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好歹吃一点吧,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刘妈语重心长地劝我。r
我摇摇头。明明肚子饿得慌,我却一口饭都吃不下去。r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r
梅姨很生气:“不吃就不吃,刘妈你不要管她。真以为自己还是千金小姐啊,有种就别拖累别人!我这是作了什么孽啊,好日子没过上几天,还要天天伺候一个瞎子……”r
我往床角缩了缩,抱紧膝盖,不去理会梅姨的骂声。已经两天了,我的眼睛还是什么都看不见。梅姨曾找来镇上的好几个中医为我看过眼睛,结果却不尽人意,没有人知道我为什么会突然看不见。r
上天待我何其不公平,他夺走了我的亲人,夺走了我的幸福,最后连我的光明也要夺走。我想过死,可是我害怕,原来我已经连死的勇气都没有了。梅姨见我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很是烦心,每天吵吵嚷嚷的嫌我拖累了她。听得多了我也不以为意,就当什么都没听见。r
这两天都是隔壁的刘妈在照顾我,她是梅姨在老家的邻居,很热情的一个人,即使我自己都失去耐心了,她还是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我,喂我吃饭,替我煎药。r
“刘妈,她要是再不吃就倒了,还有,厨房的药也去倒了,看了我就心烦!”r
嘭的一声关门声之后,梅姨的声音也消失了,屋子里立刻清静了很多。刘妈说:“姑娘你别往心里去,阿梅她打小就这样,脾气是坏了点,其实她人并不坏。”r
我根本没有心情再去关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梅姨的脾气我是一早就领教过了,和她生活在一起并非我所愿。要不是知道是她的儿子对不起我在先,她才不会有这么好心收留我。r
沈煦之和念乔的身影不断地在我的脑海里晃动,眼睛虽看不见了,我还是摆脱不了他们。他们现在一定很幸福吧,也许不久的将来他们就可以子女成群承欢膝下,从此过着他们的美好生活,哪里还会记得世界上还有一个叫沈挽素的人。在他们心里,我只不过死人罢了。r
从前我一直希望念乔比我幸福,她真的做到了。r
还记得念乔刚被妈妈领回家的时候,外公一见她就说,“这孩子长得有福气”,她的确比我有资格幸福。只是我不甘心。她曾经歇斯底里地指责我抢走了本该属于她的一切,但是她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难道不是应该属于我的吗?我不甘心就这么作为一个死人活在他们的记忆中。r
妈妈临死前紧紧拉着我的手不肯松开,病痛的折磨使得她讲不出任何话来,她只能这样看着我。从她流着泪的眼睛里,我读懂了她的意思。她是希望我好好活下去,补全她和挽衣不完整的生命。r
我的心豁然开朗。我不能就这么死了。r
我对刘妈说:“刘妈,我想吃饭。”r
“谢天谢地你终于想通了,”刘妈很高兴,“来,我喂你吧。”r
“不用了,我自己来。”我拒绝了她的好意。r
刘妈能帮我一时,但是她帮不了我一辈子。即便是瞎了,我也要靠自己堂堂正正地活下去。从今往后也许我永远要生活在黑暗之中了,我必须适应当一个瞎子。r
等我把饭吃完,刘妈赶紧来接我手上的碗,我轻轻摇了摇头,问她:“桌子在哪,我自己去放。”r
“可是……”r
“真的没关系,让我自己来吧。桌子在哪里啊?”r
“你小心点,先往右走,碰到墙后再往前走就能摸到桌子了。”r
“谢谢。”r
我按着刘妈教我的,一步一步沿着墙向前摸去。冷不防脚绊倒了什么,身子往前栽去。隐隐闻到一股血腥味,额头上开始发烫。我伸手一摸,粘稠的液体正顺着额头往下流。r
“哎呀,姑娘你流血了……”刘妈赶紧跑过来扶我。r
我说:“没事的,我不要紧。”r
“都破了一大块了还说不要紧,唉!”r
我本来就没有什么力气,只能任刘妈把我扶到床上。她帮我简单地包扎了一下伤口。临走时嘱咐我:“姑娘你先睡一会儿,别再逞能了。你看你全身都是伤,我这个老太婆看了都心疼。”r
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对我来说,白天和黑夜都是一样的,闭上眼睛,眼前晃动的全是沈煦之和念乔的身影,根本就无心入睡。刘妈似乎也没有离开,我听见屋子里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心想大概刘妈在收拾屋子吧,刚才我这么一闹腾,屋子里一定很乱。r
开门声响起,梅姨的声音传入我的耳中:“刘妈你这是在干什么,好好的在桌子上裹那么多破布干嘛?”r
“刚才姑娘不小心磕破头了,”刘妈说,“这屋子里的桌子柜子都有角,万一再磕着就不好了,所以我……”r
