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乔的房门没有锁,我推门进去的时候她正双手托着腮趴在窗台上,若有所思。窗外的阳光刚好照在她的身上。听到开门的声音她马上转过身来,见到是我,她不解地问:“挽素?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r
我把手袋递到她的面前:“你把这个落在我这里了。”r
此刻我的脸一定很僵硬,从念乔看我的眼神中就能猜到。什么时候起,我们姐妹竟为一个男人到了这步田地,十几年来的亲密无间难道真的如此不堪一击?我的心剧烈抽搐着,曾经的美好一一浮现在眼前,当它们即将离我而去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是多么的想抓住它们。r
“还有这个,是从你的包里掉出来的,应该是你的吧。”我摊开手掌。r
念乔的眼睛瞬间有了光彩:“哎呀,原来在包里,难怪我一直找不着,太谢谢你了挽素——挽素?你怎么,怎么这样看着我啊……”r
“那这个呢?”我拿出了高蒙奇的链子,“应该不是你的吧?”r
我能感觉到念乔倒吸了一口冷气,她全身的血液仿佛刹那间被抽离,脸色苍白如死灰。r
“挽素,我……”r
“不要想再找什么借口骗我了念乔,我全都知道。”我激动地冲她说道,“姓高的难道没有告诉你吗,我和他早就见过,就在我们从英国回来的前几天。我恰好碰到他被人追杀,这条链子就是他在跟那两个追杀他的人打斗的时候不小心遗失的。”r
“你那条手链上刻着一个字母A,其实那是艾蒙这个名字的第一个英文字母,而这条上面的J就是你的英文名字乔伊斯的第一个字母。我说的对吗念乔?你和他早就认识,在英国就认识!”r
念乔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r
“爱丽丝和艾蒙是在英国认识的,她当然也认识你。所以你今天老远看见她就谎称身体不舒服回家了,其实你是怕她认出你来,怕她告诉我你和艾蒙在英国就认识的事实,是不是?”r
念乔从始至终一直咬着唇不说话,房中死一般的寂静。我紧紧地拽着高蒙奇的手链,他和念乔的相识或华丽或甜蜜,总是充满欢笑的。而在那个暗淡的下雨天,我浑身湿嗒嗒出现在他的面前,狼狈至极。r
“为什么啊念乔?我可是你的姐姐,你有什么事情不能和我说的?”我走过去拉起念乔的手,“不管发上什么事情,我们永远是我们,和别人无关。”r
念乔反握住我的手,声音竟是有些颤抖了:“挽素,挽素我不是故意要瞒你的,你也知道他的身份……”r
“什么?”我吃了一惊,“你一早就知道他是干什么的?”r
念乔点点头:“我很清楚你的脾气,你若是知道了肯定不会同意我和他在一起的。那次在船上看见你把他藏在你的房间里,我惊得说不出话来,本来想和你说实话的,可是我怕你知道事实后就不会救他了。你应该知道的,挽素,在那种情况下如果你不肯帮忙艾蒙他必死无疑。我……我……”r
“你不说实话是为了让我救他?艾蒙居然也装作不认识你,呵,你们还真是登对。念乔你太单纯了,和他在一起怎叫我放心的下。”我无奈地叹了口气。r
“你不怪我?”r
“我什么时候怪过你了,傻丫头”我捅了一下她的眉心,“我就是伤心,这么大的事情你居然瞒着我,万一他是坏人怎么办!”r
念乔本来眼眶红红的,几乎就要哭出来了。一见我的态度转变了她马上笑逐颜开,张手就抱住了我。果然还只是个小孩子啊,那么多的无可奈何她又如何会懂呢。r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r
早晨起床我就看见那一片栀子花凋谢了一大半,唯一残留白色的花瓣上沾染了些许暗黄。记得妈妈种下的那片栀子花就是在霜冻中死去的,今年的秋天来得特别早,我很怕它们不能挺过这个严冬。r
