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考取大学,一部分会警觉“自己的考运怎么那么差”,你看张三、李四,高中时代成绩不如我,考运好得混进台大。于是决心好好补习,晚上睡不着的时候,拿妈妈的口红,在镜上大书“妈,我要进台大”。至少可以让母亲笑中带着泪水,向亲友宣布“可怜的孩子,实在有志气”。
屡考不中,立刻想起“条条大路通罗马”,先服兵役,然后运用各种渠道,到“先进”国家读大学,顺利的话,索性读个高学位,回来之后,谁也不会查究那一段曲折的途径,照样可以高谈阔论,“国外如何如何”。
日本回来的留学生,一定说“日本最好,应该学日本”;德国回来的留学生,务须坚持“日本那一套,是从德国学来的,要学就要学源头,才不会走样”。
饮水思源,是中国人的美德。英国留学生,美国留学生,都是中国人,当然也极力把英、美先进国家的做法,搬回来亮相。
中华文化的特色,原来就是“包容性”,所以英、美、日、德,一概不排斥。民国以来,先日、次德、后英,接着是美,拼凑成为今日的大拼盘。
土生土长的也不示弱,“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便是“不忘本”的主张。“我没有到美国读书,但我去做过研究”,则是“没有吃过猪肉,至少也看过猪走路”的保证。
在现代人中,有一些人自甘于世界各先进国家之后,却一味追求在中国人群中“昂首鹤立”,闽南语把这种人的特性,归结为“输人不输阵”:宁可输给外国人,千万不可以输给咱们中国自己人,这才是真正的“惟我独尊”。
有人说中国人最讲道理,不过常常只相信自己的道理,不相信别人的道理。这种“惟我独尊”的念头,自幼在家庭里,已经不知不觉地在父母的宠爱中逐渐养成。
现代人自认为“新知识听多了,什么奇形怪状的东西也看多了”,因而丧失谦恭心。又认为民主时代,大家一样大,谁也用不着怕谁,以致失去敬畏心。这种“我比谁都懂”的心态,比古人更为强烈。
研究所的教授,在课堂上开口“今天我要教你这个”,闭口“明天我还要教你们那个”,学生背后取笑,他自己都不知道。
电视上的人物,不是专家便是权威,但是支支吾吾,不晓得在讲些什么?
坐进计程车,发觉司机先生“天文地理无所不知,国家大事无所不晓”,吓得乘客乖乖地、沉默地接受疲劳轰炸。
在台湾,所谓“民意代表”更是十八般武艺件件精通,国防、医药、科技、环保等等,一并向官员质询到底。
“虽千万人吾往矣”仿佛是许多人作秀时的最佳支撑力。完全忘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的古训。
以上实例,只说明一个道理:对中国人而言,谦虚和恭敬的素养,乃是十分必要而且越来越加重要。民主原本带给大家尊严,可惜台湾地区的民主,似乎使得更多的人失去尊严,奈何。
我们常说昔日“大官威严,百姓倒霉”,今日呢?大官面如土色,百姓的尊严又在哪里?
庄子有一天手持弹弓,到树林里游猎。忽然空中飞来一只小鸟,庄子立刻随后追击。小鸟对于庄子的行动,毫无所悉,它栖息在树底下,目光直视着前方的螳螂;而那只螳螂,正虎视眈眈地注视着自己的猎物,一只蝉。可怜的蝉儿对即将来临的可怕命运一无所知,正快乐地鸣唱着。万物都知悉他人的事,对自己反而一知半解。庄子可怜万物大难当头却不自知,不料背后森林公园管理员大声呵斥他:“此地已列入国家公园,严禁狩猎,为何擅自携带弹弓闯入?”
人不谦虚,当然“已经成为狙击目标而不能自觉”。
电视传布,教训人的威风无远弗届。然而教训者的面貌人人熟悉,一旦被指定为狙击目标,也就无所遁形了。
民主时代,大家要有尊严,就要重视敬畏心。彼此互相敬重,取代“有机会就教训他”,大家都有面子。
敬畏未必就是阿谀谄媚讨好,所以不一定造成“和稀泥”的恶果。敬是敬他的人格,因为人格一律平等,畏是畏他的道理,不可以离经叛道,当然应该接受合理的措施。人人恢复谦恭心、敬畏心,民主的花朵会开得更美丽;台湾经验,也就更可贵。
中国人可以教训人,只要说得有理,大家就应该接受。不过教训人之前,先考察自己,是否具备谦恭心、敬畏心?在谦虚、敬畏的大前提下,来教训他人,才不致反而被教训,自取其辱。
事实上,民主时代,大家除了谦恭心、敬畏心之外,更应该培养一分忍耐,称为不计较心。
走在西门町的行人徒步区中,正逢假日,警察三五成群,在执行任务。这时耳旁响起年轻的声音:“这算什么社会,放假日警察还这么多?”
