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你心里在想什么
中国人最有趣的事情,莫过于同时说两句话,而且是两句互相矛盾的话。
我们先说:好心有好报。接着又说:好心遭雷殛。
这两句话,显然十分矛盾。善有善报,固然大家深信不疑,而好人早死,经常为小人所害,也是不争的事实。可见这两句话,都具有相当的道理。
中国人一方面要求慢条斯理,从容不迫;一方面却鼓励动如脱兔,捷足先登。一方面主张未雨绸缪,及早盘算;一方面却倡导能拖且拖,到时再说。一方面相信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一方面则力求趋吉避凶,善于补过。一方面讲求深藏不露,量力而为;一方面则鼓吹见义勇为,舍我其谁。一方面要随机应变,见机行事;一方面却应该择善固执,坚持原则。一方面强调无欲则刚,知足常乐;一方面却常常取法乎上,方得其中。
西方人大多觉得中国人毫无原则,做什么事情,都是个案处理,好像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毫无法纪精神。
中国人自问,除了有原则之外,简直一无所有。我们每一个人,都认为自己十分坚持原则,并且非常规矩,不敢目无法纪。
为什么西方人看中国人,和中国人扪心自问,答案相差这么大?因为西方人长期以来,分大于合,喜欢把事情分开来看。他们认为对就是对,不对便不对,不主张含糊其辞显得是非不明。中国人却擅长把二看成三,明明只有两种选择,却有办法凭空生出第三种来,比西方人硬是多一种选择,更富于弹性空间,增加权宜应变的机会。
中国人的普遍观念,竟然是“错,绝对不可以;对,真的没有用”。如此含混模糊,难怪西方人不能理解。
错,当然不可以,这一点应该没有疑问。然而对呢?有什么用?从小到大我们的遭遇,就是错,要挨骂!而对,同样挨骂!因为我们知道,完全错或完全对,几乎是不可能的。大部分都是对中有错,而错中也有对。只能够骂得轻重的程度有一些不同,怎么能够只骂这一个却不骂另外一个?岂不是显得有些偏心呢?
对,没有用。看起来很乱。经过一番分析:很对,很对,把对方气坏了,让他听不进去,有什么用?对是对,并不能挽回颓势,于事无补,又有什么用?便知道乱中果然有序。意思是看似凌乱,实际上井然有序。
为什么中国人能够乱中有序呢?
因为我们具有把二看成三的本事,善于兼顾两端,找出中庸之道。在变化多端的现象中,发挥质量管理的精神,寻找合理的平衡点。
我们把互相矛盾的两句话,当做品管的上下限,譬如把“事无不可对人言”看做上限,将“逢人只说三分话”当成下限。在上下限之间,我们因人、因事、因时、因地,表现出“稍有保留”、“说八分”、“说七分”、“说六分”、“说五分”、“避重就轻”、“含含糊糊”等不一样的因应方式。同样一件事,对张三、李四、王五,分别说出不相同的话,看起来真的十分凌乱,实际上却始终紧扣着“逢人只说三分话,事无不可对人言”兼顾并重的不二原则。应用得宜,表现得合理,便是合乎秩序。
说中国人拥有很大的自由,对。因为天大、地大、人也大,根本没有人管得了中国人,任何规定只要不加以理会,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当然十分自由。然而,说中国人一点自由也没有,也对。因为中国人的事情,四个字就讲完了,那就是“可大、可小”。任何事情,看起来很小,可能一下子就变成很大。反过来,很大也可以变成很小。只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就没事了吗?中国人基本上居于把二看成三,将“充分自由”和“毫无自由”这两种极端的情况,看成品管的上下限,因而走出“只要自律、自修,不违反规定,当然自由”的第三条合理途径。
我们同样将“君子”和“小人”当做两个极端,看成品管的上下限。把人分成圣人、真君子、君子、真小人、小人、伪君子六种等级。伪君子最可怕,也最可恨。和小人比较起来,伪君子看起来高明得多,却完全没有做人的价值。小人不如真小人,因为让大家都知道,总比让人家看不清楚,等到吃亏上当才悔恨,当然要好得多。真君子又比君子强,因为真君子又比君子更经得起考验,就算单独一个人的时候,也不致由于没有旁人在场而有所疏忽。