小桃在一边插嘴:“小姐你看什么呢,这些花都快开败了,还有什麽好看的啊。”r
“你懂什么,”我采下一朵栀子放在鼻子下轻轻嗅了嗅,“花开荼靡,荼靡花开……”r
“是啊,这些花是开败了,咱们不是还可以种新的吗。有什么事能难倒你沈大小姐啊!”沈煦之毫无预料地出现在我的身后。r
这一大早的,看他的样子却像是刚从外面回来,依着他一贯的作风,怕是昨晚就不是在家中过夜的。我轻笑一声,扬手把那栀子花朝他抛了过去。r
沈煦之倒是很敏捷,轻轻松松的就接住了。他学我的样子闻了闻手里的栀子花,说:“花虽快开败了,但还是暗香残留嘛。挽素,难得见你起这么早,今天的太阳怕是打西边出来吧。”r
“你说是就是呗。怎么,刚从外面回来?”r
“还是我妹妹眼神好,什么都瞒不过你啊。昨个儿跟宇朝他们喝高了,这不一大早就赶回来了吗。”r
我斜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抿起嘴角:“李依恋也在吧?”r
若换作是以前我免不了会挖苦沈煦之一番,只因为我看到了一些不该看的东西,自然不会蠢到以为他们在一起只关乎风月。李依恋这个女人还真是深藏不露,不愧是拍电影的。之前我只道他们不过是物以类聚,根本看不出她有哪点值得沈煦之去小心。r
沈煦之还不知道我知道了这事,居然厚着脸皮冲我坏坏地笑道:“是啊,你不会是吃味了吧?”r
我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止不地住干咳着。小桃吓得连忙帮我拍背顺气儿,好不容易才缓过来。我笑岔了气:“哈哈……你……你莫不是昨晚被李依恋亲多了,脑子不清醒吧,哎哟笑死我了。”r
小桃在一旁偷着笑,被我瞪了一眼她才掩住了嘴,但还是忍不住眯起了眼睛。沈煦之看了好半天都不明所以,索性也跟着傻笑起来。r
“大小姐,你吩咐东西我已经找来了。”小兰挎着篮子从里屋走了出来。r
我深呼吸几口,顺了顺气。篮子里放着的都是些小铲子小锄头之类的东西。沈煦之往里面瞅了几眼,问我:“你们这是要干什么,种花吗?”r
“差不多吧”我说,“不嫌脏的话一起帮忙,要不您就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我忙着呢,没空跟你瞎扯谈了。”r
看得出来我不在的时候这片花极少有人打理,其中长了不少杂草,泥土也硬得跟石头似的,再这么下去我想它们迟早会枯死。昨晚我就跟老李提过要亲自修整一下,老李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直说‘这种粗陋的活怎么能让大小姐干呢,赶明儿我一定找几个下人帮您处理妥当’。我回绝了他,其实这个活我还真的是挺乐意干的。r
“小兰你叫人去后院弄些肥一点的泥土来,待会儿铺上面,瞧这都跟啥样了。”我挽起袖子,似模似样地干了起来。沈煦之眨巴了几下眼睛,竟然也蹲下身子随我们一块儿拔草。我说:“我也就是说说,你还真干啊大少爷。”r
“你都能干我怎么就不能了,你可别小看我。”r
“瞎说!”r
我们一边斗嘴,不知不觉就忙得差不多了,两个人身上都脏兮兮的。小桃拎了一桶水过来,为刚才沈煦之故意把杂草放我头上的事我还记着仇,于是趁他不注意我舀了一勺水朝他甩去。r
“哎呀——”r
沈煦之大叫一声跳了起来,他头上的水珠不住地往下滴。看他那个狼狈样我得意极了,没等他还完全反应过来我又抓了团泥巴往他脸上抹了去。这回连小桃也顾不得规矩放声大笑,我更是笑得花枝乱颤,就差没躺地上打滚了。r
“你们笑什么呢,这么开心?”念乔的声音冷不防地冒出来。r
所有的笑声戛然而止,我全身突然变得凉凉的。因为除了念乔之外我还看到了高蒙奇,他挽着念乔的手臂,看上去很是亲热。r
“没什么啊,”我说,“闲着没事瞎折腾呢。”r
高蒙奇往前迈了几步,一脸绅士的微笑:“大小姐一大早就赶着起床种花,真是好兴致啊!”r
