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纸、杂志样样都看,而且样样深信不疑。由于某报有某报的说法,而另一种报纸又有另一种报纸的报道。甲杂志这样说,乙杂志却那样说。请问相信哪家,又不相信哪一家的呢?
电视新闻更加要看,新闻播报员不但播报新闻,而且添加许多个人的意见。看过之后,更加真假难辨,究竟如何是好?
布告要看,仔细看完以后,进一步把布告内容背诵下来。却不料布告之后还有新的布告,而前后内容殊不一致,请问会不会气死自己?
天天高喊游戏规则,想不到使用中国文字写成的游戏规则根本就不容易弄清楚。一句话可以有好几种不同的解释,令人无所适从。
从一定意义上讲,自古以来,中国社会就是在“少看多想”和“多看少想”两种人互相激荡之下,逐渐演化以迄于今的。以往的情况,是老百姓“少看多想”,读书人“多看少想”。现在则是遭受恶性补习之害的人“多看少想”,而没有受害的人,依然“少看多想”。
读书人多看少想,变成两脚书橱,食古不化。偶尔出现一些“多看也能多想”的人,才能够真正把书读通,把道理想通。古代中国人,就凭着这少数士人引导并且建立一些中心思想,才得以连绵不绝,世代相继。
现代恶性补习长大的中国人,多看多背少想。一肚子学问,却看不清楚社会的真相。有了某一专长,便误以为自己具备所有专长;得了某一学域的诺贝尔奖,便认为自己是全科诺贝尔奖得主,似乎一下子什么都懂,也都敢提出主张。
以往中国人,由于环境的限制,仅能“少看多想”。现代中国人,居于环境的需要,实在应该“多看也多想”。一则现代知识爆发,日进千里,如果不多看,便可能赶不上时代。再则多元化潮流,样样说法层出不穷,若是不多想,怎么能够明辨是非?还有,科技发达,伪造作假的方法日益增多,这边出现“暴民打警察”的录影带,那边马上出现“警察打民众”的录影带,孰真孰假,不多用脑筋想想,行得通吗?
“多想”是中国人最为重视的,中国人一直主张:“想好再说”或“想好再做”。
谋定而后动,无论任何动静,都应该先仔细想想。
中国人的标准态度,是“什么话都可以听,却听归听,未必尽信”,甚至读书,也要告诫自己“尽信书不如无书”,不可以一看就信、一听就信,才不致误人害己。
孔子提倡“举一反三”,便是希望我们“多思考”。中国人重视“小心翼翼”,“小心”就是“细心思考”的意思。
说明书当然要看,这种文件可以帮助我们妥善运用工具或物品。除了功能方面可能被渲染夸大以外,我们拿来参考,并没有什么不好。
报纸要看,却不可以轻易相信。多看几家报道,多想想为什么如此,慎重判断,比较不会上当。
听电视新闻,应该抱着“事实报道可以听,判断报道不必听”的心态,凡是记者自己的观感,以及记者看稿念出来的评论,都只供参考,不可马上相信。
布告可以看,也应当看。不过,布告内容随时可能改变。我们看归看,还是要继续留意,随时注意调整,才能及时有所应变。
游戏规则并不能保证中国人把游戏进行得很好,因为中国人擅长“平衡思考”,有阴即有阳,有阳便有阴。是和非、善和恶、美和丑,并无绝对分野。
中国人当然重视游戏规则,却更需要高明的裁判水准。想想看,怎么判才合理?已经成为游戏规则有效运作的重要环节。参考游戏规则,适时给予合理的裁判,实际上是中国人自古以来没有改变的生活方式。
多想是根本,能多看就多看,不能多看只好少看,却务必要多多思考,中国人开口说话,多半以“我想”作开端,正是此理。
到底是“想得多,看得少”好呢?还是“看得多,想得少”好?答案很明显,不可以“二选一”。因为“想得多,看得少”,常常会胡思乱想,不能切合实际。而“看得多,想得少”,便会满脑子装着杂七杂八的资讯,却毫无头绪。特别是“想了,就认为是真的”,变成“生活在想象中的世界”,或者“看到,便认为是真的”,成为“错误资讯的奴隶”,那就更加倒霉了。
“保证书”当然比“说明书”重要。问题是保证书究竟保证谁?又保证什么东西?现代中国人似乎仍然处于“想得多,看得少”的阶段。“想”保证书“当然”能够保证一切的损失。等到事情发生,保证书找不到是一回事。就算找到了,能不能保证一切的损失,保证大有疑问。
我们现在要求产品必须出具保证书,却很少有人计较“保证书怎么写”?事实上,真正看得懂保证书的人并不多,会写一张“名实相符”的保证书的人,更是可遇不可求。
中国人到现在,普遍存有“保险”并不保险的观念,便是受到“想得多,看得少”的影响,“想”保险公司当然样样都保险,不“看”实际保险的范围相当有限,以致没有事大家得过且过,一旦有事,马上证明保险公司原来并不保险,大兴“早知如此,绝不投保”的感叹。
