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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初办团练(5)


  “真的。”鲍超布满血丝的双眼乜斜着酒店老板。

  “不反悔?”

  “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算数。”

  “嗯。”马老板心想:连老婆都要卖的人,还有脸说男子汉大丈夫。他鄙夷地对鲍超说,“汉子,去看看你的老婆长得如何,麻脸瞎眼的我可不要。”

  当场便有几个好事之徒,兴高采烈地跟着去看热闹。马老板见菊英年轻漂亮,大喜过望,当下拉出鲍超,说:“汉子,就这样定了。明天一手交钱,一手交婆娘,诸位帮忙做个证,可不许反悔呀!”

  立即便有人写来一张字据,鲍超印了手模。

  这天晚上,鲍超酒醒了,对白天卖老婆的荒唐之事后悔不迭。但木已成舟,他只得告诉菊英。菊英一听,顿时昏厥过去,老半天才醒过来,对鲍超的绝情灭义恨得要死。鲍超安慰妻子。说实在是万不得已,与其两人都死在此地,不如换得银子到江宁去,找到向提督,一两年后立了军功当了官,一定回长沙再来赎回。夫妻俩抱头痛哭一夜。第二天,马老板拿着二百两银子来,要把菊英带走。老婆是自己卖的,一时反悔不成,但他毕竟是个血性男儿,见真来抬老婆了,又恼羞成怒,一股无名火起,将马老板痛打了一顿。马老板无辜挨打,如何气得过,便到臬台衙门告了鲍超一状。又有手模契约,又有十多个人证,臬台陶恩培下令提拿鲍超,并将韦菊英判给马老板。

  曾国藩细细听了鲍超这段叙述,心想:这个莽夫人品的确不太好,日后保不定忘恩负义,卖友求荣。转过来又想:鲍超也可怜,空有一身本事,却命运不济,英雄短路,也难怪他做出这等没良心的事来,吴起不也有过杀妻求将的事吗?现在正要几个有真本领的人来教习团丁,且不去管他的人品,先看看他的本事究竟如何。

  曾国藩唤来差役,打开鲍超手上的锁链,又赏他一顿酒饭,要他当面表演几套拳术刀枪。

  鲍超甚喜,他恨不得在曾大人面前把浑身解数都使出来。当即来到射圃,脱了衣服,先表演了一套长拳。这套拳打得真好!将少林拳和峨眉拳融为一路,几声轻啸之后,但听得风声霍霍人影流窜。猛然间一声怒吼,只见他一拳冲出,“哗啦”一声,三层牛皮绷成的箭靶被打出一个窟窿。曾国藩脱口称赞:“好神力!”

  一路拳打下来,鲍超心不跳、脸不红。曾国藩自己并不会武功,但见多识广,一看就知道他身手不凡,心想大团一千多号勇丁,只怕少有能超过他的,一边想着,一边站起来拍着他的肩膀,说:“你有这等本事,何愁没有用武之地!大丈夫要的是封妻荫子,怎能做出卖老婆的蠢事来。你也不必到江宁去找向提督了,本部堂派你当个哨官,也管百十来号人,你愿意吗?”

  鲍超受宠若惊,赶快跪下磕头,激动地说:“谢大人!大人好比鲍超的再生父母。今生今世,鲍超跟定大人,为大人效犬马之劳。”

  曾国藩扶起鲍超,说:“今后要将本事全部教给勇丁,莫要保留。从我这里拿五十两银子回去,给二十两与酒店老板,当养伤之费,给人赔个不是,把字据取回;另三十两给你的老婆,把家安顿好。后天就到我这里来上任。陶大人那里,我叫人去了结。”

  鲍超喜从天降,千恩万谢,回旅店去了。这里曾国藩修书一封,说明鲍超是个人才,要留下他教习团丁,不必再追究云云,交给差役回去复命。

  五、拿长沙协副将清德开刀

  “骆中丞,这曾国藩做事,也未免太过分了吧!”不久前才从衡永郴桂道任上提拔起来的陶恩培,拿着曾国藩写给他的信,来到骆秉章的签押房。

  “什么事?”骆秉章问。

  “一个兵痞子,自愿卖老婆,与人讲好了,还盖了手模。第二天翻脸不认账,还打得人家半死。状子告到我这里,情况属实,我把兵痞锁拿到衙门来审问。半路之中,曾国藩把他截走了,说是一个人才,他要留用。骆中丞,你看这办事还有个规矩吗?杀了那么多人,还弄些个什么站笼,惨无人道。杀人抢人,自行其是,全没把我们这些人放在眼里。这样下去,湖南一省,只要他曾国藩就行了。”陶恩培越说越有气。

  “这曾国藩也是跋扈了些。”骆秉章同情陶恩培,“那十个站笼,倒是经我劝说,又拿出几份状子给他看,总算拆了。可是专断自决,则一点未改。上月到浏阳剿征义堂,又擅自杀了县团练副总张义山。张义山的副总是我批的,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杀了。对不起,回来后我虽不讲他,也给他碰了个冷钉子,平征义堂的事,一句不提。”