念乔忙接过话茬:“你是不知道,挽素她打小就爱闻这栀子的味道呢,是吧挽素?”r
“是是是,就你记性好。女孩子家家,一大早就知道跑出去玩。”r
我笑嗔了她几句就转身准备进屋去,沈煦之大声嚷嚷着:“去哪呢你,把我折腾成这样你就想开溜啊。”r
我打了个哈欠:“困了,睡觉去!”r
“你身上脏着呢。”r
“那我就先洗澡再睡。”我朝沈煦之挤挤眼,一蹦一跳地进了屋。r
小桃马上扔掉铲子跟了上来:“小姐等等我呀,我给您准备洗澡水。”r
回到家里之后我对凤姨最满意的就是她把小桃安排给了我,这丫头机灵的很,深得我心。我自然不仅仅是拿她当下人看的,平时有好东西也都会给她留上一份。一来二去小丫头胆子也大了许多,不像沈家其他下人那样见了我就是一副毕恭毕敬唯唯诺诺的样子。r
洗完澡小桃一边给我擦头发一边在我耳边嘀咕:“小姐,你什么时候和大少爷关系这么好了,我最近都没见你们吵嘴。”r
“你就这么想见你们家小姐我和别人吵架啊,我都嫌累呢。”r
“当然不是,我是觉得大少爷其实人挺好的,对小姐你更是好,你们两很般配啊。”r
我从椅子上腾地站起来:“瞎说什么啊,他可是我哥!要是你想和他配我帮你说去,你又不是不知道沈煦之那人,女人他永远不会嫌多的。”r
“有什么打紧的,少爷又不是你亲哥哥。”r
“好你个坏丫头,看我不撕烂你的嘴!”r
我作势要朝小桃扑过去,吓得她连连讨饶,嘴里直喊“小姐我再也不敢了”,两个人笑着在房间里追着打闹了好一会儿。闹得累了我才打发她出去,顺便吩咐她吃中饭之前不许任何人来打扰我睡觉。r
刚刚洗澡的时候我顺带把头一起洗了,头发还没有完全干透。我坐在镜子前面梳头,一面端详镜子里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好久没有这么仔细地看自己了,我还是一点都没变,姣好的面容,精致的五官,好看是好看,就是少了点生气,不像念乔现在每天都是眉开眼笑的。我放下梳子,拿起口红在镜面上对应自己嘴唇的地方轻轻描了起来。r
沈挽素啊沈挽素,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人家凭什么要喜欢你啊,你有什么地方值得人家喜欢啊。你不是信誓旦旦地说你已经全忘了吗,干嘛还要怕见到他们啊。这里是你的家,你凭什么要躲在房间里不见人啊。r
心里每说一句我就在镜子上多画上一笔,整个镜面几乎都被我涂成了红色。我狠狠地扔掉了口红,趴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可是好半天都没睡着。从床的这头滚到那头又从那头滚到了这头,天知道我心里有多烦,直骂自己没出息。后来我还是睡着了,梦里没有高蒙奇。r
下楼的时候一大桌子人围在一起吃饭,有说有笑的,高蒙奇就坐在念乔旁边,爸爸也在。走到一半我就站在楼梯上不动了,他们看上去倒像是真正的一家人,反而我像多余的。r
金姨最先看到了我,她连忙站了起来,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话:“挽素你可算是下来了,就等着你呢。今天怎么睡这么迟啊,是不是那里不舒服?要是真不舒服的话就吱一声,赶明儿我和你凤姨陪你去医院看看,这身子可是一定要调养好。”r
“没事儿,我又不是纸糊的,哪有那么弱不禁风。”r
“就是!”沈煦之马上接过话茬,“金姨,挽素今天可是一大早就起床了,我们还一起在园子里种花来着。”r
我走下楼梯,坐在了沈煦之旁边的位子。桌上的菜很丰盛,只是我没什么胃口。r
“挽素,刚才我们正谈到念乔和高先生的事呢,我很欣赏高先生,念乔和他在一起我没意见。”爸爸跟我说,“不过我觉得念乔还小,想留她在家里多呆几年再嫁人,你看怎么样。”r
我哦了一声,往嘴里扒上几口饭。他们在一起就在一起呗,关我什么事;结婚就结婚呗,爱结不结。r
