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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衡州练勇(5)


  “岳母大人的关怀,国藩很是感激。国藩今日上午在江上学钓,想起长毛这次顺利攻破武汉三镇、安庆、九江,长驱江宁,近来又在江西肆虐,靠的全是水师。日后,我们与长毛交战,不能没有炮船,我想就在衡州建立水师。今日特地请教各位前辈,不知可行否?”

  欧阳凝祉、汪觉庵、王世佺一致认为曾国藩此虑深远,衡州地处蒸湘汇合处,熟悉水性的人极多,不愁练不出一支水师劲旅。末了,王世佺说:“曾大人要办水师,我倒想起一个人来,此人从小跟父亲在安徽长大,家藏一部《公瑾水战法》,多年来,对水师钻研有素,乃是一个极有用的人才。”

  “此人是谁?”曾国藩对王世佺的推荐极感兴趣。

  “此人名叫彭玉麟,字雪琴,就是本县渣江人。”

  汪觉庵说:“正是。若不是亲家提起,我竟忘记了。此人真可称得上衡州府一只玉麒麟。”

  “彭玉麟现在何处?”

  “他目前正陪老母在渣江闲居。”世佺答。

  “我日内当去渣江拜访他。”

  “不烦曾大人亲到渣江,”王世佺说,“来日我修书一封,请他到寒舍来,我再陪他去桑园街谒见大人。”

  五、一个钟情的奇男子

  发源于邵阳、祁阳两县交界山脉的蒸水,上游水浅河窄,不能行船,到了渣江地带,河面开始宽阔起来,货船可以在江上畅行无阻。这里位于衡州城北偏西,水路到衡州有一百一十里。附近几十里山区的土特产在此处聚集,通过蒸水,运到衡州城,再南由陆路运到两广,北经湘江运到长沙,过洞庭到长江,远销全国各地。南北物产也由衡州经蒸水用船运到渣江,然后流散到各户农家。因为这个缘故,一个小小码头,逐渐变成了衡阳、清泉两县的最大口岸。渣江镇上三街六巷,百货俱全,店铺栉比,商旅辐辏,不亚于一个中等县城。由于渣江地面重要,设在衡州城里的衡阳县衙门将县丞官署设置在渣江,以便管理。咸丰二年,县丞衙门被饥民放火焚毁,现在又修复起来,照旧行使它的职权。

  彭玉麟就住在县丞衙门旁边一栋简陋的木板房里。一早起来,稍事梳洗后,他对母亲王氏说:“母亲,我到外婆坟上去看看。”

  王氏知道儿子笃于情义,从小在外婆家里长大,对外婆感情很深。自从外婆去世后,只要玉麟住在渣江,隔不了三五天,便要到外婆坟上看看坐坐,有时呆痴痴的,一坐个把时辰,硬是用双脚在家门到外婆下葬处之间走出了一条五里长的小路。她对儿子说:“麟儿,你去去就回来,不要停得太久了。”

  彭玉麟离开屋门,在一家纸马铺里买了些纸钱、线香,沿着草河(蒸水的俗称)走了两里多路,然后折入一条小道,迤逦进了一座名叫斗笠岭的山冈。这是一座湘南常见的不大不小的丘陵,山不高,全是紫色页岩堆成。这种紫色页岩,当地老百姓叫它“见风消”——刚挖出来,坚硬如岩石,过十天半月,便散碎如泥沙了,山丘表层尽是暗红色沙砾。这些沙砾既不装水,又没有一点肥性,它成了湘南贫困的象征。走到衡清一带,眼里若见着铺满暗红色沙砾的山冈,不用说,这里的农民一定苦不堪言。

  斗笠岭上几乎没有像样的树木,只有几株松树,矮矮小小的,稀疏的枝干在寒风中抖动,如同站着几个缺衣少食的孩子,令人见了既扫兴又怜悯。玉麟的外婆就葬在斗笠岭上一块向阳之地。在外婆坟边还有一座稍小的坟,立着一块矮一点的石碑,上面写着:梅小姑之墓。两座坟头旁各有一株松树,这是玉麟十多年前亲手栽的,至今仍不到四尺高。

  对于玉麟的上坟,王氏总以为儿子是眷念外婆生前的鞠养之恩。其实,玉麟想念外婆,更想念永远偎依在外婆身边的梅小姑。玉麟每次上坟,实际上都是来看望小姑的。今天,他照例在外婆坟头点燃线香、焚化纸钱后,再在小姑的碑下也插了几支线香,燃起一堆纸钱。他站在坟边,心里默默念道:“小姑,我又来看望你了。明天我就要离开渣江,到曾大人军中去了,将会随大军转战南北,还不知有没有再来看你的一天。”

  望着坟头被风扬起的片片纸灰,玉麟眼睛变得模糊了,整个身心完全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