人行道挤得水泄不通,前面有个小孩子蹲下去捡东西。虽然那不是我的孩子,也得暂停脚步,让出一些空间,孩子才有寻找的可能。后面的年轻少爷又喊了:“前面的人走不走?不走请让路。”
年轻人的话、少爷所说的话,句句是实,也够客气。他不是有意冒犯,只是不懂事。而且错不在他,在缺乏教养。我们除了忍耐,不计较之外,更要多思考,如何让下一代不再缺乏教养。
九、中国人最灵活的事情——大丈夫能屈能伸
中国人的弹性很大,适应力很强。说难听一点:得意时趾高气扬,似乎不可一世;失意时忍辱负重,就算有如丧家之犬,也不愿意因此而自杀。
我们针对中国人这种“屈伸自如”的特性,才不厌其烦地,一再重复申述“得意时要谦让,失意时勿丧志”的格言。然而,一般中国人,仍然能伸必伸,否则有权有势做什么?该屈便屈,要不然吃眼前亏哪里称得上好汉?
中国人因而成为“说两句话的民族”,一方面鼓励我们“天下为公”,主张“公天下”反对“私天下”;另一方面则提醒我们“人不自私,天诛地灭”。
这一屈一伸之间,含有相当宽广的空间。但是中国人却强调拿捏“分寸”,并不要求大家拿捏“丈尺”。可见空间虽大,仍需注意微细的调整,才能合理。
大丈夫能屈能伸,历史上多少仁人志士,就在这一屈一伸之间,成为众所敬仰的大丈夫。
现代人,可能是心里排斥,也可能是修养不足,不是对屈伸行为产生强烈的厌恶感,便是不能屈伸自如,经常弄得灰头土脸。
我们相信“形势比人强”,形势大好,一切对我有利的时候,如果能伸而不伸,岂非坐失良机?人有权有势时,有意无意地弄权持势,实在是当伸即伸的表现。
形势不好,一切对我不利时,若是应该屈而不屈,必然吃亏、倒霉。中国人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吃亏上当。好汉不吃眼前亏,自然该屈便屈。
从道理上说,当屈即屈,当伸便伸,原本相当有道理。中国人自古以来,多次伸屈,也体会出其中的奥妙。参加比赛,凯旋归来有一番炫耀,一番神气;失败回来也有一番委屈,一番霉气。只要分寸拿捏得准,保证顺利过关。有人批评奖罚不明,检讨不力,实在是不了解中国人的真正用意,才有此误解。
中国人绝对不是“不明是非”,也不会“缺乏面对事实的勇气”,更不应该“检讨时书面文件一大堆,过后全无下文”。我们眼睛所看到的弊端,都是一些“变态”现象,不是中国人的“常态”行为。
按照中国人的方式,我们依然可以切实地检讨,勇敢地认错,认真地改善,并且收到确实的效果。
可惜,我们长年以来,已走入歧途,使得所谓“变态”行为到处可见,令人痛心。
请看案例九。
案例实录九
一切看情况办事从夏威夷回来,搭乘泛美经东京到台湾的班机。坐在旁边的是一对外国夫妇。年纪不大,服饰十分考究。
空中小姐供应饮料,同时每人分给一包花生米。坐着无聊,便信手扯开,抓着几颗就往嘴巴里送。紧邻的外国先生忽然提问:“请问,这花生米好不好吃?”
“不好吃。”顺口而出,谈不上什么客观标准。
他拿起自己那一包花生米,放在他太太的桌面上。得意地笑了好几声:“不好吃,两包都给我的妻子吃!”
这是哪一国人?怎么会这样?我觉得有些纳闷。终因事不关己,管它做什么?依然自顾自不停地把花生米往嘴巴里塞,似乎也吃得津津有味。
“你这个人是怎么搞的?说不好吃,却拼命地一颗一颗吃个不停?”他不以为然,好像受到欺骗似的,相当不满意我的样子,顿然使我觉得事态有一些严重。
为了缓和紧张气氛,我带着正经的笑容,不慌不忙地向他解释:“我是中国人。这花生米真是不好吃,但是眼前没有更好的东西,当然还是要吃!”
