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憔悴了很多,他这般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恐怕长这么大还没受过这种罪。整间牢房里除了一张硬板床和一张桌子,别无他物,委实寒碜得紧。我看了不由皱紧眉头。r
“挽挽？”爸爸看见我,眼睛睁得老大,“真的是你吗挽挽？”r
“嗯。爸……我……”磕磕巴巴好好半天,爸爸两个字愣是哽在喉咙口,叫不出来也咽不下去。r
爸爸倒是一脸释然：“看到爸爸这个样子,心里好受点了吧。”r
亏他还笑得出来,我一早就知道爸爸是个豁达的人,即使是大风大浪他都能很淡然地面对,这点他和沈煦之很像。这么一想,反倒我最不像他的女儿,我全身上下没有一点像他的。r
“还在怪爸爸吗？”他问我。r
我轻描淡写地回答：“都过去了。”r
这是实话。伤口都已经结痂愈合了,那些过去的事情我不会再去计较了,眼前的人再怎么说也是生我的父亲。r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肯叫我一声爸爸,我现在最想听你叫我爸爸,也许,以后就没有机会了。”r
心怦怦跳得非常快。爸爸从来没有用这种语气和我讲过话,他在我的印象中一直是威严的父亲,纵然是在子女面前他也难得摘下那副令他看起来高高在上的面具。他肯这样,莫不是因为觉得对不起我吧。想起那天的三个巴掌,我脸上火辣辣的。r
爸爸像是看出了我在想什么：“那天打了你,还疼吗？”r
我摇摇头。都两个月了,再疼也都是过去的事了。听外公的随从说,那时若不是一大帮人拦着,指不定外公会把爸爸怎么样。外公疼我在整个上海也是出了名的,他做事向来有分寸,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见他打人,而且是为了我而打人。r
隔着牢房的铁栏,爸爸伸出来手抚摸我的脸,我一愣,本能往后退了一步。爸爸见我是这样的反应,苦笑道：“挽挽,爸爸只是想好好看看你。你和你妈妈真的很像。”r
我嗯了一声。爸爸没有再说什么,他静静地看了我很久,忽然没由来的就笑了,很无可奈何的笑。我觉得很奇怪他竟然没有问我挽衣的事,既然他已经知道,索性我就把自己知道的跟他说了一遍,爸爸听了也只是沉默,但看得出来他还是很伤心的。来之前还觉得自己至少还是有点怨恨爸爸的,现在他就站在我的面前,看他如此平静地跟我说话,我的心怎么也硬不起来。r
哽噎了半天,我还是喊了他一声爸爸。r
“谢谢你,挽挽。”爸爸很开心,“谢谢你能原谅我,谢谢你的这声‘爸爸’。”r
除了难受,我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在心里告诉自己,无论如何也是要将爸爸救出去的。r
回去的路上小桃出奇地安静,这不像是她的性子。虽是个下人,她在我面前从不会掩饰自己,平时也总是跟麻雀似的叽叽喳喳个没完。我倒是喜欢她那个纯真的样子。我比她大不了多少,只是永远不可能再有她这样的小孩子心境了。r
“怎么不说话啊？”我问小桃。r
她抬起头看我一眼,说：“小姐,你……不想见见大少爷吗？”r
“不许在我面前提他。”我一下子激动起来,定了定神,又说,“我和他已经没什么了,也别对其他人说我和他的事,知道吗？”r
她点点头,沉默了。我一阵惋惜,挺开朗的一个丫头,怎么突然就变得这么内敛了呢,难道是和我分开久了生疏了不成。仔细想想,心头泛起一丝苦笑。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我们都不再是以前的我们了。我自己就是如此,又有什么资格要求别人永远保持一颗不变的心呢。和小桃相处也不是一两天了,她的性子我清楚得很,对于我她是死心塌地的,那时出了念乔和沈煦之这档子事,她比我还要愤世嫉俗呢,看见念乔脸拉得比马还长。见我不开心,她又怎么开心得起来。r
“小姐你这是要回家吗？”r
“是啊,回家去。”话一出口就觉得不对,我们现在走的方向是回沈公馆的。r
小桃所指的家是沈公馆,而我说的家是指外公的家。两个月来,我愣是把自己当成白家的人了。当时和爸爸他们闹的那么僵了,我不认为自己还能找到什么令我可以回到沈家的借口。其实早在妈妈走的那天,沈家已经不再是我的家了,那里没有值得我留恋的东西。r
眼下不知是何原因,我走着走着竟然就往沈公馆的方向走去了,既然走到这里,索性再回去看看。没了爸爸这个顶梁柱,沈家现在不知道乱成什么样了,爸爸那三个姨太太指不定正闹着分家争财产呢,所谓树倒猢狲散,不过就是如此。r
许是没料到我会在这个当口出现,凤姨看见我一愣一愣的,金姨也是呆了一会儿,然后朝我笑了笑。r
