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么一病可把外公给急坏了,他老人家还亲自来沈公馆看了我两次。其实在家休息了那么多天我早就没什么大碍了,这些日子总是在为别人的事情操心,只怕没病我也能把自己折腾出病来。r
从学校回来我就没见着念乔的影儿,沈煦之也没有回家。我一时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园子里走来走去。“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空一缕馀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证候来时,正是何时？”我随口念着刚学来的这首词。r
“灯半昏时,月半明时。”r
沈煦之轻声念出了接下来的两句,他伸手从后面揽住了我的腰。我的脸顿时像被火烧过一样,又红又烫。r
“怎么现在就回来了？”我又惊又喜,别过头刚好对上他那双神采奕奕的眼睛。r
不久前沈煦之已经开始慢慢接手爸爸的生意了,爸爸把药厂和商行的事情都交给了他,他差不多每天要忙到半夜才能回来,早上也是极早就出门的。我见到他的机会比以前更少了,心里多少有点失落。r
金姨和凤姨见我最近总是闷闷不乐的,以为我是因为爸爸突然这么器重沈煦之,心里妒忌才这样,这几天以来没少在我面前搬弄是非。她们总对我说“挽素啊,乐心梅肯定没少给你爸爸吹枕边风”；“先生也真是糊涂,这么大的家业一点点全落到他们母子两手上,我们以后在沈家还不得看天天他们的脸色过日子啊”；“我们受点委屈不要紧,你可是你爸爸唯一的亲生女儿呀,怎么说这沈家的家产也得由你来继承吧”。r
我听了也只是一笑了之。我讨厌梅姨不代表我也讨厌沈煦之。金姨和凤姨要是知道了我和沈煦之是什么关系,估计宁愿牙齿全掉光也不会对我讲这些话的。整个公馆也只有小桃知道我和沈煦之现在的关系,那天沈煦之抱我的时候恰好被她撞了个正着。r
今天的沈煦之看上去心情不错,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想你想得紧,所以早点回来了。”r
热气就在我的耳畔,我猛的意识到此刻我正靠在他的怀里。r
“快放手啊,被人看见我就死定了。”我一把推开他。r
无奈他的力气比我大,我怎么推都推不动,他揽着我的手反而收得更紧了。他一脸奸计得逞后的坏笑：“干脆我们去和爸爸挑明了吧,省的以后偷偷摸摸的。”r
“你敢!”我瞪他。r
他终于放手投降：“好好好,我不说就是了,怕了你了。”r
沈煦之脸上洋溢着喜气,没有注意到我眼中一闪而过的忧郁。我和他之间始终隔着兄妹这层关系,别说是其他人了,就连我自己都恍若置身在梦中一样,和沈煦之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是我根本没有预料到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向爸爸坦白这一切,更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爸爸和沈家所有人的诧异的目光。这里不像国外那么开明,我不能想象他们会用什么眼光来看待我们。r
念乔是我唯一可以说得上心里话的人,可是我这些天总是见她愁眉苦脸的。和高蒙奇的感情就这么轻易地结束了,想必她自己心里也不好受,我不该那么自私再去给她增加困扰。r
原来我还是软弱的。我害怕独自承担一切。妈妈离开之后我总是伪装成一副很强势的样子,就像姗妮所说的,我只不过是想掩饰心中的落寞而已。姗妮她是懂我的。念乔是我想好好守护的妹妹,而她却是一心一意守护我的姐姐。此刻,我竟是那么地渴望她能站在我身边。r
和沈煦之闹了一会儿,念乔来寻我们吃晚饭。她看我们的目光有些奇怪,我总觉得她像是看出了我和沈煦之之间有猫腻,心里一直惴惴不安的。这也许就是所谓的做贼心虚吧。看着念乔的眼睛我油然而生一种犯罪感,她是我最亲的妹妹,我的确不该瞒她的。等她从失去高蒙奇的失落中走出来,我想我应该把这件事告诉她。r
吃饭的时候我很意外看到了爸爸,这是一个月以来唯一一次家里所有人都聚在一起吃饭,爸爸还亲自给我夹了菜。场面格外温馨,连梅姨看起来也没以往那么讨厌了。r
我心里荡漾着幸福的涟漪,侧过脸看了一眼沈煦之,他的目光恰好也停在我的脸上。我脸一红,夹起一块鲑鱼肉放到他的碗里。r
沈煦之也替我夹了一筷子青菜。我说：“我要吃肉!”“吃肉会变肥的。”他瞪我。r
四周的目光若有若无地向我们飘来,像针扎一样,看得我浑身难受。r
“你们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我脸上又不开花!”我嘀咕一句。r
爸爸给我夹了一块牛肉,露出了难得的慈父般的笑容：“挽挽终于长大了,看到你和煦之能和和气气的相处,我很开心。”r