他一句话也不讲,伸手把原来分给他的那一包,从太太的桌面上拿回来,扯开封口,抓起三五颗,送到嘴巴里。过了一会儿,才喃喃自语:“你们中国人,实在很奇怪。没有东西吃的时候,不好吃也要吃。”
外国人看不懂中国人,情有可原。现在越来越多的中国人,竟然也不了解中国人的性格,令人啼笑皆非。
自古以来,中国人一直在变,但是变来变去,只有一点没有变,那就是中国人的屈伸性格,始终不曾改变。屈伸意指能屈能伸,这种我们称它为大丈夫的性格,实际上是变动性的,亦即“不一定”的性格。
中国人最早居住在黄河流域。台湾地区的闽南人自称“河洛人”,希望后代子孙不要忘记“我们是从黄河、洛水来的中原人”。比闽南人晚到台湾来的“客家人”,也有意表明“我们也是黄河、洛水来的,迟来一步,只好暂时客居他乡,将来终究要回中原去”的决心,所以世代相传,绝对不可以忘掉故乡的语言。
黄河最大的特色,在于它会改道。居住河东,忽然变成住在河西,令人感叹“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这种“无定着”的心态,着实影响中国人的性格,使我们随着黄河的改道而屈伸自如,不但善变,而且也好变。
如果请问一位美国朋友:“你打算怎么办?”答案多半是肯定的:“我打算如何如何!”美国人很容易下决心,成为“打算先生”(酝则援早燥蚤灶早—贼燥)。
假若问一位中国人:“你打算怎么办?”答案很奇怪,多半是不肯定的:“到时候再说!”中国人相当聪明,不会那么早就下定决心。我们会因应人、事、时、地、物的变迁,必要时才拿定主意,否则就要继续观望,静观其变。中国人精打细算,会随时调整以求制宜。这种“有主意却经常改变”的精神,叫做“不执著”。
说中国人具有“不执著”的性格,那又是一种不容易觉察的偏差。因为说中国人不执著,并不算错。但是说中国人执著,也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中国人一方面“不执著”,一方面则极力主张“择善固执”,也就是“执著”。如何由“不执著”的过程来选择当前最合适的决定,并且加以“执著”,便是“中庸”的真义,也是中国人屈伸性格的合理化表现。
任何事情,预先有计划就能成功,没有计划便要失败。这种“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的计划精神,对中国人来说,只是一种常识,称不上什么学问。几乎大家都知道:“吃饱了饭,从早到晚,如果没有一件事情肯用心去想,便很难有所成就。”但是一动心思,想到最为合适的办法,马上固定下来,万一时过境迁,最合适的办法可能变成最不合适,请问要不要适时调整,加以变更呢?中国人看起来“说话不算数”,“明明说得好好的,到时候又变了”,若是变得合理,应该是正当的行为。
居于屈伸性格的实际需要,中国人所说的话,通常都有正、反两种。我们刚刚说完“好心有好报”,马上接着说:“好心遭雷击。”这前后两句,刚好完全相反。
美国人听罢,大多不能接受,相当紧张地问:“这两句话,究竟哪一句才是对的?”
中国人一向十分轻松地回答:“两句话都对!”
美国人更加紧张:“为什么会这样?”
中国人越来越轻松:“因为不一定嘛,有时候好心有好报,有时候却好心遭雷击!”
事实上这两种情况,都有其可能性。好心人得到好报,固然很多;好心人受到恶报,历史上的见证也实在不少。自有刑罚以来,便不乏冤狱的记载。已经平反的,我们记不清楚;尚未获得平反的,更不知还有多少?
好心应该好心到不会被雷击打死的程度,才属合理。这种“做人务必保持善良的心,却不可过分溺爱、宠信,以免惯坏了,徒然害了人又害己,因而遭受雷击”的品质,就叫做“中”。中国人之所以称为“中”国人,即是做人做事,力求“合理”。能屈能伸到合理的地步,便是“中”。中庸之道,也就是一切达到合理化的程度。
看不懂中国人性格的,会一口咬定中国人翻来覆去,丝毫不讲求信用。可笑的是,这些人马上又毫不犹豫地指称中国人保守、不喜欢变革。殊不知翻来覆去,根本就是善变,和保守、不喜欢变革刚好相反。可见持有此种观点的人,自身相当矛盾。
所以,说中国人反复无常,是因为所处环境变数很多,不得不然。说中国人保守、不喜欢变革,则是由于害怕越变越对自己不利,越变越不通。如果越变越有利,越变越通,中国人势必争先恐后,惟恐自己不在变革之列。中国人最喜欢赶时髦,什么时候自甘落后?
集矛盾的性格于一身,而又安排得动定咸宜,乃是中国人的拿手好戏,叫做“相反相成”,这就是中国人的高明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