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起来已是日上三竿了,我房间的窗户正对着太阳,眼睛虽瞎了,但还是可以感觉到亮亮的阳光。我很奇怪梅姨今天怎么没有叫我起床干活,穿好衣服就直接摸到了厨房去。r
“梅姨,梅姨？”叫了几声没人应。现在已经不早了,她大概是去了裁缝铺。r
我肚子不怎么饿,呆在家里又觉得没事做,想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去外面走走。因为眼睛的缘故,梅姨向来不许我走远,顶多是托刘妈扶着我在附近散散步。r
前脚刚迈出大门,我老远就听见小虎子他们叫唤我：“漂亮姐姐,我们要去村口的大池塘采莲子,你要不要一起去啊？”r
“不去了,”我笑着说,“姐姐眼睛看不见,不方便。你们自己好好玩吧。”r
阿凤撒娇似的拉拉我的衣袖：“去嘛去嘛,你看不见我们可以扶着你的。老是在家呆着一点都不好玩。”r
其他的小孩子也跟着起哄,也不等我点头就把我拉走了。r
一路上他们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很是兴奋。听小虎子说,今天是他们镇上采莲的日子,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子都会赶去村口的池塘凑热闹。r
以前在路易斯上课的时候我虽爱开小差,但也还记得国文老师给我们念的一首诗：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我的国文实在是不怎么好,光记得这两句了。那时我嫌上课无聊的紧,很想去见识一下江南采莲的热闹景象。然而真的等到了这一天,我的眼睛却看不见了。想着想着我不禁叹了口气。r
孩子们没发现我的异样,依旧聊得很开心。他们真是最天真烂漫的年纪,遇见什么新鲜事都会很兴奋很好奇。还记得我刚来的时候,他们都不敢跟我说话,阿凤告诉我,小虎子好几次偷偷趴在我家的窗户上看我。时间长了,我也渐渐和他们熟稔起来,他们总是会围在我身边“漂亮姐姐漂亮姐姐”地叫。r
孩子们很喜欢听我讲上那些海和伦敦的新鲜事,有时候我说到汽车飞机,他们也会兴奋上一整天。当他们扯着我的衣角求我再讲些其他的东西时,我却再也讲不下去了。这些都是我不敢再去回忆的往事,想起来胸口便会一阵一阵的痛,眼泪也不受控制地往下流。他们见我哭了,就再也没有提过这件事。后来当我主动要给他们讲,他们却摇着头表示不要再听了。r
走了好一会儿,我有些累了。这些日子都没怎么出来走动,今天算是我来到这里之后走路最多的一天了。我正想问他们有没有快到,小虎子拍着手大叫：“好多人啊,好热闹啊。”r
我仔细一听,果然有很多人的说话声,其中还间杂着划水的声音。听起来大家的心情都很不错。r
阿凤说：“漂亮姐姐,我们也去划船吧。”r
“还是你们去吧,带着我你们就不方便玩了。”r
“漂亮姐姐你不要害怕,我会保护你的。”听声音好像是平时话最少的狗蛋。r
我不好意思扫他们的兴,便应承了下来。孩子们见我点头都乐坏了,拉起我的手便要去划船。听阿凤说这是江南的小木船,我以前没有坐过,感觉摇摇晃晃的就很害怕,不由拉紧了阿凤和丽丽的手。r
船似乎缓缓地划动了,我的身子随着船一摇一摇的。也亏得我眼睛看不见,要是真见着了眼前是怎样一种景象,没准我反而会更怕。除了阿凤和丽丽还在身边陪着我,其他人都忙着采莲去了,小虎子随手递给我一个什么东西,像是一根长长的棍子,上面还长着细细的刺。r
我忍不住叫了起来,丽丽连忙说：“姐姐别怕,那是小虎子送给你的莲蓬,你摸摸这上面。”r
她把我的手放到什么东西上,摸着圆圆的,上面有一颗颗的凸起。原来莲蓬便是这个样子,以前我吃的莲子都是剥好煮好的,还从没见过它们长在水里的样子。r
本来心情挺好的,可是才坐了一会儿我的头就越来越晕了,也不知道是天地在转还是我的身子在转,差点就要呕吐出来。丽丽感觉到了我的不对劲,叫道：“漂亮姐姐你怎么了,脸怎么发白了？”r
“我头晕,我们还是快些回去吧。”r
孩子们一听我不舒服,赶紧把船往回划。也不知过了多久才上岸,我的脚一踩到地,马上忍不住呕了起来,旁边的孩子全吓坏了。r
“漂亮姐姐你没事吧,你不要紧吧？”r
我想说我没事,可一开口又呕了出来,胃里一阵阵的翻腾。r
小虎子大叫：“哎呀,姐姐可能是晕船了,快带她去看大夫。”r
“那就快走吧。”r
一群小孩子急急忙忙扶着我走,我的胃里翻江倒海的,只知道跟着他们走,根本分不清方向。r
