那样,只好靠自己的积极争取。红花缺乏绿叶的陪衬,终究不够耀眼。尤其没有人保护或掩饰,更为危险。
“不求”若是单纯的不求,可能什么都得不到。中国人“不求之中有求”,求却好像不求一样,自然获得预期的成果。“站在不求的立场来求”,以期“求得恰到好处”。在“礼让为先”和“当仁不让”的上下限之间,寻求“半推半就”的平衡点。“推”得合理,而又“就”得自然,才真正是最高明的争取态度。
把“自己”和“大家”紧紧地结合在一起,发挥“集团”的力量,才是中国人的团结之道。
“你的肌肤怎么这样晶莹剔透,实在令人羡慕。”
听的人还要客气一番,“哪里,哪里。你的肌肤才光亮滋润,看起来可爱得很。”因为“赞美人家的人,大多希望获得同样的称赞”,才合乎“彼此彼此”的要领。
自己说自己的肌肤晶莹剔透,听的人不看看她的肌肤,只会想“这个人只要有钱赚,好像什么事情都可以做”。
“我和王先生是多年的朋友。”
“不敢当,朱教授是我的老师。”听的人顿时对朱教授的印象更加美好,果然谦谦君子,学问一定很好,不然王先生怎么如此尊敬他?
“有人支持”比自己“挣扎向上”要省力得多,所获得的效果也大得多。
中国人推来推去,用意在“推给合理的人”,这位“合理先生”还要“半推半就”,大家便越发觉得他“众望所归”,力促其“当仁不让”,顺利地转“让”为“当”。在“不敢当”的情况下“敢当”,岂不美哉!
心中有欺骗,才觉得人人都在欺骗。心中无欺骗,就不觉得骗来骗去。大家必先去此念,才一切圆满。
“请给我一个服务的机会”有两种解说,一种是心中有欺骗,使得服务变质,要钱是实。另一种则是心中无欺骗,服务即成为无怨无悔也无私的奉献。
有心欺骗的人,当然要极力争取服务的机会,而且不惜任何代价,忍受所有屈辱,非获得不可;无心欺骗的人,保持自然的心态,当然可以半推半就,因为不想有所获得,就不需要非获得不可。
西方的民主,不一定要全盘移植。我们可以依据中国人的观点,配合我们的风土人情,研拟出一套合乎中国人心理需求的选举制度和方式,大家都有面子,总比彼此互相糟蹋,弄得所谓民主社会,众人却都丧失尊严要好得多。
没有尊严的人到处要寻找尊严,在台湾的所谓“民主殿堂”,什么话都骂得出来。选举时节,祖宗三代一齐受辱。尊严早已被扫光,要到哪里去寻找?
本系狂贺本系,自家人猛捧自家人,在今日大学校园已经司空见惯,见怪不怪。有人发誓要改造台湾文化,其实也用不着,只要大家都不管,彼此将就,自然就改了,还用得着如此操心,发如此重誓?
“自我推销”、“向上管理”也是时髦的名词。中国人忘记了“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的古训,将自己视同被推销的货品,何苦如此自虐,始终引不起适当的自省。很多人也记不得我们是“亲疏有别”的“大小眼”社会,向上只有“让三分”,奢谈什么向上管理?然而,西方有的,中国人怎么可以没有?反正说说就算,听听便罢,只要彼此心照不宣,有何不可?
中国人的观点是:不争之争,才是君子之争。把“不争”和“争”这两个看似对立的名词,先从“二分法”的陷阱里摆脱出来。用“二合一”将“不争”和“争”这两个“矛盾”的因子结合起来,成为“不争”之“争”,亦即“站在不争的立场来争”,以求“争得合理”而作“合理之争”,不亦君子乎!
人类社会,彼此难免竞争。中国人最懂得个中的奥妙,从历史和现实中看,有些中国人最擅长“斗争”,因此才需要培养“半推半就”的争取态度,把这些人从“苦斗、恶斗”中解救出来。
十一、中国人的抬轿态度——长相左右
有人说,中国社会重“集团性”,需要某些“心腹知己”来“抬轿”,自己才方便“半推半就”。
“集团性”不一定是“集团主义”,“心腹知己”不一定要营私舞弊,而“抬轿”也不一定是盲目哄抬。以中国人的观点,这种长相左右的抬轿态度,由于需求源源不断,所以历久不衰,而且于今为甚。
“中国人有没有派系?”
“中国人能不能团结一致?”
相信答案莫衷一是,可见其在中国社会有相当的复杂性,并非三言两语便能够达成共识。
“不论是黑猫、白猫,能抓老鼠的猫,就是好猫。”这句话的用意是什么?
