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景象是那么不协调:穿着粗布下人服跪在地上哭泣的卑微女孩,衣着艳丽昂首挺胸的高傲贵妇人。我嘴角不自觉地抽搐了几下。r
女孩脸上的表情很是复杂,几乎是交织着忧虑、哀伤、渴望与无奈,她扯着贵妇人的裙角苦苦哀求:“三太太,紫杏求您了,您就行行好吧。”r
“哼,贱蹄子。”三夫人毫不怜惜地把踹了女孩一脚,“我们司令府花钱把你们买来是干什么的,就是来要钱的吗!我告诉你,你想都别想!”r
“三太太,三太太……”r
三夫人扭着身子转身进了屋。r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冲上前把紫杏从地上扶了起来。许是见我眼生,她本能地挣开我的手往后缩了几步。我笑道:“你别怕,我没有恶意的。”r
紫杏眨巴眨巴眼睛怯生生地看着我,没有说话,她的眼中盈盈盛满了泪水。r
我问她:“你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了,说出来也许我可以帮你。”r
“我,我……”紫杏欲言又止,停留在我身上的目光慢慢向后移去。我回头才看见是顾文昭走过来了,他扫了我俩一眼,对紫杏说:“沈小姐问你话呢,有什么事你就说吧。”r
少爷就是少爷,他一发话紫杏立马就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r
我在家境殷实的环境中长大,天之骄女,衣食无忧。碰到不顺心的事就怨天尤人,总认为自己的命不过好。现在想来我是大错特错了。r
紫杏从小生活在贫困的家庭,日子过得特别艰苦:她母亲上山捡柴摔断了腿,到现在还在床上躺着;父亲嗜赌如命,每次输了钱就喝酒,喝醉了就对紫杏姐妹两又是打又是骂的,为了还债他又把紫杏卖到了司令府当下人。r
“前不久我爹又输了好多钱,债主找上门把家里都砸了,他们说三天之内不还钱就把我妹妹卖到窑子里去。”说着说着她又哭了起来,“我也是实在没办法才向三太太开口的,我们这些下人的内务都归她管。”r
“那你爹欠了多少钱?”r
“十五个大洋。”r
十五个大洋,从来没想过这些不够我买一身像样的衣服的钱却是人家卖身的价格。r
我从包里掏出一沓钱塞到紫杏手里:“这些钱你收下,把你爸爸的债还了,剩下的用来给你妹妹找个好人家嫁了吧,不要让她再重蹈你的覆辙。”r
紫杏看了我一眼又一眼,直到顾文昭点头她才放心把钱收了下来。她朝我跪下:“沈小姐,您的大恩大德紫杏没齿难忘,就算是做牛做马紫杏都会报答你的。”r
“你给我起来!”r
紫杏和顾文昭都愣住了,许是惊讶于我态度的突然转变。r
我一把拉起紫杏,说:“我帮你不是为了让你报答我,你不用做牛也不用做马,你只要做好你自己就可以了。紫杏你要记住,你是人,和我们一样都是有尊严的人。以后也不要轻易给别人下跪。你若是真感激我的话记在心里就可以了。”r
“沈小姐……”紫杏眼睛红红的。r
她身上很脏,看上去应该是在厨房打杂的。我干脆好人做到底,对顾文昭说:“你不是说身边缺少个端茶送水的人吗,我觉得她就不错。”r
“我说的?”顾文昭眉头一紧,随即明白过来我的意思,“对对对——紫杏,你以后就别呆厨房了,来我房里伺候吧。”r
“谢谢少爷,谢谢沈小姐。”r
紫杏不停地对我们鞠躬,若不是我拦着估计她又要下跪了。这么长时间以来我又是和别人吵架又是离家出走的,让家人操了不少心。今天总算是做了一件好事,我心里非常舒服。等紫杏一走,我发现顾文昭看我的眼神怪怪的,好像想从我眼睛里找到什么。r
“你怎么这么看着我啊?”我尴尬的笑笑,又伸手擦了擦脸,“我脸上是不是有什么脏东西啊?”r
顾文昭说:“挽素,你果然和我认识的那些女孩子不一样。沈煦之说你刁蛮任性,没事总爱摆摆大小姐的架子,可我觉得并非如此。听到你刚才跟紫杏说的一番话我就知道我的感觉是对的,没有哪个千金小姐会认为自己和下人平等,除了你。”r
