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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审讯忠王(6)


  “怎么是过分呢?大哥,”曾国荃不以为然地说,“户部大人老爷们坐在京师安享清福,他们哪里知道我们的苦啊!”曾国荃说着激动起来,“弟兄们舍生忘死打金陵,到底图的什么?说是为光复皇上的疆土,皇上也应该领情,论功行赏才是!大哥,这些年皇上是怎样赏我们的呢?我吉字营五万将士,积功而保记名提督的有三百多人,记名总兵的八百多人,记名副将的一千多人,其余准保参将、游击、都司、守备、千、把的加在一起总有万多,实缺有几个呢?全部加起来总共只有五人。大哥,只有五人呀!”曾国荃两只眼睛像不甘瞑目的死人一样,直瞪瞪地望着大哥。曾国藩觉得这两道目光如此阴冷、如此凄厉,使他身处三伏之中,直觉通体冰凉。“没有实缺,空衔顶屁用!一万多人排队轮着等缺,只怕是排到虱孙灰孙都排不到,至于没有得到保举的弟兄们,连这个想头都没有。大哥,吉字营并不比霆字营好多少,弟兄们也有两三个月没有发饷了,大家眼睁睁地就望着这个小天堂,才那样拼着老命去打呀!朝廷对我们这般薄情,现在弟兄们自己打下金陵,从战利品中取点儿东西,有什么不可以呢?我这个统帅还忍心追查吗?那天朱洪章营房箱子里全是金银珠宝,我明明知道,也只能装作不知,让他们去分了。”

  这番话,说得曾国藩竟无言以对,停了好长一会儿,曾国荃才缓过气来,以平和的口气说:“户部要钱我不理睬,心安理得,大哥要钱不能给,我心里不安。不过,大哥你也别太心软了,鲍超、张运兰、萧启江他们各有各的路子,哪一个不是打下一城就大抢大掠的,把个城池弄得像篦子篦过一样?大哥不要听他们叫苦,鲍超那家伙我知道,霆字营再有五个月不发饷也饿不死人。以后朝廷来问也好,别人来问也好,大哥只管说金陵城空荡如洗,吉字营一两银子也没得到。”

  “要我说金陵城无金银可以。”曾国藩虽不赞同弟弟这番话,但他觉得没有更多的理由可以说服他,那些廉洁、报国等大道理,眼下对这个吉字营统帅来说,都是不起任何作用的空话、废话,而对于五万吉字营将士来说,更简直如同放屁一般,不但不会激发他们的忠心,反而会促使他们对朝廷更加愤慨,“但李秀成已说了,金陵城有圣库、宝库。”

  “他说他的,他说有什么用!”曾国荃似乎从来没有把李秀成当个什么角色。

  “怎么没有用?他若当面对朝廷说起这话,不就坏了大事!”

  “怎能让他去瞎说呢,给他一刀,不就完事了。”

  “没有这么简单,沅甫。”曾国藩望着弟弟,微微摇了摇头,“朝廷已知抓了李秀成、洪仁达,我想十之八九会要将他们押到北京去,由刑部鞫讯。”

  曾国荃感到事情严重了,尤其是洪仁达,他不但会讲出圣库、宝库的事,还一定会讲出御林苑的珍宝事。那一夜,曾国荃带了几个心腹,偷偷地在御林苑牡丹园挖出三坛子奇珍异宝,这些珍宝若换成银子,曾氏家族十辈八辈子都用不完。

  “明天就将李秀成、洪仁达凌迟处死!”曾国荃坚决地说。

  “怕不行吧!”曾国藩轻轻地说,“上次奏折上说,是献俘还是就地处决,等圣旨决定。”

  “大哥!”曾国荃唰地站了起来,以不容分说的强硬口气说,“决不能因这两个跳梁小丑坏了我吉字营五万将士的大事,我曾国荃宁肯冒天下之大不韪,也不能授人以口实。李秀成、洪仁达是我捉的,明天由我下令处决。今后有天大的干系,大哥你只管往我身上推就是了!”说罢,也不跟大哥打招呼便出了门。曾国藩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以无声表示同意了他的处置。

  不献俘,今后可以用李秀成并非元凶,援陈玉成、石达开的成例,还可用怕途中绝食或被抢夺等话来搪塞。但李秀成的供词是一定要上报的,类似这样的文字,怎能让朝廷看见呢?曾国藩拿起笔来,把“圣库”那段话涂掉了。