大家利用公休时间,聚在一起摆龙门阵,为的是什么?真的只是“消遣”、打发时间吗?
长者在家里准备精美茶具,欢迎大家有事没事过来泡一壶茶,又为的是什么?真的是纯吃茶吗?
某甲是虔诚的基督教徒,到了选举期间却经常出入在大小庙宇之中,“阿弥陀佛”也不绝于口,是不是为了选票,充分发挥中国人在宗教信仰方面的包容性?
某乙为著名学者,一直奉劝大家要专业、要专心,自己却不务正业,经常参与一些不是他本行的工作。是不是为了维持知名度,充分展现中国人“一通万通”的通天本事?
中国人为什么倡导“天下无不是的父母”?
为什么中国父母通常采取比较严厉的态度,使子女望而生畏,而不是像美国人的主张那样,父母多以赞美、奖赏的方式来激励子女?
《红楼梦》中的贾宝玉,从来没有被他的父亲赞美过,每次见面,不是呵责,便是斥骂,难道一点道理也没有?
人总有独力难支的时候,必须依赖他人的支持,才有安渡难关的可能,这时候最希望的便是有人协力帮忙。
怎样获得他人的协助?依中国人“互相、互助”、“彼此、彼此”的信念,最好平日多“抬”别人的“轿”,多和别人长相左右,紧急时才能够有人前来“抬轿”,和自己长相左右。
西方人以“个人主义”为基础,发展出一套依“法”行事的生活方式,凡事有政府照顾,并不需要有人长相左右。中国人的“交互主义”,一切依“理”行事。政府要管的事情太多,面对这么庞大的人口,也难以照顾得周全,因此“自己当心”、“自己承担”、“自行料理”,便成为“抬轿”的温床。
现代中国人喜欢乘坐轿车,明知费钱、费时又费神,拼了老命也要弄它一部,为的是什么?和下意识里的“坐轿”、“抬轿”似乎有十分密切的关系。
下面的案例,可以看出现代化的抬轿态度。
案例实录
台湾海军派出一支小型舰队访问新加坡,二小一大,也算是浩浩荡荡。
各界侨领接受邀请参加酒会,纷纷携家带眷,登舰观摩海军健儿的精彩表演。
酒会开始,一番行礼如仪之后,主持人眼看大家餐点也吃得差不多了,便宣布:请最高代表开舞。
最高代表果然长得很高,尽管气候炎热,仍然西装笔挺,展现着外交官的笑容。年纪比较轻的夫人,身着中国式旗袍,亦步亦趋地,陪伴着最高夫君,翩然起舞。
舞着舞着,整个舞池中只有这一对夫妇。舞是开了,却没有人跟进。跳着跳着,自己也觉得没有什么意思。最高代表夫妇笑着离开舞池,有人以为舞会结束,便携眷离去。
如果认为中国人不喜欢在这种场合跳舞,不喜欢利用难得见面的机会聊聊天、套套交情、建立一些关系,主办单位就不应该如此安排,使最高代表没有面子。
为什么不责怪大家不遵照“国际惯例”,不尊重宴会礼仪,却认定最高代表没有面子呢?
依中国人的观点,即使自己再不习惯在这种场合跳舞,认为气氛不如舞厅,灯光似乎太亮,也会利用时间看看有什么值得攀交情的贵人。一旦最高代表夫妇走进舞池,必然有几对赤胆忠心的干部或挚友,会义不容辞地热情起舞,以示长相左右,气氛融融。
如今,跳来舞去就是这一对最高代表,大家不免猜疑:是不是领导有问题?大家连面子都不给他?
“西方式的领导,大家一视同仁,结果弄得谁都觉得没有责任下舞池作陪。”不知道是猜测,还是报道,反正出现了这种声音,令人将信将疑。
开舞而没有人跟进,又不是表演,当然不持久,这时候最需要有人陪伴,大家热闹,才显得和谐而且乐融融。有时候长相左右,实质上帮不了什么忙,至少也在精神上有所支持,有所赞助。
一生一死,交情乃见。这种情况当然没有生死关头那么严重,但是交情的展现,毕竟也“此其时矣”!
王先生拜访朱先生,恳求他出面替他助选,朱先生客气地说:“我对政治一向不感兴趣,而且也缺乏能力,恐怕不助还好,一助反而闹出纰漏,增加麻烦!”
