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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进军皖中(6)


  “自古兵在精而不在多,七千人也不算少了,且鲍超尚有四千精兵,加起来已过一万。实在嫌少,到时还可以联络本地团练。不过,安徽的团练十分复杂,你们要慎重行事。”

  “我们不要团练,实在不够,我再回湘乡募勇。”曾国华大大咧咧地说,“一个月内,一定要拿下太湖、潜山,兵临安庆城下。”

  “温甫气概可嘉,但亦不可轻敌。”曾国藩说,“皖省多年来陷于石逆之手,石逆在皖省以减租抗租手段笼络人心,收买愚民;且皖中为江宁屏障,洪逆必然拼死抵抗,你们要做好打恶仗的准备。”

  李续宾神态坚毅,曾国华不以为然,但都不再说话了。

  “对于整个用兵方略,诸位还有什么高见?”曾国藩环视四周,众人或凝望着地图,或托腮思考,一时都说不出更好的意见来。李续宾站起来坚定地说:“涤师放心,我和温甫一定通力合作,力争三个月内收复皖中全境,以慰罗山、璞山在天之灵。”

  “好!”曾国藩神情庄重地对大家说,“我在此向各位交个底。援浙一事,是奉命而行,长毛的动向一旦有所变动,我们也要随之变化,故这并不是一个固定的战场。而进兵皖中,乃是目前我们的根本方略,它关系到夺取江宁首功的大局,无论局势发生什么变化,这个战场决不能改变。今夜会议到此为止,明早各人上岸去,按此部署进行。”

  曾国藩的话音刚落,几个厨子便鱼贯进舱,端来香气四溢的鸡鸭鱼肉。这是彭玉麟为大家准备的夜餐。见夜空月色皎洁,曾国藩心中欢喜,遂步出舱门。

  长江月夜,江面如同无边无际的汪洋大海,显得莽莽苍苍、恢廓大度,有一种迥异白日的朦胧壮观之美。曾国藩望着江景,随口吟起了苏东坡的《赤壁赋》:“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

  突然,他停止吟咏,意外地发现在二十多丈远的江面上似有一个人头在出没。他揉揉眼睛,再仔细盯着:的确是一个人,正在向下游游去!这是什么人呢?是守夜的渔翁,还是有急事过江的弄潮儿?不,应该说都不可能是!曾国藩在心里想着,难道是偷听军情的奸细?他想到这里,不觉心里一惊,悄悄地把彭玉麟喊到身边,指着江中起伏不定的黑影问:“雪琴,你看江面上那个黑圆坨坨是什么?”

  彭玉麟顺着曾国藩手指的方向看去。

  “哦!那是一头江猪。”他笑着说。

  “江猪?”曾国藩疑惑地问,“你再看看,好像一个人头。”

  “不是的。”彭玉麟又看了一眼,肯定地说,“那是江猪,我在长江上看得多了。它的书名叫江豚,老百姓都叫它江猪,样子就像一头小猪,背部黝黑黝黑的,在江浪之上一起一伏的,就像一个人在游水。唐才子许浑有一首金陵怀古诗还提到了它。”彭玉麟想了一下,念道,“石燕拂云晴亦雨,江豚吹浪夜还风。这江猪最喜夜游。”

  “听你这样说来,那真的是江猪了。”

  彭玉麟有根有据的回答打消了曾国藩的疑惑。他再看远处,那个黑影已消失不见了。

  “涤丈,进舱用夜餐吧!我特为您老安排了最好吃的长江红烧鲫鱼。”

  “好哇,去尝尝巴河厨师的手艺!”曾国藩兴冲冲地回到了船舱。

  五、东王显灵

  事实上,彭玉麟错了,江面上的确是一个人在游水。此人专程前来刺探湘勇绝密军情,他不是别人,正是官封太平军总制的康禄。曾国藩复出的消息传到浙江后,他奉李秀成之命,化装来到巴河打探军情。这几天,巴河镇纷纷传说曾国藩将在这里召见各路将领,康禄暗暗高兴。午后,康禄在河边亲眼看到了曾国藩在李续宾、彭玉麟等人簇拥下,边走边谈,沿着石阶上了岸。这个两次险些死于他手下的湘勇统帅尽管精神尚好,但已明显地衰老了。康禄与曾国藩打了多年交道,知道曾国藩办事一向不分昼夜,既然各路将领都已到齐,今夜必有重要活动。