  玉麟父亲彭鸣九因家贫,二十岁时离开渣江投军,在绿营多年,积功升至安徽怀宁县三桥巡检,后又迁合肥县梁园巡检。鸣九娶妻王氏。王氏浙江山阴人,父亲是个老塾师。王氏十二岁时,父亲弃养,母亲周氏带着一子二女守节。王氏择婿甚严,三十岁时才嫁给鸣九。以后王氏的哥哥在安徽芜湖县衙门做了个文案小吏,周氏便带着满女跟着儿子住在芜湖。

  嘉庆二十一年,玉麟出生于梁园巡检司署。十岁那年,舅父为玉麟在芜湖找到了一个品学俱优的先生,于是就在那年告别父母来到芜湖。玉麟的姨妈五年前正要出嫁时,却不幸得天花身亡,舅父虽成亲多年,却至今未生得一男半女,外婆王老太太常感膝下冷寂。对于玉麟的到来,真如天上落下一颗星星,欢喜不尽。玉麟生得眉清目秀,聪明伶俐,且秉性笃厚,对长辈恭顺,深得外婆和舅父母的疼爱。

  一个冬天的午后,玉麟放学回家,绕道到附近一座小山上去看蜡梅。刚到山脚,见山沟边躺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姑娘,脸色青白,两眼微闭。玉麟吓了一跳,心想:这女孩一定是病倒在这里,天气这样冷,若不叫醒她,病会加重。他蹲下来,推了推她,喊道:“小大姐,你醒醒。”喊了几声,那女孩醒了过来,睁开双眼望着他,却不作声。玉麟问:“你是不是病了?”女孩摇摇头。玉麟好生奇怪,没有病,为什么躺在沟边?他想了想,又问道:“你是饿得很厉害?”女孩点点头。“我扶你起来,你到我家去吧,我请你吃饭。”女孩望着玉麟,仍然没有作声,眼睛里流出两行泪水。玉麟明白她心里在感谢。于是扶起女孩,一路搀着她回到自己的家。玉麟把情况跟外婆说了,王老太太也很怜悯,怕饿过头的人一时受不了硬饭,赶紧熬稀饭给她吃。那女孩狼吞虎咽喝了两碗稀饭后,气色好多了。王老太太又收拾好自己的床铺,要女孩睡到被子里去暖和暖和。那女孩激动地叫了声大娘,双膝跪下去,给王老太太和玉麟磕头,慌得玉麟赶快扶起她。王老太太要女孩休息,把玉麟拉出门外。王老太太把这事告诉儿子和媳妇,舅父母都称赞玉麟这事做得好,说心肠好的人今后会有好报。玉麟很高兴。

  到了掌灯时,那女孩还未醒过来。王老太太进屋,坐在她的旁边。眼前这个孩子,王老太太越看越像自己的满女,看看想想,竟然流出了几滴泪水。过一会儿,女孩醒过来。她一眼看到王老太太慈祥地坐在自己身边,心里暖洋洋的,如同看到妈妈一样,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大妈”。她向王老太太恳求:“大妈,我不走了,我就留在你这儿吧!我什么活儿都会做。”

  王老太太吃了一惊:“孩子,你怎么能不回家,父母怕都要想死你了。”

  女孩流着眼泪说:“大妈,我没有父母,也没有家。”

  王老太太扶着女孩坐起,说:“孩子,你为什么昏倒在路边,你把详情给大妈说说吧!”

  女孩点点头,穿上衣服,坐在床边,就像对自己亲生的母亲一样,倾吐满腔苦水。

  原来,这孩子姓梅,名叫梅小姑,今年十四岁了,是浙江嵊县人。两年前,父亲得痨病去世,母亲哭得死去活来。谁料半年后,小姑十岁的弟弟又得天花死去。儿子的死,给小姑母亲沉重的打击。自那以后,母亲便病倒了。家贫无钱医治,拖了一年多,也下世了。剩下小姑一个女孩子,无依无靠,孤苦伶仃。小姑虽然没有读过书,心眼却灵秀,裁剪针黹,煮饭烧菜,样样都做得好,模样也长得出众。街坊邻里有心肠好的,常常送点东西给她吃。也有人叫她做点女红,给她些手工钱。这样过了半年。

  有一天,小姑的一个远房婶子从合肥回来,晓得了小姑的情况,便笑吟吟地来到小姑的家,对她说:“婶子领你到合肥去,那里有个小歌班,班主是我们嵊县人。你长得漂亮聪明,今后跟班主学戏,一定可以赚大钱出大名。”嵊县是越剧的故乡,会唱越剧的人很多,小姑也会哼几句。她不想赚大钱、出大名,但她喜欢越剧,何况家里没有挂牵,去就去吧!小姑跟着远房婶子上了路。一路上,她把婶子当恩人,尽心尽意照顾她。昨天夜里,小姑和婶子落脚在一家伙铺里。半夜醒来,发觉隔壁有两人在说话。听声音,一人是婶子,另一个也是个中年妇女,但不是浙江人的口音。小姑好奇,把耳朵贴在板壁上偷听。这一听,吓得她脸色煞白,手脚发抖,浑身如同掉进了冰窟。原来,她错把恶鬼当菩萨。这个远房婶子,过两天就要把她卖到一家窑子里做婊子,卖笑接客。小姑想到自己命运的悲惨,夜里,泪水把整个枕头全部湿透了。小姑想:宁愿死,也不进窑子。她趁天未亮,便偷偷离开伙铺,不分东西南北,信天跑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离开婶子越远越好。她又急又怕又冷又饿,走到山沟边想掬口水喝,刚弯下腰,头一晕,眼一黑,便倒在水沟边……