沈煦之居然在背后说我坏话!我恨得牙痒痒,正想着回家该怎么收拾他,顾文昭突然又冒出一句话来,吓得我一阵咳嗽。他说的是“不枉我这么喜欢你。”r
天!他怎么……r
“这位就是沈小姐吧?”只见一位衣着华丽的少妇从屋里走了出来。换作是平常我肯定会埋怨顾司令怎么娶了这么多老婆,一个刚走一个又来,惹人心烦。而此刻我是多么庆幸司令有如此多的姨太太,她的出现正好帮我解了围。r
我极热情地迎上去:“夫人好,你就叫我挽素吧。”r
“听说沈家大小姐长得跟个仙女似的,又漂亮又聪明。我早就琢磨着要见见本人,今天可算是见着啦。”r
“夫人过奖了,挽素姿色平平,哪里比得上夫人您风姿绰约呢!”r
“哎哟,瞧这小嘴甜的。”r
我俩你一句我一句的客套,假话说的比真话还真,连我自己都差点信了,我以前就没发现原来我的嘴也可以这么甜。r
顾文昭好不容易才插上一句话:“锦姨,怎么就你一个人啊,锦丽呢?”r
我顿时心如明镜,原来她就是宋锦丽的姐姐宋锦如。r
宋锦如笑着说:“锦丽心情不太好,不管我怎么说她就是躲在房里不肯出来。文昭啊,这丫头最听你的话了,回头你帮我劝劝她——沈小姐,我们宋家虽说不是什么大户人家,但锦丽也是打小就娇生惯养的,难免有些脾气,这点文昭也清楚。我们锦丽和文昭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了,以后说不定还……俗话说的好,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文昭的面上你就别跟她计较啦。”r
我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难怪宋锦如这么得宠,她可比宋锦丽那个绣花枕头有心计多了。瞎子都看得出来宋锦丽喜欢顾文昭,而宋锦如刚才的一席话无疑是在警告我,顾司令的公子是她妹妹的,我休想抢走;我跟宋锦丽过不去就等于跟顾文昭甚至是跟整个司令府过不去。r
她宋锦如虽然得宠,但怎么说也只是人家的妾,如果她的亲妹妹能嫁给司令唯一的儿子当正室,那司令府就是她姐妹俩的天下了。她费尽心思对我讲这番话,目的很明显。r
可惜她想错了,我和宋锦丽不一样,我也不爱顾文昭。再说了,就算我真的想和顾文昭在一起,我爸爸还不乐意呢。他要是知道我和顾文昭之间有什么的话非打死我不可。r
进了屋我才发觉除了顾远城之外屋里清一色全是女人,加上宋锦如刚好十个。整间屋子里充满了女人的脂粉味儿。我不得不佩服顾家两父子,他们每天对着这么一大堆姨太太居然也不嫌烦。爸爸才三个姨太太就令我够头疼的了。r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要真是这样的话恐怕司令府是不会有清净的时刻了。和顾文昭比我还真是幸运。r
“挽素?”顾文昭轻轻拍了我一下。r
我回过神来。r
顾远城还有他的姨太太全都盯着我看,十几双眼睛盯的透不过气来。我抬起头很不自然地朝他们地笑笑。顾文昭倒颇有兴致,挨个儿给我介绍了他的妈妈和姨娘。r
六夫人说:“这就是挽素吧,啧啧,真是个美人胚子。”她开了个头之后,接下来是铺天盖地的客套话,连刚才凶巴巴教训紫杏的三夫人都硬是挤出满脸的笑容。唯一不动声色的是顾远城,不愧是整天玩心眼儿的老狐狸,他看我一眼我都觉得毛骨悚然的。r
“怎么不见锦丽啊?”半晌,顾远城终于开口了。r
“司令,我这不是来了吗。”宋锦丽慢悠悠地走了进来。她眼光向四周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我的身上,皮笑肉不笑地说:“沈小姐来了啊,上次的事就算是我不对,你应该不会这么小心眼吧。”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把什么都推得干干净净,好像她很大度我很小气似的。r