“挽素,回来吧,”金姨说,“那天打了你先生后悔得要死,在书房里又是抽烟又是喝酒的,我们怎么劝也劝不住。现在都出这么大的事了,叫我们如何是好啊……”r
“会没事的,我一定会想办法救爸爸出来。”r
凤姨很激动：“真的？太好了,我早说过挽素是不会真的丢下我们不管的,毕竟是亲生的啊,那些白眼狼是没法比的。”r
“玉凤!”金姨大声喝道。r
凤姨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赶紧闭上嘴巴。她指的白眼狼无非是念乔和沈煦之罢了。r
“怎么不见梅姨？”我问。r
凤姨嗤之以鼻：“哼,谁知道她啊,先生出了这么大的事,她不好生在家里呆着,一天到晚往外跑。”r
闹嗑了几句,看看时间也该回去了,不然外公又要着急。他总担心宫本会把我怎么样,年纪大了难免患得患失,我不想让他多操一份心。r
我向金姨她们告辞,她们却硬是拉着我的手不让我走。凤姨说：“挽素,这里本来就是你的家,要走也不是你走啊!”我笑笑,婉拒了她们的好意。念乔那副嘴脸我是无论如何不想再看见了。r
刚走到门口,却听到了我最不想听的声音。念乔婀娜多姿地从楼梯上走下来,看着我的眼睛里神采奕奕的,她摆出极欢喜的表情,说：“挽素你总算肯回来了,怎么刚进门就急着走啊？”r
“这不是正随了你的愿啊。”我不屑地回道。r
“才两个月不见怎么就这么见外啊,要不我们上楼聊聊天吧,这些天我可是想你想得紧呢。”r
“呵呵,这倒是新鲜。”r
“挽素,你还在生我的气啊？”r
“生你的气？你也配？”r
一言一语充满了火药味,我丝毫没有给她留面子。她听了也是面不改色的,哪里还是那个被梅姨三言两语一激就面色发白心慌慌的娇弱模样啊。r
念乔看着我笑了,她的那种笑令我浑身起鸡皮疙瘩,毛骨悚然的,我总觉的她又在打什么坏主意。r
“别这样夹枪带棒啊,我们好歹也是姐妹一场,你就不能心平气和地跟我说说话吗？不介意的话我们上楼好好聊一聊吧,我想,你心里一定也有好些话想问我吧。”r
上楼就上楼,难不成我会怕了她。我也尽可能回了她一个我自认为很阴险很恶毒的笑,她能那么不折手段,我好歹也大她一岁,怎么说也不好意思占下风啊。输什么咱也不能输阵势。r
我们坐在我原来住过的房间里,这里还是老样子,连味道也是我的,闻起来特别亲切。r
“怎么样,是不是很熟悉？真的那么想家就回来吧,怎么说你也是沈家大小姐,即便沈家要没落了,好歹也是你的家啊。”念乔抱着手,笑得很得意。r
沈家是我的家,难道就不是她的家了吗？我真想不明白为何沈家出了事她会这么开心。我说：“念乔,现在没人,我们就把话挑明了吧,我沈挽素自问没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你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r
“你没有对不起我？哼,沈挽素,我恨你,你知道吗？我恨不得杀了你？”念乔越说越激动,“是你抢走了本该属于我的一切。为什么你要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如果不是你,我的生活就不该是今天这个样子。”r
果然是小孩子,才一句话就能让她跟个疯女人一样。我心里那叫一个得意。看见她这样我更是高兴,拿出以往和梅姨吵架时皮笑肉不笑的样子,继续说：“这话我可不爱听了,明明是你抢走我的男人,怎么又反咬我一口啊。莫不是沈煦之太不解风情,不对你的胃口？”r
“沈挽素,你是个疯子。你怎么可以这么说他,枉他还对你念念不忘。”r
“这是我很跟他的事,用不着你操心。沈煦之这种喜新厌旧的人不要也罢,你要是真喜欢他你拿去好了,我不稀罕。”r
“你——”念乔浑身颤抖,想是真动了气了。r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憋了半天,又重复道：“沈挽素,我恨你!”r
“我知道你很恨我,我又不是聋子,你不用重复那么多遍的。”r
“你和你妈妈一样,你们都是贱人,你们应该下地狱!”r
啪——r
这是我第一次打女人,以前梅姨再怎么胡闹也勾不起我打人的欲望,念乔骂我什么我都可以忍,但我无法容忍她侮辱我的妈妈。r
“我早说了,你不配提我妈妈。”我愤愤地说。r
念乔捂着脸,眼睛里的寒光能把我冻死好几次：“知道你嘴里那个叫陈绮盈的低贱舞女是谁吗？她是我的妈妈,我的亲生妈妈。当年要不是白语陌抢走我妈妈的心爱之人,我妈妈就不会一直做舞女这份低贱的工作,也不会和另一个低贱的男人生下我。我本来应该是沈怀谨的女儿,是沈家众星捧月的公主!你所拥有的一切本来都是应该属于我的,是你和你妈妈抢走了我的全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