爸爸又说:“你们两个老这样呆在家里也不是回事儿,我已经和路易斯大学的校长亨利先生说好了,过些天就送你们去念书。”r
我又哦了一声,继续往嘴里扒饭。r
梅姨清了清嗓子,唠唠叨叨地说:“女孩子念那么多书干什么,到最后还不是一样要嫁人生孩子。难得现在碰上高先生这么一个靠得住的人,早点嫁了算了,呆在家里浪费粮食。”r
听了她这话念乔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气氛甚是尴尬。爸爸显然很不高兴,板着脸没有说话。金姨凤姨你看我我看你,似是想说什么又硬生生地咽下了肚子。只有高蒙奇像是没事的人一样,仿佛梅姨嘲讽的对象是大街上一闪而过的路人,和他没有一点关系。r
“吃饭就吃饭,哪来那么多废话。”我小声嘀咕了一句。梅姨转头看向我,我狠狠瞪她一眼,用嘴型示意她“吃你的饭,少烦人!”梅姨虽然满脸不悦,但还是乖乖闭上了嘴。r
我咽下最后一口饭,匆匆出了正厅。爸爸问我:“你去哪里。”r
“我吃饱了,去园子里散散步,你们慢用。”r
“等等,我和你一起去。”是沈煦之的声音。r
“别,千万别,”我边走边说,“不许跟来啊。”r
念乔这么快就把她和高蒙奇在一起的事告诉爸爸在我的意料之外,不过仔细想想这也是迟早的事。按照爸爸的意思,大概送我们念上几年大学就让念乔嫁了高蒙奇去。现在这时局乱得很,他是想早点帮我们安排好一切。东北三省已经沦陷了,但日本人不可能只满足侵占小小的满洲,也许很快他们就会发起新的战争。据说北方很多学校都停课了,路易斯大学是英国人办的,暂时不会有什么危险,爸爸这么做肯定是经过了长时间的考虑。念书就念书吧,反正我在家闲着没事做,对着书总比对着梅姨来的顺心。r
我无聊地在园子里荡来荡去,偶然发现我原来那个木板秋千被换成了白色的藤编摇椅。那晚和沈煦之吵架,我一时气不过就让老李把他坐过的秋千拆了换上新的,他还真换了。想到这事我不禁扬起了嘴角。r
身后传来脚踩到东西的声音,我想定是沈煦之跟着我出来了,头也懒得回。r
“不是不让你跟着我吗,你怎么——”话说到一半我就愣住了,跟在我后面的人居然是高蒙奇。r
“怎么是你?”r
“你以为是谁?奥菲拉,你好像总是躲着我。”r
“躲着你?”我哼了一声,“我为什么躲着你啊?这里可是我的家!”r
本来我是真想掉头走人的,他既然这么说那我还偏不走了,索性坐下来悠闲地荡起了秋千。我凭什么要看见他就走啊,要走也应该是他走才对。r
高蒙奇似乎并不满意我的答案:“那为什么你一见到我就回避?”r
我拿眼斜他:“因为我不想看见你,我讨厌你。这样回答你总该满意了吧?莫名其妙!”r
“我……我会和念乔结婚。”他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出这句话。r
“结就结呗,恭喜啊——你你你……你想干什么,放手啊!”r
高蒙奇像是疯了一样突然冲到我的面前,紧紧抓住了我的手腕。我拼命地想挣开可是他却箍得更紧了,仿佛就要把我的手腕硬生生掐断。r
“你疯了啊!”被逼得急了,我从秋千上跳了起来,冲他大声吼道,“放手!”r
被我这么一吼他果然放手了,我松了一口气,手痛得像是要和胳膊分开一样。高蒙奇盯着我的眼睛,目光变得无限深邃,他问我:“奥菲拉,你难道就没有喜欢过我?哪怕是一点点?”我的心几乎就要从胸口跳出来,差点就要把在心里憋了很久的话说出来了。最终理智战胜了冲动,我抬头对着他笑得特别灿烂:“凭什么我要喜欢你啊,喜欢我的人多的去了,从伦敦排到上海都排不完。我为什么偏偏要喜欢你啊?”r
这些不仅仅是气话,我不止一次地想这样问自己,凭什么我要喜欢高蒙奇。r
高蒙奇尴尬地笑笑,说起话来有气无力的:“是我想太多了。对不起奥菲拉,没吓着你吧?”r
“没什么,你给我走开。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