先小人后君子,便是井然有序的表现。一个人必须掌握“调整快”与“拿捏准”两大要领,不怕快速调整,只怕拿捏不精准。若是很精准,当然能够快速调整。做圣人很难,成君子就好了。最要紧的,千万不要做伪君子。取法乎上,才能得其中。以真君子为长期努力的目标,先以真小人的态度来达到君子的目标,只能算是不得已的方式。及时调整,越来越精准,很快就达到目标。
许多人批评中国人不遵守交通规则,在中国开车,危险万分。但是,看得懂的人都知道中国人掌握到简易的精神,懂得以不变应万变。自古以来,我们只有一条不易的交通规则,那就是“头过,身体就跟着过去”。至于其他交通规则,包括斑马线、红绿灯、双黄线、双白线等等,基本上都是外来的东西,我们居于持经达变的原则,先把这些规则,当做参考用。然后再因时、因地、因人而权宜应变。看起来十分凌乱,实际上条条有理。
现代中国人,应该进一步把可变与不可变区分开来。将可变与不可变看成品管的上下限,在许可的范围内,做合理的判断。像交通这方面的事情,最好克制自己,以不可变为经,尽量遵守交通规则,不需要做太多的调整。
然而,不可以因为一旦遵守规则,便丧失权宜应变的调整能力,以期维持乱中有序的本事,不失去中国人的本性。
一、中国人最可笑的事情——自己看不懂自己
《第三次浪潮》(栽澡藻贼澡蚤则凿憎葬增藻)作者托夫勒(粤造增蚤灶栽燥枣造藻则)指出:社会急遽变化,所造成的人类最大的危机,乃是在人的心灵上丧失了三种东西,那就是:共识、秩序和意义。由于缺乏共识,产生许多误会和冲突,引发彼此的疏离和仇恨;因为缺乏秩序,显得无规范、无纪律,似乎伦理和组织都失去了应有的功能;加上缺乏意义,使得生活没有目标,人生迷失方向,当然困惑而混乱。
当前台湾地区,大家都很积极认真,各自都在紧张忙碌中兢兢业业。但是,我们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原本以为十分熟悉的中国人,竟然越来越难以理解。本来相当清楚的社会环境,好像也越来越觉得陌生。一直很有把握的事情,如今是越来越没有信心。
难道我们真的处在“转型期”,必须忍受这些“惊人的震撼”、“激烈的变动”,无奈地等待“意外的结果”?等待永远不是最好的办法,就算“等”,也要有计划、有预期效果,才不致空叹“无力感”。
深究起来,我们主要的不安,来自缺乏“共识”。而最可笑的,居然是“中国人看不懂中国人”。彼此朝夕共处,却陌生如路人。
从表面上看,中国人“听天由命”。实际上哪一个中国人真正“认命”?哪一个中国人,不是到处打听,寻觅确实有本领“改变命运”的高人?
中国人分明不认输,不承认别人的能力比自己强,一天到晚期盼着改变自己的命运。嘴巴上则时常挂着“听天由命”,慨叹“命运由天不由人”,到底为什么?
我们常说中国人“认命”,恐怕不是事实!中国人“盲从权威,依赖认命”,实际上只说明中国人的某一方面,却完全看错了中国人的另一方面。
历史上有许多事实,证明中国人盲从权威。却也有很多记载,报道中国人英勇而理智地反抗权威。如果说这是“平均数”的“多少”问题,那又陷入读书人的自以为是。因为中国人的真正个性,乃是“害怕权威而不崇拜权威”。权威使我们害怕,采取比较缓和或迂回的方式来沟通。如果合理,我们就顺从;如果不合理,我们会衡量实际情况,决定因应的态度。
中国人“一切看情况”,显示我们抱着“不一定”的心态,让我们充分体会出:中国人具有多方面的性格。
我们说中国人如何如何,基本上都对,至少说中了中国人多方面性格当中的一面。说的人看听的人猛点头,便越说越有信心,以为反应良好,必然命中目标。不料正好中了中国人的计:原来猛点头未必表示完全赞成。
反过来说,我们说中国人怎样怎样,基本上都错,至少遗漏了中国人并不这样的某些方面。听的人给我们面子,就会引证许多事实,称赞所言甚是。听的人若是不给我们面子,也可能引经据典,搬出一大堆相反的论证,驳斥我们所说的,根本就是片面的道理。
然而,中国人有时候这样,有时候那样,岂不成为毫无原则的“骑墙派”?
