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雪接连下了两天两夜,好几次我打开房门,凛冽的寒风中夹杂着雪花的碎屑直往我脸上扑来,我不得不在第一时间掩上门板。南方的天气向来温暖,如此大的雪是十分罕见的。r
由于雪太大的缘故,梅姨也一直没有出门,整天围在炉子旁边嗑瓜子,有时候我刚扫干净的地一会儿就被她吐满了瓜子壳。她有个习惯,就是每次嗑瓜子的时候总会找一些话题津津有味地钻牛角尖。前几次拿我和言默的事情开刷,后来言默走了,她又跟我拉扯东家长李家短的,不亦乐乎。r
等到雪停了,太阳也出来了。我复明后第一次见到阳光,心情也像这阳光一般明媚。我不会忘记打开房门的刹那,温和的金黄色洒入我眼中的那种感觉,似乎在那一刻什么都不重要了,以前经历的那么多苦难也是值得的,它们或许就是我换回光明的代价。r
雪化云开,转眼,我到这里已将近一年了。r
我站在门前凝视着半空中的太阳,它将周围的天空全染成了金黄色,地上的积雪也渐渐消融。迈出门槛时,瓦楞上化开的雪水沿着屋檐往下滴落,滴在我的额头上,刺骨地冰凉。我顿时眉头一拧,随即马上舒展开来。我转身,仰头接住下一滴雪水,那晶莹的小水珠子在我的手心滚动,恍如最纯洁的心灵。此时此刻在我的眼中,所有的一切都是美的。r
隔壁传来唰唰唰的扫地声,一个五十开外的妇人正侧对着我,弓着身子吃力地扫着门前的积雪。即便是在这寒冬腊月,她的额头上依然渗出了细细的汗珠。r
“刘妈？”我试探性地叫了一声。r
她转身看我,笑着应道：“哦,是挽素啊。”r
刘妈长得和我想象中差不多,朴实无华的一个乡村妇人,看上去本本分分的,鬓边的青丝染上了些许霜华。她应了我之后又回过身去扫雪,一边说着：“外面冷,雪厚着呢,你还是先回屋吧。”r
看来她并没有发现我的异常,这两天我和梅姨都呆在屋子里没有出去,刘妈并不知道我眼睛已经能看见的事。r
我笑了笑,走过去接过刘妈手中的扫把,说：“刘妈我帮你吧。”r
“这哪成啊,”刘妈连忙抢回了扫把,“你快回屋去,听话。”r
“不碍事的,就让我帮你吧,瞧你,都出汗了。”r
刘妈这才隐隐觉得有些奇怪,她眯着眼从头到脚看了我一遍,然后张开手掌在我眼前晃了几晃,我扑哧笑了,说：“您别晃了,我看得见呢。”r
“啪——”她手上的扫把掉了。r
刘妈眼睛瞪得老大老大的：“哎哟我的姑娘,你可别拿我老婆子开玩笑啊,这这这……”r
“这是真的,”我笑容可掬,“我看得见你,我看得见一切,真的!”r
“老天保佑,他还是不忍心折磨你这苦命的孩子呀……”刘妈长满老茧的手抚上了我的脸,在我眼睛周围摩挲着,“好啊,真好……”r
她应该是极开心的,又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心情,只是一味地说着“真好”,我看到眼角竟然微微有些湿润。r
我捡起地上的扫把,朝刘妈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然后开始扫雪,这一次她没有再拒绝。她是懂我的,从我来到这里的那一天起,见到我和梅姨互相冷言冷语她没有问我们的关系。后来沈煦之来了,她和我一起在窗外听到了一切,她还是什么都没有问。长期以来她和梅姨一样,站在我的身前为我遮风挡雨。r
地上的雪确实很厚,最后还是刘妈用铲子来铲才算清理干净。地面是大块的青石板,青色的路,青色的墙,明明陌生却给我一种特殊的熟悉感。这里是我住了差不多一年的地方,知道今天我才能亲眼看见它的样子。我不由自主伸出手抚上身旁的墙壁,一边走着,手指轻轻掠过墙上凹凸的划痕。r
眼睛看不见的时候我就是这样摸着走路的,这些都是岁月留下的痕迹。我常常想,墙上的每一块砖一定都藏着一个不同的故事,每一道痕迹都是记录在上面的一段记忆,它们见证了百年来的风风雨雨。r
走到巷子深处我才发现自己迷路了,这里不像上海笔直的的弄堂,而是迂回百转的,走着走着就不知道自己是从哪个地方绕过来的了。r
“咦,姐姐你怎么在这里？”是阿凤的声音。、r
我回头一看,之间一个身穿红色印花棉袄的小女孩站在门口,正眨着眼睛滴溜溜地看我。是个很漂亮的小女孩,和她的声音一样能给人一种赏心悦目的感觉。r
“是阿凤吧,这是你家？”我问她。r
她点头：“是啊,刚才丽丽来找我去村口玩雪,我正吃饭呢,阿妈不许,他们就先走了。我要去找他们,姐姐你要去吗？”r
我点头：“好啊。”r
“嗯,”她很开心,“下了雪地上滑,姐姐我扶你吧。”r
“不用了,姐姐看得见了。”我很自豪地告诉她,像个少不更事的孩子在炫耀自己刚得来的宝贝一样。r
她叫了起来：“呀,真的呢,梅姨没有骗我们,姐姐的眼睛真的好了。看起来亮亮的,里面还有我的影子。”r