  小姑边说边哭,王老太太边听边流泪。老太太自满女去世以后,常常痴心地想带一个女孩。她怜悯小姑的苦命八字,也喜欢小姑的清秀灵泛,又一口绍兴府的乡音,和儿子媳妇商量后,收下了这个养女。

  没有多久,小姑身体复原了,面孔光洁,白里透红,益发显得标致。她勤快温柔,样样活儿都干得好,对王老太太像对亲生母亲一样的贴心,对老太太的儿子媳妇,也和对亲哥嫂样的亲热,对待玉麟,则更是关心体贴,无微不至。她感激玉麟,是玉麟救了她的命,是玉麟把她带到这样好的家庭。今生今世,她要把自己全部的心血和爱都奉献给玉麟。她打算自己一辈子不嫁人,今后养母归天了,玉麟成家了,她就到玉麟家去,为他操持家务,把一个女人所能做到的一切,都用来报答玉麟的再生之恩。

  每天一早,小姑都把玉麟上学所用的书和笔墨纸砚整整齐齐地放到竹篮子里。吃完饭后,她提着竹篮送玉麟到先生家。到了放学的时候,她早早地跑去接他。放学回家后,玉麟喜欢画画,小姑就常在一旁帮他铺纸、研墨。傍晚,玉麟休息时,她坐在玉麟身边,听玉麟讲些古今故事。那些故事多有味啊!慢慢地,她也懂得了不少知识,也跟玉麟学得了几百个字。

  “玉麟,我问你一件事。”有一天夜晚,玉麟在灯下合起书本准备休息时,小姑轻轻地问他。

  “什么事?梅姨。”

  “我跟你说过好多次了,你不要叫我梅姨,我只比你大两岁,听起来多难为情。”

  “你是外婆的养女,我不叫你姨叫什么呢?总不能叫你小姑姐吧!”

  “你就叫我小姑吧。”

  “小姑?太不礼貌了。”

  “你就叫我小姑吧,我喜欢听。”小姑说着,脸上泛起一阵红晕,犹如三春季节,桃花开了。玉麟真想用手去摸摸。

  “好!以后就叫你小姑吧。你刚才要问件什么事?”

  “玉麟,你以前讲,古时有个叫兰芝的女子,曾割臂蒸汤给丈夫吃,终于治好丈夫的病。人肉真的可以治病吗?”小姑瞪着两只秋水般的眼睛望着玉麟,一转不转的。

  “这怎么说呢。”玉麟感到很为难,“可能有用吧!不然古书上为何常有割臂疗母、割臂疗夫的记载呢!”

  几个月后,玉麟感风寒病倒在床,一连七八天,吃了十来服药都不见效。这天,小姑端来一小碗汤:“玉麟,你把它喝了吧,喝了就会好。”

  “这是什么药?”玉麟问。

  “你不要管,喝了再说。”

  玉麟端起碗,汤上浮着几个油圈圈,碗中有一块一寸长、三分宽的肉条。他望望小姑惨白的脸,有点怀疑。他放下碗,抓起小姑的手,大声说:“你把手臂伸给我看!”

  小姑两眼含着泪水,死死地把手缩紧。玉麟明白了,他抓紧小姑的手,带着哭腔说:“傻小姑,割臂疗病,那是古人心诚的表示,哪里真的就可以治病呢!你怎么下得手,割自己的肉。”

  小姑眼里的泪水流了下来,喃喃地说:“你不是说有用吗?即使无用,表示我的心诚也好嘛!”

  玉麟哪里能喝下。从这碗汤里,玉麟看到小姑那颗水晶般的心。

  时间一天天过去,玉麟和小姑也一天天长大。玉麟觉得自己不知从哪天起,就已经深深地爱上了小姑,常常夜阑更深想起小姑,想得心里火辣辣的,恨不得立刻就把小姑娶来做妻子。他恨外婆那时为什么不认小姑为干孙女,却偏要认作养女。外婆的女儿,就是自己的姨,有外甥娶姨妈的吗?但小姑毕竟不是外婆的亲女,只要外婆说一声,改养女为干孙女,不就行了吗?玉麟不敢向外婆开这个口,羞呀!小姑想得更多、更热切,她更羞于言辞。到了后来,两人在一起,又快乐又痛苦。纯真的爱情,便被这人为的大石板压着,只能弯弯曲曲、扭扭捏捏地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