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究竟在门后站了多久,我极度紧张。白天为了威胁顾远城而打开的窗户还没有关上,风吹进来,房间里冷嗖嗖的。可是我的额头上却冒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r
这个时候门外有脚步声响起,我的心马上悬得高高的,拿着花瓶的手指冰凉冰凉。然后我听见有人拧开门把的声音,接着是门被推开的声音。我后退一步,整个人几乎贴在了墙壁上。r
因为不敢开灯,房间里一片黑,借着月光朦朦胧胧可以看清屋内的摆设。当那个模糊的黑影进屋,我根本无暇去看清他到底是谁,趁他还没发现我藏在门后,高高举起花瓶对着他的脑袋砸去。可是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快,立刻闪身躲过了,我的手被他一把抓住。r
我怕得要死,一紧张就开口尖叫。他用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捂住了我的嘴巴,把我的叫声堵回了喉咙。r
“嘘,别叫,挽素你别怕,是我。”很熟悉的声音。r
我很配合地不再挣扎,其实我根本没有力气挣扎。我像雕像一样看着他接过我手里的花瓶放到地上,丝毫没有半点紧张感。r
我想问他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怎么会知道我还没死,话却硬生生哽在了嗓子眼。我的心里也像打翻了五味瓶,什么滋味都有,但又说不出到底是什么滋味。r
沈煦之露出一个惨淡的微笑,左手握住我的手,右手食指放在自己的嘴唇上向我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我麻木到连把手抽回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任他这么握着。他的手指竟然比我的还要冰冷。几颗泪从我的眼睛里滴落,我全身上下荡漾着一阵又一阵的冷意,从头到脚,甚至渗透到了每一根头发丝中。r
“挽素,你忘了穿鞋子。”r
这就是经过一年的生离死别,好不容易见面时沈煦之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他从身后拿出一双鞋子,俯下身为我穿上,而我只能呆呆站着,如雕塑般,身子微微发颤。我想到了刚从英国回来时他为我穿鞋的情形。都说物是人非,可我觉得我和沈煦之之间却是物非人也非了。r
我失魂落魄,如同呓语:“那天你看见我了?”r
“嗯。”他站起来,两眼直直望着我。月光很轻很模糊,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有那一双眸子亮晶晶的,仿佛能看穿我所有的心事。r
我自以为很了解他,直到此时此刻我才发现,其实我根本一点都不了解他,反倒是他深深把我给看透了。他帮我穿上的鞋子,正是那天我扔在巷子里的那一双。r
我的声音苍白无力:“为什么?为什么是这样?”r
“我在你后面一遍遍地喊着‘挽素’,你不理我。我就一直跟着你,跟着你跑过好几条弄堂。可是我再也找不到你了,只找到了这双鞋子。我知道,这一定是你的。我想,这么冷的天,你没穿鞋子脚会冻坏的。我是你哥哥呀,我怎么能扔下你不管……”r
房间里依然黑得模糊,我却看到他流泪了。沈煦之,他竟然也会有像孩子一样无助的时刻。经历了那么多的苦难,我再也不是那个一点点事就能把我感动得一塌糊涂的小女孩了,我甚至是冷血的。看到沈煦之这样,我有种强烈的想去揭他的伤疤或是在他的伤口上撒盐的冲动。心一横,我迅速抽回了自己的手。r
“扔下我?呵呵,你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了。”我淡淡开口,就像在叙述一件和我没有任何关系的事一样,平静如无风的水面。r
差不多在一年前的那个晚上他扔下过我一次,而现在,我和他的人生再无交接点,谈何“扔下”?至于他是如何找到我的,如何毫无动静地避开层层守卫混进来,都已经不重要了。r
沈煦之淡然一笑,看不清他真实的表情。我感觉他似乎有什么话想跟我说,没等他想好怎么开口,外面又响起了脚步声。沈煦之的警觉性向来很好,他也察觉到了这一点,立刻把话咽了下去,拉过我贴在门后的墙壁上。r
门吱的被人推开了,沈煦之从容地出手,我没看清他是哪来的枪,等我看见的时候枪已经抵了在顾远城的后脑勺:“别往后看,不想死就放我们走。”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倒像是在跟顾远城叙旧,听不出任何威胁的语气。不愧是沈煦之,才一会儿功夫又恢复了他一贯的从容不迫。r
顾远城显然没料到会有这么一出,估计他正盘算着等我乖乖交出提货单呢。他吓得声音都颤抖了:“你你你……你是谁?”r
“这个你不用知道,走!”r
沈煦之轻轻一推,枪从顾远城的头部移到了腰间。顾远城吓坏了,乖乖照做。我跟在他们的后面,正好挡着沈煦之拿枪的手。r
楼梯下去碰到了杨嫂和其他几个下人,其中一个老妈子“咦”了一声,我暗叫不妙,难道她发现什么了,心扑通扑通狂跳。r
杨嫂转身瞪了她一眼:“没眼力劲的东西,这是司令!”r