  经这番折腾,曾国藩的审阅更仔细了,才看了几页,不对头的话又出来了:“心有私忌,两家并争,因此我藏不住,是以被两个奸民获拿,解送前来。”这怎么行呢?曾国藩记得在给朝廷的报捷折里写的是:“伪忠王一犯,城破受伤,匿于山内民房,十九日夜萧孚泗亲自搜出。”倘若李秀成这几句供词让朝廷知道了,不仅萧孚泗的功劳没有了,自己也犯了欺骗朝廷、贪功为己有的大罪,他提笔将“是以被两个奸民获拿”九个字改为“遂被曾帅追兵拿获”。再读下去,曾国藩不由得惊呆了,只见李秀成赫然写道:“罪将谢中堂大人不杀厚恩,愿招集大江南北数十万旧部归中堂统率,为光复我汉家河山效力。”这个该死的囚徒,这不是教唆我造反吗?哪里是感激我的厚恩,分明是送我上断头台!他将这一句话狠狠地涂掉了。过一会儿又觉不妥,干脆用剪刀剪下来,放在灯火上烧了。随着字条化为飞灰,曾国藩全身都酸软起来,两眼昏花发痛。这才意识到天已快明了,遂将几十页供词叠好,郑重锁在竹箱里,决定明天再仔仔细细一字一句地从头看一遍,凡不合适之处都要涂掉,有的干脆整页烧掉算了!

  曾国藩疲惫不堪地躺在床上,却又不能入睡,一时忽然想起逃走在外的洪天贵福,心中很觉不安。没有抓住这个长毛幼天王,毕竟是老九的最大疏漏,他一定是南逃了,会去江西找李世贤,沿途必将经过李鸿章、左宗棠、沈葆桢的地盘,若是半途死亡,倒也罢了,倘若被李、左、沈等人抓住,岂不白白让他们捡了一个大功!老九呀老九,你是被打下金陵城的胜利冲昏了头脑,还是被小天堂的财宝迷花了心性,当时为何不将缺口守住?得知主犯逃走后,为何不派得力人马追赶?而现在,这一切都晚了!

  七、争夺幼天王

  事情果如曾国藩所料,就在金陵城内审讯李秀成的同时,从苏南到赣北,一场争夺幼天王的激烈战斗正在进行。

  李秀成被捕几天后,萧孚泗部下一个什长,将这个惊人的消息告诉了驻扎在湖熟镇的一个淮军酒肉朋友,又根据自己的揣摩对这个朋友说,随同李秀成出城的人中,必定有许多长毛大官,还有大批金银财宝。这个淮军是个有心计的人,他连夜将这一重要情况禀报统领李昭庆。正对吉字营眼红得要命的李昭庆一听,喜得心花怒放,随手赏给他一锭七两多重的银子,叮嘱他千万不能再说出去。第二天,李昭庆快马加鞭到了常州。李鸿章住在城内原太平军护王陈坤书的府里。

  “二哥,这可是一批漏网的大鱼呀!你说怎么办?”报告情况后,李昭庆兴奋地问。

  “是的,说不定中间还混有鱼王哩!”李鸿章也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站起来,在屋里快步来回走着。

  “二哥,你是说,长毛的小天王有可能夹在这批人里?”

  “很有可能!”李鸿章摸着下巴答道,两眼射出光彩。

  “你怎么知道?”李昭庆颇为奇怪。

  “老三派在金陵城里的细作传出信来,说曾老九没有抓到小天王,连洪仁玕都没抓到。看来,他们是混在这批人中间逃出了城。”李鸿章边说边走到大挂图边,凝神端望。

  “哦!”李昭庆点点头,心想:原来金陵城里还有淮军的细作,这事怎么从不见二哥三哥说起?

  “老四,你过来一下。”

  待李昭庆走到挂图边,李鸿章以手指画着图纸说:“现在的情况是,苏南已被我淮军肃清,浙江大部分地方也由左季高的楚军收复,苏浙一带虽有长毛的零星部队,但不可能成气候,能构成影响的是麇集在赣东北的伪侍王李世贤和伪来王陆顺德,据说他们拥有十多万人马。”

  “这样说来,逃出金陵的这批长毛,很可能会去江西与他们会合。”李昭庆不待他的二哥说完,就急忙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是的。”李鸿章的语气极为肯定。

  “我带弟兄们去拦截!”李昭庆迫不及待。他心里想:若是有幸抓到小天王,那自己顷刻之间便名扬天下了。

  “应立即去拦截,去晚了,这批大鱼就会落到左季高、沈幼丹他们的手里。”李鸿章眯起眼睛盯着挂图,“不过,由方山南逃去江西,有两条大道,一是往西走秣陵镇,一是往东走隆都。你带八百弟兄,轻装疾行,迅速赶到安徽太平府,从那里将长毛截住,东边一路,叫老三去堵。”