“说明书”要不要看,视产品设计得好坏而定。设计者站在使用者的立场,当然应该合乎“这样不行,反过来一定行”的原则,否则遭受“设计什么鬼东西”的恶评,也就没有什么话说。但是,中国人最好明白“标准订得太高,大家很不容易做到”的道理,最好耐心先看一看说明书。
不过,我们还是衷心地盼望,写说明书的人,高抬贵手,少用西方的表达方式,弄得大家看不懂,势必降低大家阅读说明书的兴趣。那时再来骂使用者没有水准,同样十分不合理。
中国人主张“边看边想,两者并重”。看而不想,很容易上当。大家爱看,就有人写一些东西来骗人,演一些似是而非的戏来骗钱。尤其是“爱看到非看不可”的时候,变成“看迷”,然后挤在一堆,不幸被其他看迷践踏而死,更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何苦来哉!想而不看,很容易脱离现实,生活在幻想的世界中。特别是想到甜美处,成为“一相情愿”,结果“明明他是答应的,为什么却拒绝了”?有时也会害死自己。
资讯越来越多,样样要看,怎么看得完?如果顺手抓起来就看,万一抓到的都是乱七八糟的资讯,就算看完才发觉错误,宝贵的时间已经去而不返。若是看完仍未觉察那根本就是不正确的,岂不更为可怜?
现代中国人,知道样样都看,会累死自己。因此“只看自己专业领域”的东西,把自己变成一个“知道少少中多多的专业者”,人人如此,社会就难以沟通了。
要看,必须有人引导。现代老师的主要功能,应该是正确开列书单,指引有必要看的人,走上正道。可惜这一类老师,实在少之又少。门派观念或先入为主,都不能开出令人欣赏的书单,使我们要看无从看起。
看,要跟着想。“看他说些什么”之后,要思索“他为什么这样说”?不可以因为推崇这位先生,就认为他每一句话都对,不可以由于对某人有成见,便断定他所说的话都没有道理。中国人不鼓励崇拜英雄,更不希望看到疯狂的“歌迷”、“戏迷”、“作者迷”、“政客迷”,用意即在于此。
边看边想,两者合一,而真正的比重,仍然“想大于看”。现代中国人逐渐偏离“想就知道”的道路,背诵很多西方人的姓名和理论。无论在什么场合,一开口就引用外国人的话,一举例便是“先进国家如何如何”,幸亏大部分中国人,依然保留“少看多想”的传统,否则中华文化,早已断绝,连“复兴中华文化”的口号,也没有人呼喊了。
想一想,难道这些道理只有外国人懂,中国人不懂吗?同样的意思,用中国人的话不是更亲切吗?对知识分子而言,想比看更重要,真是千古不移的至理名言。
多想,想得有条理,头脑才会清楚。有了清楚的头脑,无论想或看,都能有所得而不迷惑。
七、中国人最高明的事情——善用平衡思考法
外国人士往往觉得中国人慢吞吞,不讲究效率。现代中国人受到影响,力求加快步调,产生“急躁”的毛病,实在得不偿失。
中国人慎重而迟缓,处处提高警觉,惟恐“欲速则不达”。但是在缓慢的过程中,能够掌握问题的要点,并且有充裕的时间来处理,使其有条不紊。这种功夫,今天好像不受到重视,以致忙上加忙,常常忙中有错。
慎重而迟缓,看起来像“推、拖、拉”,实际上是“从容不迫”,不把自己局限在现有的问题当中。
有些人害怕“推、拖、拉”,遇到问题,立即勇往直前地,要求快速解决,于是很难顾及前因后果以及相关人物。快是快,却容易造成事后悔憾的不良后果,恐怕不是人们所乐见的。
我们把抓不住重点的人,称为“不得要领”。“要”指“腰”,“领”就是“颈项”。要抓人,抓住他的腰部或颈项,掌握问题的重点,便叫做“很得要领”。
任何一件事,如果不能“跳进当中想一想”,然后再“跳到旁边看一看”,就会“当局者迷”而难以“旁观者清”。就事论事,若是只就此事论此事,很容易把自己拘束在极小的范围内,难免“画地为牢”而“坐井观天”。
高明的中国人,深知往远处着想,往大处着眼。不是扩大一些,便是缩小一些;如非提升一层,即是降低一级,然后看出要领,自然轻松愉快地解决问题。
分析事物的本质与真相,比毫不思索便快速去解决,要安全得多,长期看来,也快速得多。
有些人解决若干问题,又制造更多的问题。解决得越快速,后遗症来得越凶猛。问题越解决,新的问题似乎越多。这时候,我们就需要中国人高明的平衡思考法。
中国人常说“穷则变,变则通”,因而世间无难事。我们又擅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根本原因,即在“平衡思考”发挥威力。
解决倒好像没有解决;看来没有解决,结果却真的解决了。我们常常怀疑事情到底是怎么解决的?有人说还不是“拖”字诀,用时间来解决问题。这种答案,不太可靠吧?如果拖的功效那么宏大,我们还反对什么呢?