那个老妈子吓了一跳,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司令我……我老眼昏花,我……”r
我这才放心,难怪如此,顾远城只在白天来过一次,见过他的人不多,那个老妈子不认识他也是正常的。r
沈煦之右手往前一顶,顾远城连忙道:“没你们的事了,走吧。”r
“是。”一群人上楼去了。r
出了别馆的大门,自由的气息迎面扑来,我深深吸了几口气,豁然开朗。可是走了几步后,说不上为什么,明明已经出了虎穴,我的不安之感反而愈加强烈了,左眼皮跳个不停。小时候就常听人说“左眼跳灾,右眼跳福”,却不知道究竟是不是真有其事?r
尚未分辨出这句俗话是真是假,忽然有个坚硬的东西抵在了我的背上。我只感觉全身的血气上涌,从脚底板直冲头顶,身子硬邦邦的。r
沈煦之说:“挽素跟着点,这附近可能还有他们的人,我们得赶紧离开。”r
“你们谁都不用走了。”r
声音是从我背后发出来的,是顾文昭的声音。r
沈煦之左手扣住顾远城的胳膊,强迫他一起转过身来。这一刹那我从沈煦之眼里读不出任何情绪,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是一个冷静得有些可怕的人。即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依然可以这么镇定,这么平静。r
顾文昭也不亚于他,开门见山道:“放开我爸爸,我数到三,一齐放人。”r
“一……二……”r
“煦之!”r
紧要关头念乔的声音打乱了一切。我别过头,念乔正站在路灯下,愣愣地看着我们。她的目光落到我的脸上,一个趔趄,几欲昏倒,眼里除了不可思议还是不可思议。r
“挽素?不……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你不是已经……”她拼命摇头,要不是单手撑在墙壁上,恐怕她早已瘫下。r
我冷笑:“不是已经死了?哼,很不幸我没能让你如愿。”r
“你怎么可以还活着,怎么可以这样……”念乔泪如雨下,依然是那副弱不禁风的可怜样,“你既然已经死了,为什么还要回来,为什么啊?”r
“就算要死,我也应该先夺回本不属于你的一切。有仇不报不是我沈挽素的性子,这点你应该很清楚。”我瞪着她,一字一句掷地有声。r
路灯发出的暖黄色的灯光打在念乔的脸上,仍掩不去她苍白的面容。我顿时有种报复后的满足感。什么时候开始,我竟然也变得这么险恶了?r
“你们之间的恩怨可以回家慢慢解决,沈煦之,一句话,换不换人?”r
“当然换!”沈煦之手一松,推了顾远城一把,“走吧。”r
顾文昭抵着我的枪也移开了,我快步向沈煦之走去,忽听念乔大喊一声“小心”,沈煦之猛的推开我,我一个重心不稳摔向地面。紧接着砰砰砰几声枪响,旁边弄堂里刚跑出来的几只野猫吓得乱窜。r
之后世界像是静止了,我尚倒在地上,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沈煦之的力气很大,我摔得全身疼,胳膊动弹不得,膝盖也磕破了。血染红了旗袍下摆,灯光照耀下,我看见旗袍开衩处嫩黄色真丝绣线绣出的晚香玉成了鲜红的颜色,不复原本的清幽素雅。我稍微动了动,真的很疼。r
“念乔,念乔你挺住,不能睡着啊……”r
“爸爸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啊爸爸……”r
“念乔,念乔!”r
“爸爸……”r
沈煦之和顾文昭的声音此起彼伏,我的心沉到谷底,隐隐猜到发生了什么。我努力撑起身子,胳膊一酸,又软趴趴地倒下,划破了手上的皮。r
一只手伸到了我的面前,我脑海浮出的第一张脸是沈煦之的,抬起头,却看见林宇朝正看着我。我微微一失神,还是把手交给了他。林宇朝温柔地将我慢慢扶起,由于使不出半分力气,我只能靠在他的身上,把浑身重量都交给了他。r
从我这个角度看去,首先看到的是顾文昭,他一脸悲恸,身旁躺着已经闭眼的顾远城。目光渐渐移向旁边,念乔躺在沈煦之怀中,流着泪的眼睛在路灯下闪闪发光,但也已是气息奄奄。r
我以为我会高兴,会幸灾乐祸,然而亲眼看到念乔死去对我来说竟是一件如此痛苦的事情。r
为什么?开枪的是口口声声说爱我的顾文昭,而为我挡下那一枪的却是恨我入骨的念乔。r
只有林宇朝是我们中最清醒的,他急忙道:“快去医院,晚了就来不及了。我的车就停在前面。”r
沈煦之这才从悲恸中抽出神来,他将念乔打横抱起,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前跑。经过我身边的时候念乔动了动,刚好对上我的目光。我看不出她眼里有任何仇恨和哀怨,有的只是满足。是的,她也该满足了,无论如何她还是赢了我。她说过,从小到大她什么都不如我,她嫉妒我。而这次,她彻彻底底赢了,赢得了沈煦之,也赢得了我内心深处最后一丝不忍。我恨他。毋庸置疑,可是我无法不原谅她。她终究是用她的命抵了我一条命啊。r
“谁都别想走,你们都给我爸爸陪葬吧!”r
顾文昭像发疯的野兽,面目狰狞,迅速举枪对着我扣动扳机。一切来得是那么突然,快得不可思议,我茫然不知所措,脑海里不断浮现出山田玉子开枪的情形。千钧一发之际林宇朝一把扳过我的身子,把我紧紧护在他的怀中。r
“不要——”我尖叫着。r
或许我不愿见到是这样的结果,霎那间我的心跳仿佛停止了,眼前一黑,竟然晕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