  “哪还提得!再提,尾巴都翘到天上去了。”陶恩培把身子往骆秉章跟前凑了凑,说,“中丞,听说鲍提督也讨厌这个姓曾的。”

  正说着,左宗棠进来,把刚起草的《湖南境内匪患次第肃清》的奏稿送给骆秉章过目。

  “中丞,肃清湖南境内土匪,主要靠的是曾涤生的团练,尤其是这次剿平征义堂,厥功甚伟。征义堂闹了好几年,浏阳县对之束手无策,上次江岷樵也只是把他们赶到山中,全赖曾涤生彻底扑灭。但奏稿对此只一笔带过,曾国藩的名字都未提及。我虽然按中丞的意思写了,但终究有点为涤生抱屈。”

  “怎么是彻底扑灭?周国虞三兄弟一个都没逮住,难保不死灰复燃。”陶恩培不买曾国藩的账,更看不起连个进士都没中的左宗棠。

  左宗棠瞟了陶恩培一眼,权当没有听见他的话,继续对骆秉章说:“添不添,由中丞决定,但有功不赏已不当,现在连在皇上面前一句好话都舍不得说,只怕将来难以服人心。”

  说完,抬脚就走。骆秉章连忙叫住:“季高,你看着添几句吧!”把奏稿又塞给了左宗棠。待左宗棠走后,骆秉章对陶恩培说:“曾国藩虽然专断了些,但他勇于任事,也难能可贵。皇上信任他,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陶恩培说:“我倒无所谓,只是中丞你处于这种地位难以应付。论年龄,论资历,论现在的官位,哪样不在他曾国藩之上?团练就只能做团练的事,不能事事都插手。安徽的吕贤基、江苏的季芝昌,哪个不是在巡抚的管辖下办事?团练大臣几十个,没有哪个像他曾国藩这样!”

  骆秉章没有作声。从他心里说,对曾国藩快刀斩乱麻、敢于任事、不避嫌疑的作风,并不反感。他是个老官僚,对官场那种推诿、敷衍、不负责任、办事拖拉的习气看得多了,深知国事就坏在这种风气上。难得曾国藩这几个月来雷厉风行,湖南境内的动乱已渐次肃清,功劳是大的。但曾国藩也太不顾各衙门的面子了,开口闭口总说湖南官员暮气深重,要起用一班书生来代替他们,气势咄咄逼人。办事从不与他们商量,许多超过自己职权范围的事,也擅自处理。长此以往,弄得各衙门都不痛快,叫他这个巡抚如何当!停了一会儿,骆秉章问:“你刚才说鲍提督讨厌他,是怎么回事?”

  陶恩培说:“听说曾国藩要撤换清德副将,提拔塔齐布。清德到鲍提督那里诉苦。鲍提督大为恼火,这不是清除异己、培植亲信吗?塔齐布还只是早几个月前才授予都司衔,现在实际上不过是一个署理抚标中营守备,比起清德来,还差得远呀!”

  “呵,呵。”骆秉章漫应着,一连打了两个哈欠。他今年六十岁了,常常感到精力不支,陶恩培见状,便起身告辞了。

  两个月前,当曾国藩把大团三营勇丁整顿好后,便与提督鲍起豹商量,这三营团丁和驻长沙的绿营兵平时分开操练,五日一会操,由他亲自检阅。太平军撤离长沙后,外省奉调来的兵勇已全部回防,本省一部分士兵随张亮基去了湖北,长沙还有三千本省兵。鲍起豹把他们全部留在长沙,合长沙协左营五百兵(右营五百兵驻湘潭)在内,还有三千五百人,一旦有事,以资防守。鲍起豹同意曾国藩的建议。军队吃皇粮,战时打仗,平日操练,这是天经地义的,只是自己懒得吃那个苦,不想到操场督促。现在曾国藩自愿领这份苦差,何乐而不为呢?

  在操练过程中,曾国藩发现绿营中几个尖子。一个是署抚标中营守备塔齐布。他带的营每次会操都按时到齐,自己短衣紧裤,脚穿草鞋,为兵士作示范。曾国藩见塔齐布是上三旗中的人,对他格外亲切。为了今后办事方便,曾国藩要把这个满人推上来。因此特别把他去年守城时的功劳提出,向朝廷保奏他为游击。另一个是提标二营的千总诸殿元。他是武举出身,技艺精熟,训练士兵有方。还有一个把总周凤山,是镇筸兵中的小头目。此人不仅武艺好,且熟悉兵法,在镇筸兵中很有威信。大团中的三营,带队的几乎都是书生,虽然热情很高,有的武艺也很不错,但毕竟缺乏行伍经验。近来虽有杨载福、鲍超做教师,两个人究竟不够,于是曾国藩将塔齐布、诸殿元、周凤山请来当大团勇丁的教师,给他们双份饷。大团勇丁的武艺在一天天进步,绿营的训练也有起色。但不久,麻烦事来了。