李先生也来拜托朱先生出马,朱先生满口答应:“难得李兄看得上,给我面子,我再没有能力,也应该尽力而为,全力以赴。”
中国人是不是愿意长相左右,完全“看情况,凭关系,论交情”,三者综合判断,答案前后很不一致。
如果王先生胆敢前来兴师问罪,责问朱先生:“我先请你,你推说对政治不感兴趣,为什么老李一来,你又马上答应,岂非给我难堪?”
朱先生的回答恐怕不太好听:“没有办法,我欠他太多了,不敢说不,只好拼老命,勉为其难。”意思是:“你也不自己照照镜子,凭什么和李先生比?想当年他照顾我这么多,你呢?还好意思责问我!”
对中国人而言,差别待遇正是有是有非的公平论断,才是真正的公平,表面的公平反而是实质上的不公平。这种观点是基于儒家“差等的爱”,不是墨家的“兼爱”。通俗的说法,叫做“大小眼”。
同样在新加坡,同样是最高代表,同样个子长得很高,以前那位经常有人长相左右,跳舞必然有人在场凑热闹,捧人场。现在这位开舞却变成夫妇独舞,由于不是表演节目,只好痴笑着、落寞地收场。
红花需要绿叶陪衬,主管需要部属抬轿,特别是中国社会,“个人”的声望往往十分单薄,必须受到他人的人情支撑。才能够显示出来。
部属独来独往,大家会认定他有独特的个性,说不定是位奇才。主管独来独往,大家就把他想象成“独夫”,缺乏“班底”,是一位不善于领导的人。
西洋人来到中国,我们基于“有朋自远方来”的喜悦,盛情款待,付出一番心意。然而,一旦谈论事情,西方人依然“对就是对、错就是错”的心态,丝毫没有因为盛情款待而特别给面子。我们常常觉得洋人缺乏人情味,因而感叹“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很多人有此心态:“拿人家的好处,就应该讲人家的好话”,至少也要顾虑人家的面子,以免伤了感情,欠了人情。
我们如果因此而认为西洋人是对的,中国人是错的,那么,中华文化的终结者,非我们莫属了。
有人主张:“人家送东西给你,照收,谁叫他要送?人家请你吃饭,照吃,谁叫他要请?送完东西,酒醉饭饱之后,无论请托你办什么事,一概拒绝,谁叫他乱请托?”这种人固然聪明,但可能迟早会被人恨得杀掉。
如果现代中国人像西方人那样,好话说尽,不听;迷汤灌满,没用。对就是对,错就是错。请问,还有人傻到请人家吃饭吗?难怪西方人都是“各付各的”。
中国人的人情味不完全基于利害关系,但是利害关系常常成为中国人的人情包袱,很不容易摆脱。
主管喜欢吃吃喝喝,大家就会找机会、寻借口热闹一番,形成吃喝风气。父亲喜欢打麻将,家人也会凑合凑合,陪父亲摸几圈,最好让他赢一些钱,少发一些脾气。
有人喜欢聘用“个性耿直”的人,只要他的分量够、地位高,马上会出现许多个性耿直的人士到处显露耿直的作风,来吸引他关爱的眼神。
长相左右的配合精神,实在是中国社会最具人情味的表现。“怎样与上司配合”成为我们的必修课程。配合得体,不怕没有前途。中国社会多的是会“抬轿”的人,我们所缺少的实在是“有办法让人家乐于为他抬轿”的人。
不要把自己当成“惟一讲正义的人”,致使没有人敢自告奋勇地长相左右。不要标榜绝对的“谁做得不好,就叫他下台”,搞得大家不愿意长相左右。走正道,讲和谐,照样有办法不和稀泥,却有很多人心甘情愿地长相左右。
析说:心的“感通”
中国人的“太极”观念,将一个人看做一个太极,身为静态的“阴”,心为动态的“阳”。
两个人在一起,你心中没有我的存在,我心中没有你的分量,只剩下两个静态的身体。这两个陌生人,不产生互动,也就无所谓“感应”。
现在两个静态的身,通过两颗动态的心,彼此感应,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这就产生了“感通”。两颗心相通,彼此有交互作用,才能互相照顾,彼此关怀。陌生人“将心比心”,引发“二人”的关系,产生了“人情”,一切比较容易沟通。
中国人非常重视“同心”或“异心”,相信“大家一条心,无事不可成”,“彼此有异心,祸患在旦夕”。
在中国社会,除了皇帝自称“寡人”之外,其他芸芸众生都不愿意“孤寡”,却衷心盼望与人合群,在团体中成长个人。
儒家特别重视“慎独”,因为单独一个人的时候,缺乏“将心比心”的对象。没有“心”的导引,单独“一人”的“身”往往作出自私自利的不良举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