毕竟是小孩子,没有起伏不定的大喜大悲,对他们来说,我的眼睛能看见是迟早的事,是以阿凤只是开心,并未像刘妈那样惊讶异常。之前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梅姨跟他们说过我的眼睛不久就会好。小孩子很纯真,你告诉他什么他们就会相信,不会认为你会刻意去欺骗他们。r
我和阿凤来到桃林的时候,孩子们正在打雪仗,雪球飞来飞去,砸到树枝上,数值便摇晃起来,抖落了积在上面的雪。r
一下没注意,不知是谁的雪球砸到了我的身上,被砸到的地方立刻沾了一层薄薄的雪花。有人“啊”地叫了一声,我听得出那是小虎子的声音。循声望去,一个小男孩正捂着嘴巴,略带讶异地看着我们。r
他说：“姐姐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想砸你的,我是想扔阿凤,呵呵……”r
“姐姐你看,他欺负我!”阿凤拉着我偶的衣角摇啊摇的,嘴巴撅了起来。r
我狡黠一笑“好,姐姐帮你。”r
我从地上抓起一把雪,捏成一团,瞄准小虎子砸了过去。他还没反应过来,肩膀就被击中了。r
阿凤得意地拍手跳：“哈哈,太好啦太好啦,小虎子能比坏蛋,要你欺负我!姐姐帮我呢!”r
其他小孩子也大笑,跟着起哄。只有小虎子一个人目瞪口呆地看着我,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大叫：“哎呀不对,姐姐你怎么砸到我啦,你怎么看得见我啊？”他这么一说大家都止住了笑声,满脸不可思议。r
阿凤用和我一样炫耀宝贝似的口吻对他们说：“有什么好奇怪的,梅姨不是说姐姐的眼睛会好的吗,现在已经好啦。”r
一语即出,大家都兴奋起来,有几个孩子竟然围上来要摸我的眼睛。我笑着一一答应了,他们刚玩好雪,指尖都透着冰凉,摸到我的眼皮上冷冷的,我的心却是暖暖的。r
阿凤扯着我的衣袖说：“姐姐不要给他们摸啦,阿妈说过,女孩子不可以随便让男孩子碰的。”r
我大笑。小虎子不服气地说：“我们又不碰你,哼,小气鬼。”r
“你才小气鬼!”r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吵开了,我怎么劝他们都不听。r
丽丽拉了拉我：“姐姐别理他们,过一会儿就会好的,他们总是这样。”r
我被她拉到旁边,丽丽捡起一颗石子,似模似样地在雪地上画着什么。长长的线条,横竖交叉,构成一块一块的方格,之后她又在方格的顶上画了一个半圆形。r
“丽丽你这是做什么啊？”我纳闷。r
她把石子一扔,对我说：“姐姐,上次我说过,等你眼睛好了就叫你跳房子的,我现在就教你吧。”r
然后她像个小大人一样,教我：“单格要用单脚跳,盖一层房子就在里面画一个自己的记号,不能跳到别人的房子里去哦。跳完以后背对着房子扔石头,扔到哪里哪间房子就是你的啦……”r
我阿凤听到我们要玩跳房子,嚷嚷着：“我也来我也来。”r
“我也要跳。”小虎子也凑了上来。r
我不得不佩服他们,刚才还势同水火,吵得不可开交,怎么一眨眼就玩在一块了,还有说有笑的？r
整天和他们混在一起,我简直就成了孩子王了。言默上次就说过,这些小孩子对我的话言听计从的,我不当私塾先生真是可惜了。才没过多久,他这个正牌私塾先生却走了。r
我捡起一颗石子,在地上划了一个优美的弧度,勾出一朵花的形状,“这是我的房子,我种花下去啦,你们不许跟我抢哦。”r
才一会儿,方格中画满了花,阿凤嚷嚷着：“哇,姐姐你好厉害,你已经盖了九层房子啦!”r
我得意地冲她眨眨眼：“还没好呢,第十层也是我的。”r
孩子们又开始起哄。我像只轻盈的小兔子,在地上的方格间单脚跳啊跳,从这一头跳到那一头,孩子们拍手叫好,似乎都很期待我将房子盖到顶。r
待我跃出方格,丽丽拍手大叫：“我们要赢了我们要赢了!姐姐你快转身用石头扔那个半圆,扔进去第十层房子就是我们的啦。”r
“好啊。”r
我捡了一个稍微大一点的石头,转身背对方格,试图找准方向,“丽丽你看着啊,对准了你就喊扔,我再抛石头,知道吗。”r
“嗯,”丽丽应了一声,忽然叫道,“姐姐快扔!”r
我用力把石头丢出去,只听见孩子们失声惊叫起来,我皱蹙眉：“怎么了？没扔到吗？”r
丽丽脸色不怎么好看,她看了看我身后,马上捂住了眼睛。阿凤也拧着眉头,想说什么却没有开口。我纳闷了会儿,转过身来。r
那一刻,天地瞬间都失去了颜色,整个世界静的似乎就只剩下我和他两个人。r
我回头的刹那正对上他的眼睛,亮晶晶的,仿佛阳光的碎片全融化在了里面。即使是在这隔了遥远的时间和空间之后好不容易等来的相遇时刻,他依然是那么温和宁静,儒雅安详。这绵延万里的雪地白光与他眼中绽放的神采相比顿时黯然失色。r
他还是老样子,无论在什么场合你永远没有办法忽视他的存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