  原来,那些绿营兵,平素懒散惯了,一个月难得有一两次操练。就这一两次,去的人也不多,用几个钱雇个人代替,本人则睡觉、上馆子、下妓院。操练也有名无实,集个合,点个名,走走步伐,各自拿刀枪挥舞几下,就算完了。三伏天、三九天照例是不操练的。但曾国藩练兵,作风却大不一般。

  大团一天的操练总在四个时辰以上,事事讲认真过硬,一丝也不许马虎。他自己一天到操场去几次,严格督促。这样一来,绿营兵也只能陪在那里。到了逢三、逢八会操这一天,天还没亮,就得集合上操场。那些绿营兵油子揉着惺忪的眼睛,胡乱穿上号褂,昏昏沉沉地跟着走,个个嘀嘀咕咕。曾国藩整天一刻也不离开练兵场。将士们无奈,只得一遍又一遍地练习。一天下来,浑身骨架都散了。不仅如此,他还要训话,喋喋不休地聒噪个把时辰,讲军纪,讲作风,讲吃苦耐劳,讲精忠报国,等等,讲得那些绿营兵腻烦极了,个个昏昏欲睡,一回到营里,便骂开了:

  “这个曾剃头,早点死了好!”

  “曾国藩不过是个团练大臣罢了,他有什么资格管我们!”

  “跟那些作田佬一起操练,脸都丢尽了。”

  一个湘乡籍的兵告诉大家一个秘密:“你们知道吗?曾国藩是个蛇皮癞,他每天都痒不可当,死命地抓,抓下的癣皮有一饭碗,血流不止。”

  “活该!这是天报应。”

  “让他一天痒到晚,上不了操场才好。”

  士兵们在一阵笑骂中放出满肚子的怨气。

  个把月后,除塔齐布的抚标中营外,其他营的士兵常常缺席。最近一段时期,上操场的绿营兵越来越少了,抚标中营也受到影响。曾国藩对此很恼火。尤使他难堪的是,长沙协副将清德,几个月来,凡会操一概不参加,派人请也请不动。这两次会操,长沙协缺席的又特别多。经打听,原来是清德对曾国藩重用塔齐布很嫉妒。塔齐布还是火器营的护军时,清德便已是副将了。曾国藩一来,便保奏塔齐布为游击,最近又保奏为参将,眼看就要与他平起平坐了。清德如何能服气!他认为这是曾国藩明显地在讨好满人,想用满人来取代他。因此,清德不但自己不会操,而且对不会操的长沙协士兵也暗中支持。对于清德明目张胆的对抗,曾国藩十分恼怒。他听说太平军围攻长沙时,有一次清德竟摘去顶戴,躲到老百姓家里去了。查实以后,便决定拿清德开刀。

  机会来了。六月初八日,是清德最宠爱的四姨太二十五岁寿辰。早在五天前,清德就大发请柬,准备为四姨太热闹一天。而这天,又恰恰是逢八的会操期。

  初七上午,曾国藩以团练大臣的身份出了一个告示,晓谕全体绿营和团丁,明早在南门外大操场会操,要对半年来的操练作一番全面大检查,不管是谁,不管任何原因,一律不得请假。

  当晚,长沙协中被清德安排为酒席服务的兵士,公推几个代表到副将衙门,把曾国藩的告示给清德看。清德看完,把告示揉成一团丢到脚下,冷冷一笑:“不要理他,他神气得几天?长毛一平,他就得滚蛋。”

  “大人,是不是让他点了名以后再来?”一个外委把总试探地问。

  清德眼睛一瞪:“你们的饷是谁关的?长沙协归谁管?曾国藩的一张告示,你们就这样怕得要死,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副将!明天,操办喜事的人一个不能少。另外,有事有病的兄弟都可以不去。你们就说是我清德讲的,看他曾国藩能奈何我!”

  第二天一早,曾国藩就穿戴利索,骑马上南门外练兵场。

  这是一个酷热的日子。太阳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一丝风都没有,整个长沙城就像一口烧红了的大锅。而南门外练兵场,无一棵树,无一堵墙,灰尘扑面,沙石烫脚,更如同这口大锅的锅底正中,无情地折磨着穿号褂舞刀弄棒的兵丁们。

  点名时,曾国藩知道长沙协缺了不少人,但他没有发作。到了巳正时分,曾国藩特意来到长沙协操练地。本来应到五百人的长沙协左营,现在不到三百人了。曾国藩顿时火起,下令全场停止操练,声色俱厉地问长沙协带队的都司人都到哪里去了。都司吓得结结巴巴地禀告:有五十多号人在清德将军家办喜事,有七十多号人因病请假,有八十多号人半途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