“怎么说话的呢,这孩子!”宋锦如娇嗔道,“沈小姐岂是这种人——是吧,沈小姐?”r
这姐妹两够狠的,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逼得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r
顾远城干咳几声:“行了,锦丽你也少说几句,别忘了我们今天请沈小姐来的目的。”r
大家听了都乖乖闭上了嘴。宋锦丽不声不响走过来坐在圆桌前,看她的表情似乎很不开心,还不停地朝我翻白眼。我懒得理她,心里琢磨着赶紧吃完这顿饭赶紧走人,再这么下去我不能保证不和宋锦丽打起来。其他人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不愿蹚这趟浑水。r
才一会儿功夫菜就上齐了,每个菜都是花了心思做的,看上去很精致。这里和我从小呆到大的英国不太一样,餐桌是圆的。凤姨告诉过我一家人围在圆桌前吃饭就是团团圆圆的意思。r
动筷子前三夫人忽然说了一句:“前些日子我听夏公馆的二太太说,沈小姐不仅人长得漂亮,还弹的一手好钢琴呢。”r
“这个我也听说了,”四夫人接茬,“夏公馆办茶会那天沈小姐和那位驻英国大使馆的先生,好像叫高什么的,合奏了一曲,那曲子动听得都能把人的魂给吸了去。”r
那个名字是从心底被硬生生掘出来的。我究竟有多久没有想起高蒙奇了?十天?二十天?或者更久?那个我曾经深深喜欢过也是拼了命要去忘记的人,如今却要花上更多的时间去记起。飞鸿踏雪泥,雪化无痕……他的影子竟是彻底从我的记忆中抹去了,我想,以后我真的再也不会去想他了。r
“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我淡然一笑。r
宋锦丽表情阴阴的:“那位高先生现在是你妹妹的未婚夫吧,我还以为……”话说道一半她题停住了,看着我的眼睛里充满了挑衅。我假装不明白她的意思,转眼一想,便对她说:“我听说宋小姐歌声如天籁,宋小姐不介意献献丑吧。”r
宋锦丽不语,脸都快成猪肝色了。我在心里偷笑,有本事你就真唱啊。就在刚才顾文昭偷偷跟我说,她唱歌跟狼嚎似的,千里之外就能把人吓得腿软。r
这回换我阴阴地对她笑了:“宋小姐如果不想唱那就算了,我心眼还没那么小,上次的事我一点都不介意,真的一点都不介意。”我特意强调了“真的”两个字,她不会笨到听不出我话中的意思。果然,宋锦丽听了之后脸色都变了,看着我的眼睛里几乎能喷出活来。r
宋锦如连忙打圆场:“锦丽啊,你小时候不是学过越剧吗,就唱一段《碧玉簪》吧。”r
“姐——”r
宋锦丽一万个不乐意,看到顾远城对她使眼色,她才乖乖的张嘴唱道:“谯楼打罢二更鼓,官人他独坐一旁不理我。我自从嫁到王家一月多,真好比口吃黄连心里苦。那婆婆拉他上楼来,她总道我们夫妻从此可和睦;谁知他怒气冲冲独自坐,他是不理不睬恶摆布。我不明不白受委屈,可怜我满腹的委屈向谁诉,枉费了婆婆一片心,看起来今生难以把夫妻和!”r
我没听过越剧,从小到大只看过《卡门》、《费加罗的婚礼》这些外国歌剧,难为宋锦丽咿咿呀呀唱了那么久,我却一句也听不懂。既然大家都很给面子地夸她唱的好,我也只好随声附和。r
“宋小姐的歌声真是余音绕梁啊,”我说,“我爸爸的二姨太太梅姨也是唱越剧的,你比她还唱的好呢。梅姨的名号你应该听说过吧,当年上海红极一时的越剧名角‘绮罗香’就是她了。她不光是戏唱的好,架子也大的很呢,我们沈家都被她搅得鸡犬不宁了。还是司令比我爸爸有福气啊,各位夫人都那么的温柔贤惠。”r
我强忍住笑指桑骂槐说了一大堆废话,其实我压根就没听过梅姨唱戏。那些太太们被我夸得眼里的笑都快溢出来了,只有宋锦丽那张苦瓜脸格外煞风景。我刚才一番话不动声色地把她和梅姨都给骂了,顺带还夸了司令府的太太们,一石三鸟,心里那个乐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