  康禄密切注视着巴河镇的动向。傍晚,他见曾国藩一行走进停泊在江边的大船,接着船又开到江心。他明白了。趁着云彩遮住月光的时候,康禄潜游到了船边。轻手轻脚地上了船,又将守在舱外的那个亲兵不露声响地掐死了。康禄换上那个亲兵的衣服,紧靠着舱边站定。月色朦胧的夜晚,谁也没有发觉这个亲兵是太平军假冒的。舱中的议论,清楚地传入康禄的耳中。一切都已听到后,他才悄悄离船下水。

  康禄水性很好,他轻而易举地游出两三里,然后大摇大摆地上岸走了。第二天早上,他觅得一匹快马,日夜兼程,赶到湖州,将曾国藩分兵两路,重在向皖中进军的机密报告给了李秀成。

  这个面白身小、状如秀女的后军主将,正在全力应付曾国藩的入浙,听完康禄的报告,心里一怔:这个老奸巨猾的妖头!

  李秀成本人并没有和曾国藩交过手。这些年来,他的对手是江北、江南大营和江浙两省的绿营。不过,对曾国藩,他已久闻其名了。李秀成对曾国藩以进兵皖中为重点的用兵方略不敢等闲视之。他当即做出两条决定:一是派人火速进京,将此情报上奏天王,请天王令陈玉成、李世贤、韦俊和他自己在安徽枞阳集会,商讨应付办法;二是命林绍璋按原定计划,打着他的旗号,由浙江下到福建,把曾国藩引到赣闽交界的丛山之中,使其水师不起作用,然后再团团包围,一鼓聚歼。他料定曾国藩明知是圈套,在朝廷的敦促下,也不得不入。接到天王同意的诏书后,李秀成带着罗大纲、周国虞、康禄等人星夜奔赴枞阳。

  枞阳分上下两镇,两镇相距八里地,扼控破岗湖、菜子湖、禧子湖三湖入长江之口,下距安庆水路八十里,是个军事要镇,李秀成的亲信吴定规带领一万精兵驻扎在这里。

  这两年来,李秀成内心深处很痛苦。天京城内血流成河、尸积如山的惨景,在他脑子里的印象太深刻了。每当夜深人静之时,他常常会无端地听到女人的悲号、婴儿的啼哭。这个出身赤贫,举家投奔天国的太平军老兄弟,这时心里便会一阵阵剧痛。天王毕竟是战火中打出来的领袖,在翼王出走后的关键时刻,将几十万大军重新组织了起来。尤其令李秀成庆幸的是,天王没有把韦俊排斥在外。是的,韦俊手下有一支强大的人马,决不能把他推到清妖那边去!对建立五军主帅这个决策,从整体上说,李秀成是很支持他的,但他也有不满。论年纪,李秀成长陈玉成十岁;论才能,论战功,李秀成都不在陈玉成之下,为什么陈玉成的爵位和权力都要在他之上呢?李秀成是顾全大局的。他清楚,目前天国的万斤重担已压在他们几个人的肩上,再不能因个人的利益吵闹了,否则,天国这艘风雨飘摇的船,就真要倾覆了。自天京事变以来,天国再也没有召开过这样大规模的高级军事会议,李秀成很希望通过这次大会,将大家再次凝聚起来,重振当年百战百胜的威风,彻底挫败曾妖头的阴谋。

  几天后,陈玉成、李世贤、韦俊以及皖省战场上的六十余名高级将领陆续来到了枞阳。连日来,秀成、玉成、世贤、韦俊四个主将和参加会议的全体高级将领深入分析了敌我双方的形势。认为曾国藩刚刚复出,还未来得及从容调度各方兵力,江北、江南大营将骄兵惰,暮气沉重,宜趁此机会来一场大仗。一个想法闪电似的骤然出现在李秀成的脑中,他与玉成一商量,一拍即合。