  “好,我即刻回湖熟调人。”李昭庆说完就要转身。

  “慢点儿。”李鸿章拍着四弟的肩膀,郑重地说,“若是发现了小天王,要千方百计抓活的。抓到后,就押送到常州来,我再为你上一道奏章,请求在京师举行隆重的献俘仪式。”

  “但愿这个幸运落到我的头上!”李昭庆说完出了门,跨马扬鞭,向北飞奔。

  从太平门缺口侥幸逃出的这支太平军,自从失去了李秀成后,便由干王洪仁玕负起了指挥全军的担子。危境中的洪仁玕头脑异常冷静,他深知这支军队决不能打仗,它的任务是尽快护送幼天王到江西,与李世贤会合。这样,分散在赣、浙、闽一带的太平军,就有了名正言顺的领袖,就会再团结起来,天国的旗帜也就不会倒下。眼下人员虽有两千出头,但受伤生病的过半,严重地拖住了全军的速度,若不迅速赶到江西,则随时都有可能被追兵或沿途官军抓获,且两千人的队伍,寻找食物也是一个很大的问题,必须将伤病员留下。洪仁玕与林绍璋等人商议,大家都有同样的看法。经过一番苦劝之后,伤病员被说服了,又留下一些无伤病的人,以便照顾。这样,部队只剩下五百人了。

  干王将这五百人重新作了一番整顿组织,安排二十个本事高强的年轻人专门保护幼天王,又安排十个人看护两个小王娘,再安排五十人负责寻找食物。又叫大家统统脱掉官军衣帽,换上百姓衣服,只是头上的长发一时无法剃,便都用各色布裹着。为确保安全,都改作夜行晓宿。如此,居然平平安安走了几百里,李昭庆也并没有追上。

  李昭庆不死心,带着人马继续翻山越岭追赶。他每走一天,便留下二三十个人,为的是怕走快了,超过了太平军,让留下的人回过头再慢慢搜索。一旦发现情况,就立即飞马报告。李昭庆相信自己已布下了天罗地网,从曾老九手中逃出的小天王,决不会再从自己的眼皮底下溜走。

  这一天,李昭庆的追兵来到皖浙赣交界之地婺源县屠家寨,当夜宿在乡绅屠光之家中。屠光之是这一带的土皇帝,手下有一百多个团丁,方圆三四十里地方,稍有风吹草动,都在他的掌握中。吃早饭的时候,团练头领向他报告,凌晨有一队四五百号人来到松木岭山脚,不知是干什么的。屠光之警惕起来,他怕强人来打劫山寨,于是一面叫团练严加监视,一面吩咐山寨坚壁清野。一天下来,不见任何动静,屠光之怀疑这批人会长期住下来,心中甚是不安宁。恰好傍晚时分,李昭庆带着五六百号人来。屠光之要借官军的力量保卫山寨,遂将这一情况告诉李昭庆。李昭庆心想:冲出金陵城的长毛有两千多人,这批人只有四五百号,是不是太平军,还不能肯定。他又累又饿,不愿亲自去,命令手下一个哨长带三十多个弟兄,打着灯笼火把去松木岭看情况。

  半个时辰后,哨长回来报告,松木岭山脚下的人无影无踪了,只捡来几张废纸。李昭庆把废纸抹平,一一细看,发现有一张是一道布告的残片,那上面有“天父天兄”“清妖”等字。

  “这正是我们追的那伙长毛!”追赶了半个月之久,终于发现了踪迹,李昭庆惊喜万分,立即下令,“马上出发,四处追寻!”

  李昭庆招来几个屠家寨的团练带队,在树林草丛中转了一夜,直到天明,都没有看到这队人的影子。正在沮丧之时,一个勇丁远远地看到对面山里的小道上,有十几个人在奔跑。

  “四帅,那边有人!”他慌忙报告李昭庆。

  李昭庆举起挂在胸前的千里镜,向对面山上看去,只见树林中隐隐约约有上百号人正在往深山中钻去。

  “快追!”李昭庆大声下令。

  淮军官勇们顾不得疲劳,鼓起劲头向前奔跑。跑了三里多路,忽然从另一道山坡上杀出一支甲胄鲜明、荷枪实弹的人马来,将李昭庆的淮军半路拦住。

  “你们是什么人?”李昭庆喝道。

  “我们是楚军!”一个剽悍的汉子答话,并指着身边的一个中年汉子说,“这是我们的总兵王开琳大人。”

  “原来是王军门。”王开琳是左宗棠手下的大将,李昭庆早闻其名,只是从未见过面。

  “你叫什么名字?”王开琳威严地立着,冷冷地问。

  “卑职乃淮军分统李昭庆。”

  “哦,原来是李四爷!”王开琳立刻换上满脸笑容,客气地抱拳,“久仰,久仰!请问为何事到这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