答案仍然是否定的。中国人最讨厌没有主见的人,也十分厌恶固执己见。因为我们所秉持的一贯精神,乃是“有原则地应变”。经常变来变去,却怎么变都不会违背自己既定的原则。
“害怕权威而不崇拜权威”便是我们不变的一种原则。我们会短暂地表现推崇权威,屈服在权威底下,但是,一见情势改变,我们就会鄙视权威,给予轻蔑的回应,甚至羞辱倒塌的权威。
我们“知命却不认命”,说“命运作弄人”是自我安慰,说自己运气好,则多半表示谦虚。
西方学者研究中国人性格,常常把中国人看成静态的、固定的。中国人自己明白,中国人是活的,动态的,而且是不固定的。
现在,我们先从下面这个案例,来探讨中国人的行为,看看是不是真的不容易了解。
案例实录一
城市交通的乱中有序
似乎真的是“风水轮流转”。
以前,中国人到美国,有很多事情看不懂,显得十分没有面子。现在,美国人来到台北,竟然发现许多地方弄不清楚,心里相当纳闷。不过,中国人看不懂的时候,不太喜欢发问,只是暗自摸索,或者私底下打听,所以并不明显。美国人就不同了,他们会问,经常出“洋”相。
美国人来到台北,第一个难题,多半发生在交通上。从国际机场经由高速公路,一路倒也相安无事。各种景象,依然十分熟悉,和美国本土,没有太多的差异。可是,一进入台北市,看见车辆挤成一堆,不禁怀疑自己的视力,为什么连几线道都搞不清楚?
这时候,美国人开口提出“问题”:“这里到底是几线道?”
中国人的答案实在很难琢磨,居然会这样回答:“要看车子大小。”
老美听不懂,很紧张地追问:“为什么?”意思是“几线道和车子大小怎么会扯上关系”?
我们优哉游哉,轻松地反问老美:“那你们看什么?”
美国人一本正经地说:“看地面上所画的线啊!”
中国人也振振有词:“看地面上的线有什么用?那些线是政府派人胡乱画上去的。中国人不会反对,但是开车的时候,也不太理会它。”
“开车不看线,那要看什么?”
“中国人最有兴趣的,是目测前面两车的间隔,然后看看自己的车子,究竟挤不挤得进去?如果挤得进去,那就不用客气。若是挤不进去,我们就会停下来,让机器脚踏车去挤。”
老美听出一些名堂,恍然大悟地说:“怪不得两线道挤三辆车,有中国人的地方,总是比较热闹!”
中国人除了喜欢热闹,到处人挤人、车挤车之外,还特别显得凌乱。
美国人觉得凌乱相当可怕,就问第二个问题:“在外国常听说台北交通很乱,真的是这样吗?”
我们的话又是矛盾的:“在台北,我简直不敢开车。不过,开两次也就习惯了!”
“这么乱,为什么开两次就会习惯呢?”美国人好像百思不解。
“因为中国人的智慧高。再凌乱的场面,都有办法摆平的。”
“原来,中国人的交通,不是遵照交通规则来运作,而是运用高度的智慧来进行。”老美的智慧也不低,一点就通。
台北市的交通,中国人心里明白,单单依凭交通规则,根本动弹不得。我们巧妙地运用智慧,才能够在凌乱、拥挤当中,在“简直不敢开车”的气氛下,勇敢地买车、开车。
美国人又想不通了,“运用智慧,总该归纳出一些道理来吧?”
我们是“不明言”的民族,除非不得已,不愿意说出一番大道理。中国人最讲道理,却非常厌恶讲道理的人。“你懂,你懂,说道理说得天花乱坠。难道我不懂?我不说而已,要说,比你说得更透彻。”
但是,一迫之下,中国人随机应变,就开始说出一部分道理:“是这样子的,我们中国人,一切显得很凌乱,但是,乱中有序,所以大家边骂边过日子,也活得挺好的。”
“乱中有序,这倒很有意思。”美国人分析能力很强,马上抓住“乱中有序”不放,要做进一步的分析。
“所谓乱中有序,是指凌乱现象的背后,有一些道理,用来维持这种凌乱的秩序。”中国人自己也摸不清楚,怎么情急之下,能够说出这么有学问的话来,可见久远的传统,会有意无意地增强我们的实力。
“那么,中国人开车的有力依据,到底是什么?”
“中国人讲究简单明了,一切道理,经过我们长久不断地归纳、再归纳,可以说已经千锤百炼,找到最根本的东西!”
“请你不要东拉西扯、拐弯抹角。既然简单明了,就请直接讲出来。”
“这个嘛!好的,我现在就把中国人开车的第一要则说出来。”
“请赶快说。”
“不要急嘛!对了,就是俗语常说的‘头过,身体就会过’。”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老美始终显得很急。
中国人比较不慌不忙:“一部车子,如果它的头部通过了,车子的后部,是不是也会跟着顺利通过呢?”
“那当然。”
“所以中国人开车,最要紧的,是看车头能不能通过,能过即过,不能过即止,这是大家都了解的道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