“呵呵……”我笑得比哭还难看。r
念乔用探究的目光看向我,我心虚地低下头。r
我放下筷子：“我吃饱了。”r
“挽挽你去哪里？”r
“去看外公。我的病已经好了,不想让他担心。”r
沈煦之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挽素我开车送你过去。”r
到了白公馆我没有直接去找外公,而是先去看了颜婆婆。前几日外公来电话告诉我,恐怕颜婆婆撑不过这个冬天了,让我抽空去看看她。外公说颜婆婆现在唯一记挂的只有我了,她最近总自言自语念叨我的名字。恰好那几天我生病,没有及时来看她。r
颜婆婆是妈妈的乳母,也是外婆当年的陪嫁丫鬟。我听外公说过,她从八岁起就跟在外婆身边,一直到外婆辞世。颜婆婆无父无母,外婆对她来说不仅仅是主子,更是相伴一生的亲人。妈妈出生之后也是颜婆婆一手带大的,她算得上是妈妈的半个母亲。小时候每次我到外公家来,她总喜欢把我抱到膝盖上,唱着歌谣逗我。r
我依稀记得妈妈是在外婆辞世后的第二年离开我的。接连失去两个至亲的人,颜婆婆大病了一场,之后就有点神志不清了。外公对她很好,他把外婆当年住过的房间收拾出来给颜婆婆住了,还安排了两个下人专门照顾她。从英国回来我去看过她一次,那个时侯她居然认出我来了,抱着我又是哭又是笑的。可是没说上三句话她突然拉着我的手大叫“语陌”。r
推开房门,我看见颜婆婆无力地躺在床上。她比上次见面的时候又瘦了一圈,就像一张皮直接蒙在骨架上一样,脸色蜡黄蜡黄的,眼睛也深深地凹陷了下去。我几乎认不出来那就是她。r
见到我进门,颜婆婆顿时有了生气,她挣扎着想从床上坐起来,喘着气喊我的名字：“挽挽,挽挽……”r
“是的,是挽挽。”我眼睛蒙上了一层湿气,“婆婆,是挽挽不好,没有早点来看你。”r
我上前把她的手拿起来握住。她的手干瘦得就像枯树枝,再也不是小时候抱我的那双虽然结满茧子却温暖的手了。她的另一只手在我脸上不停地摸,嘴里呢喃着：“挽挽长得像妈妈,也像你的外婆,很漂亮……”讲话时她的人眼睛一直没从我的脸上移开,仿佛永远也看不够似的。r
过了好久颜婆婆注意到了在我身后站着一直没有说话的沈煦之。见她眯起眼睛,我猜到了她想问什么,对她说：“婆婆,他是我大哥。”r
“哦。”颜婆婆没有太大的反映,她对沈煦之说,“你可不可以先出去一下,我有些体己话想私下对挽挽说。”r
沈煦之很绅士地点头,出去时顺带关上了房门。r
颜婆婆从枕头下摸出一个信封交给我：“这封信是你妈妈临走前天交给我的,她说到了适当的时候再交给你。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适当的时候,但是婆婆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现在不给你的话恐怕以后就没有机会了。”r
我迫不及待地打开信封。娟秀的字体,熟悉的笔迹……是妈妈写的,真的是妈妈亲手写的!r
泪水从我的眼眶里疯狂涌出,把整张信纸都打湿了。看完这封信我已泣不成声。颜婆婆似乎并不知道信的内容,她看着我没有说什么,只是用她干瘦的手不停地为我擦溢出来眼泪。r
离开房间之前我努力控制好了情绪,沈煦之正靠在墙壁上抽闷烟,他没看出我有什么不对劲。我拉拉他的袖子：“别抽了,外公不喜欢闻烟味的。”r
“好,都听你的。”他立刻掐灭了烟头。r
我很费力地对他挤出了一个微笑,转身向外公的书房走去。r
外公最喜欢收藏书法字画,我一走进书房,满眼都是黑白色彩。正对着门的那副水墨画我很小的时候就见过,听外公说那是唐朝某个很有名的画家的真迹。外公正坐在书桌前拿着一本不知道什么书,看得非常认真,以至于我进来他都没有察觉。r
“外公。”我叫了一声。r
外公抬起头,眼镜后面的瞳孔中绽放出了光彩：“挽挽来了啊。”他的目光移到跟在我后面的沈煦之身上,面色马上暗了下来。r
我连忙转身对沈煦之说：“你先去客厅坐一会儿,我想和外公单独说会儿话。“r
“好,我去外面等你。”r
因为妈妈的死,外公至今对爸爸心存芥蒂。妈妈是独生女,是外公的心头肉,掌上宝,她嫁到沈家之后所受的委屈和冷落外公不可能会不知道。外公认为是爸爸害死了妈妈,他对爸爸向来很冷淡,对沈煦之母子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好态度。颜婆婆说妈妈刚死的时候外公曾想把我接到白家生活,只是爸爸先他一步把我送出国了,为此外公没有少难为爸爸。r
外公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看来你的病已经好了,这些天可把外公担心坏了。”r
“外公,我想见挽衣。”r
“咣——”外公手一抖,茶杯应声摔碎,瓷器的碎片溅了一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