池塘在村口,这里离镇上比较近,才一会儿就到了医馆。还没进门小虎子就大声喊：“大夫,大夫你快出来啊,漂亮姐姐生病了。”r
“怎么了,怎么了这是？”r
很熟悉的声音,我马上想起了他就是上次来给我看眼睛的老中医。r
“咦,沈姑娘？怎么是你啊？”老中医看见我,很是诧异。r
“什么,挽素？”竟然是梅姨的声音。r
梅姨怎么会在医馆里？现在她不是应该在裁缝铺看店的吗？我正疑惑,想问梅姨怎么到这里来了,她却先开了口：“挽素你怎么了？”r
“没什么,就是头有些晕。”r
老中医说：“还是先进来再说吧。”r
他扶我进屋,帮我把了脉,然后问我：“你们这是从哪里来,怎么好端端的会头晕啊？”r
阿凤忙说：“我们刚才去划船采莲子,漂亮姐姐说头晕,我们就带她来了。”r
“什么,你们竟然带她去划船？她一个瞎子,眼睛看不见,万一掉进水里可怎么办。回头我告诉你们家大人去,看他们怎么收拾你们!”梅姨像是气得不轻。r
孩子们都不说话了,许是被梅姨骂了心里难受。我急忙说：“不关他们的事,是我自己要跟着他们去玩的,我嫌屋子里太闷了……”r
“你别光替他们说好话,我还没说你呢,”梅姨骂道,“我不是说不许你走远的吗,你倒好,明明眼睛不好使还和一群小毛头一起疯,你是不是还嫌自己伤得不够重啊!”r
“对不起梅姨。”我低下头。r
小虎子说：“阿姨你别骂漂亮姐姐了,是我们不好,是我们硬要拉她去的。”r
“好了好了,”老中医连忙打圆场,“不碍事的,可能沈姑娘第一次坐船有点不习惯,休息一下就好。”r
听老中医这么说,大家都松了一口气。r
老中医又说：“孩子们就先回去吧,我还有些事要交代沈姑娘。”r
“都回去吧,”梅姨说,“下次可不许再胡闹了啊。”r
小虎子讨价还价：“那你不许告诉我阿妈。”r
“好好好,不告诉就不告诉,你们都回去吧。”r
大家跟我寒暄了几句之后就都回去了。我猜他们要说的事情十有八九跟我的眼睛有关,果然,老中医一开口就问我：“沈姑娘,最近眼睛好些了吗？”r
我摇摇头,说：“老样子,还是什么都看不见。”r
“我刚才在和你母亲讨论你眼睛的事。姑娘的眼睛瞎得很奇怪,我还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估计是姑娘你的心病吧。”r
梅姨来这里就是为了我眼睛的事？r
我问：“那我的眼睛究竟有没有复明的可能？”r
“这个很难说。我前几天去看过我师兄,顺便和他说了你眼睛的事,他给了我一个偏方,说是挺管用的。只不过……”r
“只不过什么？”r
“只不过可能会有副作用。我仔细看过了,这是副很独特的药方,它里面混杂了许多不能同时服用的草药,若是药量控制不好或是其他原因,很容易出问题。而且你母亲说了,你从小在国外长大,生病吃的也都是西药,我就怕……”r
“就让她试一下吧,”梅姨打断了老中医的话,“管不管用吃了就知道,她要是一直这样瞎下去,我还不得被她拖累死啊。”r
我早料到梅姨会说这样的话,也没往心里去。平时她就老在我耳根子前念叨,嫌我拖累她,听得我耳朵都长茧了。r
老中医问我：“那沈姑娘的意思？”r
我想了想,回答：“那就试一下吧。”r
“姑娘要想清楚,万一到时候你的眼睛没治好,又患上了别的病,那就得不偿失了。”r
“我想好了,现在这样挺好,不过我也不想当一辈子瞎子。”r
“那好吧,我这就去给你准备,过几天就开始服药。”r
出了医馆,梅姨扶着我回家的路上总是欲言又止的,我说：“梅姨你有什么话就说吧。”r
“是你自己愿意试药的啊,万一出了什么事我可不负责任。”r
“嗯,我不会怪你的,你不就是嫌我拖累你吗。我也不想一辈子拖累你,省得你老是嫌这嫌那的。”r
“呵,你这死丫头都到这份上了还是死性不改,就是喜欢跟我顶嘴是吧。以前在上海日子好过的时候,你为了念乔和我吵,这段日子以来我还以为你转性了呢。还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要不是因为煦之,我才懒得管你。”r
“你怎么又不说话了？我说你几句委屈你啦？”r
“说话呀,这死丫头!你……”r
梅姨忽然安静了,许是意识到了我的异样。说到沈煦之,我的胸口忍不住一阵一阵地疼。r
来到江南已经有一段日子了,我也好久没想起过沈煦之。原以为时间可以冲淡一切,可是当梅姨重新提到这个名字,我还是会难受。即使伤口愈合了,疤痕却永远镌刻在了血肉之上,岂是那容易就忘记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