什么才是中国人的平衡思考法,真实的效果如何,请看案例七。
案例实录七
要买一本农民历,却不必看它某甲有事想请李大人帮忙,却苦于没有交情。多方打听,找到李大人的弟弟,正好是某甲挚友的同学。
向李大人弟弟恳求时,得到的答案是:“我不能答应你,因为我哥哥一向公私分明,而且他决定的事情,很不容易改变,什么人说都没有用。”
某甲依然一再道谢,离去之后,李大人弟弟走访李大人,顺便问起某甲的事情。
“是某甲拜托你来找我的吗?”李大人问。
“是的,但是我没有答应他。我告诉他你一向公私分明,而且决定的事,很少会改变。”弟弟据实以答。
“既然这样,那你为什么还要提起他的事?”
“因为某甲的确有困难,我怕你本来是好意的,结果变成坏意,所以才顺便提一提。”
于是,李大人把某甲的案子重新调出来。仔细看看,发现某甲的确备受委屈。结果按照某甲的意思,把案子重新审理。
中国人深明理想归理想,实际归实际,两者不可能没有差距,如何维持两者之间的平衡,才最重要。
某甲有事,按理应该直接去找李大人,而李大人按理也应该冷静地接受某甲的解说。但是,实际上某甲可能见不到李大人,见面也很难沟通,沟通也未必就有效果。
《易经》的思想,使中国人明白“阴阳对立而并蓄”。有“直接”,相对的便有“间接”。某甲直接访见李大人,由于关系不够、交情不深,可能弄巧成拙。于是转一个角度,想到“间接”,终于间接又间接,找到李大人的弟弟。
同样兄弟,可能血浓于水,也可能反目成仇。摸清楚“阳性反应”,确定兄弟友爱之后,这才登门拜访。由于“某甲挚友”的关系,不妨开门见山,有话直说。
李大人弟弟毫不客气地回绝,这才看得出某甲的人品,究竟如何?某甲依然一再道谢,证明他请托归请托,并没有不顾一切猛施压力,也不致遭受拒绝便心生怨恨,是一个相当讲道理的人。
同时,李大人问起来的时候,也才能够理直气壮地告以“我没有答应他”,显得自己不但没有滥做人情,而且表示自己依“理”帮忙,却不是依“情”害公。
李大人听罢,继续追问“为什么还要提起他的事”,旨在证实弟弟确属合理的询问与关心。
弟弟“顺便”提一提,主要是恐怕哥哥好意变坏意。这是“家人与外人”之间的“平衡”。
李大人再次调案,把某甲的事情做一番合理的调整,正是“情”与“理”的“平衡”。
中国人的平衡思考,实在不容易拿捏。请看某甲、李大人、李大人弟弟的每一言行,真是“差一点都不行”。诸多变数之中,要求其平衡,当然大意不得。
李大人弟弟如果满口答应,一则失去自己的立场,凭什么拿哥哥的职掌做自己的人情?再则失去考验某甲为人的机会,因为满口答应,某甲当然欢天喜地,看不出他“阴”的一面。
万一李大人弟弟回绝之后,某甲无论如何,苦缠不舍,或者翻脸生气,十分不高兴。李大人弟弟这才看清楚某甲的为人,从此拒绝到底,以后根本用不着再见面。
李大人弟弟既然满口回绝,为什么还要“顺便”提起某甲的事呢?因为兄弟毕竟需要彼此关心,从旁问一问,若是某甲的陈情不合理,就用不着有任何变更,打从一开始便没有答应他。如果某甲的陈情相当合理,也可以提醒哥哥,让他达成更为合适的定案,聊尽为人弟弟的一点心意。帮忙某甲,是为了合理。至于某甲知道与否?会不会感激?根本用不着考虑,这才是做人的正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