“赶快把它们都拆了去,我看着就难受。”r
“可是……”r
“别可是了,刘妈,我知道你关心那个丫头,可是你以为你这样是为她好吗?你能把这屋子里的桌角都包起来,那外面呢?她出去一样会磕到,一样会流血的。你帮得了她一时,帮不了她一世的。她既然已经是个瞎子了,就要学会当好一个瞎子。”r
“刘妈,梅姨说的对,你还是都拆了吧。”r
刘妈没想到我还醒着,结结巴巴地说:“姑娘你你……你没睡着啊?”r
我摇摇头:“谢谢你,刘妈。”r
梅姨说:“挽素你也别闲着了,刘妈又不是我们家的下人,总不能什么事都让她干,等你的伤好了,家里事情多帮着做一点。”r
“是,梅姨。”r
我对梅姨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低声下气过,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情愿在她面前低声下气过。她说的对,我是该好好学会当一个瞎子了。r
收拾完屋子,刘妈对我说:“姑娘,这几天来你的伤是好多了,可总是闷在这个丁点大的屋子里也不是回事儿,要不我扶你出去走走吧。”r
“别叫我姑娘了,叫我挽素吧。”我说,“梅姨说的对,我已经不是什么小姐了,你不用对我这么恭敬的。”r
“姑娘,哦不,挽素,第一次见着你的时候,虽然你昏迷着,但是我老太婆眼睛还是看的清的,你天生就不是吃苦的命,不像我们……唉,走吧,我扶你晒晒太阳去。”r
我轻笑:“现在还是春天吧,我好像闻到了桃花的香味。”r
“那我带你去溪边的桃树下坐坐吧。”r
“嗯。”r
空气里弥漫着沁人心脾的花香,闻着让人有种说不出的舒服。这段时间来笼罩在我心头的阴霾渐渐被冲淡了。r
刘妈还要赶着回家给她在镇上念私塾的孙子做晚饭,又放心不下我。我说:“刘妈你先回去吧,我就在这里坐一会儿,不会出什么事的。”r
“那我等下再来叫你啊,你好生坐着别乱走。”r
“嗯,放心吧。”r
很淡很淡的花香萦绕在身边,我靠在树上,微风吹过,花瓣轻轻落在我的衣服上,头发上,我心情很好,竟也不想把它们拂去。不知名的鸟儿在头顶的树上叫着,很欢快。我摸气一片花瓣放到鼻子下轻轻嗅了嗅,感觉就像闻到了春天的味道。细细的,淡淡的,香香的……r
眼睛看不见了,耳朵反而听得更清楚了。我感到身边有人,而且还不止一个,尽管他们并没有发出声音。r
“谁?谁在那里?”我不由紧张起来。r
还是没有声音,我凝神倾听,手一挥抓住了一只软绵绵的胳膊,竟然还是个小孩子。r
那孩子一紧张,叫了一声。我连忙说:“别怕别怕,我只是想问问你们是谁。”r
“姐姐,你真漂亮!”是个女孩子的声音。r
我愣了一会儿,放开了她的胳膊,说:“谢谢你,你是住在这里的小孩吗?你好啊,我刚搬到这里。”r
小女孩说:“我叫阿凤,她是隔壁福婶家的小孩丽丽。我们听说刘妈的隔壁搬来了一个好漂亮好漂亮的姐姐。”r
另一个一直没说话的小女孩也向我打招呼:“姐姐好。”r
我笑了,很可爱的孩子,不禁让我回想起了自己的童年。那时的我们也是无忧无虑的,根本不知道什么叫作痛苦,什么叫作哀愁,只有在爸爸板起脸训我的时候我才会稍稍难过一阵子,却也是极快就会过去的。r
“姐姐你笑起来真好看,”阿凤说,“上次马婶家的小虎子溜到你家的窗外偷看你,他说‘那个姐姐好看是好看,就是不会笑’,他骗人,谁说姐姐不会笑啊,姐姐笑起来那么漂亮,就像,就像……就像天上的仙女一样。”r
我默然。原来我已经好久没笑了,自从发生了念乔和沈煦之的事,我都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笑了。r
我摸摸阿凤的头,问她:“你怎么知道姐姐笑起来像仙女啊?你见过仙女吗?”r
“没有,但是阿妈告诉我,仙女都是很漂亮的。”r
“可是,”我突然黯然神伤,“仙女的眼睛是不会看不见的。”r
她们也不说话了。良久,丽丽开口道:“不要紧啊,姐姐你的眼睛看不见,以后我和阿凤带你去玩,我们帮你看东西,好不好啊?”r
“好,好,谢谢……”我哽噎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马上就要落下来。r
沈家在上海有头有脸,每天不知道有多少人对我说奉承的话,可是又有几个是真心的呢。r
听了丽丽的话,我心里说不出的感动,泪水终于还是忍不住落了下来。r
“姐姐你怎么哭了?”丽丽急了,“是不是我说错什么了,你别哭啊……”r
“没事的,是沙子进眼睛了。”我擦掉眼泪。r
阿凤说:“姐姐我帮你吹吹吧,把沙子吹出来眼睛就不疼了。”r
“没关系的,现在已经好了。”r
“姐姐,你的眼睛真好看,亮亮的。我可以摸摸吗?”r
我点点头:“嗯。”r
我闭上眼睛。软软的小手附在眼皮上,暖暖的。耳边小鸟的鸣叫竟是那么的动听,清风拂面,阳光的味道散落在我的周围。r
最是一年春好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