  三天后,即太平天国戊午八年七月二十七日,是杨秀清被杀两周年忌日。内讧平息后不久,洪秀全念及杨秀清是开国巨勋,又愤怒韦昌辉的滥杀无辜,为安定军心,维系国运,他恢复了杨秀清的东王爵号,让其第五子袭封为幼东王,并定东王被害这天为东升节。

  二十七日子夜,枞阳镇上,无论兵营民房,门口都点灯两盏,供茶三杯、白饭三碗、菜三盘。兵营由最高长官、民房由户主带头率领全体人员,手捧三炷香,跪拜在地,对天祷告:愿东王在天堂永享尊荣,并庇佑下界生灵早得幸福。

  在原枞阳上镇的首富马家大院里,所有参加会议的将领们已恭立在花厅中,这里的仪式比镇上兵营、民房的仪式要隆重得多。

  花厅正面,临时扯起一道青布帷幕,帷幕上悬挂着一幅东王升天图。图上的东王,并不是事实上的血肉模糊、横尸卧室,而是身穿龙袍,飘发仗剑,由和风瑞云徐徐送到半空。东王像前摆着一张条形长几,上面燃着十多支龙凤大蜡烛。也只三杯茶,不过那茶杯是景德镇制的御用青龙雪底镂花细瓷杯。也只三样菜:一盘辣子爆炒狗肉,一盘武昌团头鲂鱼,一盘炖熊掌——都是东王生前最喜欢的,不过那盛菜的盘子,却是专程从江宁宫中运来的全金御用盘。也只三碗饭,不过那饭是用天王宫中珍藏的江永黄土坳香米煮成,虽只小小的三碗,却香溢整个花厅。四周燃着数百根蜡烛,每个将领手中也都捧着三炷香。香烟缭绕,烛光闪烁,众人面对着栩栩如生的东王像,心中升涌着神圣崇高的情感。

  悼念仪式由又正掌率、前军主将成天豫陈玉成主持。玉成双手捧着一张黄表纸,纸上有朱笔写的几行字,神色庄重地走到东王像前三鞠躬,秀成、世贤、韦俊、大纲、国虞等人站在玉成后面,也跟着三鞠躬。鞠躬完毕,玉成跪下,众人也跟着跪下。玉成拿起黄表纸,高声朗诵:“我们赞美——”

  花厅里顿时响起一片和声:“我们赞美——”

  接着,他们跟着玉成一句一句地诵道:“我们赞美上帝为天父,是魂爷为独一真神;赞美天兄为救世主,是圣主舍命代人;赞美天王是圣贤,是拯救万物圣人;赞美东王是神圣风,是圣灵赎病救人;赞美西王为雨师,是高天贵人;赞美南王是云师,是高天正人;赞美翼王是电师,是高天义人。”

  这本是甲寅四年燕王秦日纲撰写的“赞美诗”,其中还有三句:“赞美北王是雷师,是高天仁人;赞美燕王是霜师,是高天忠人;赞美豫王是露师,是高天真人。”后来,豫王被削去王爵,赞美诗的最后一句跟着删去了。内讧之后,赞美北王、燕王的两句也删去了。

  朗诵完毕,陈玉成转过身,将黄表纸焚烧,众人起身,一齐大呼:“愿我真天命太平天国禾乃师赎病主东王在天堂永享富贵!”

  李秀成走出队列,来到几案前,对众位将领讲话。李秀成本是杨秀清一手提拔的人,对杨秀清有着深厚的知遇之恩,又对他卓越的才干很崇拜。李秀成满怀深情地讲述了东王从金田起义以来的赫赫战功以及治理天京的超群才能,赞美他料事如神,爱才如命,爱兵如子。说到动情处,这个坚强的广西汉子泪如雨下,声音哽咽。

  花厅中的将领,包括陈玉成、李世贤在内,绝大部分都是杨秀清所提拔的,无不对杨秀清有极深的感情。秀成的演讲,把他们带到了昔日跟随天王、东王所向无敌、节节胜利的年月。那是多么激动人心的日子啊!武昌攻下了,九江攻下了,安庆攻下了,百万大军一瞬间便进了小天堂。东王在天王宫里,代表天王向各位有功将领颁赐爵位,封授官职。永安许下的诺言,没有失信!那时的天国将士,意气风发,英雄豪迈,北征、西征,凯歌阵阵,捷报频传。这是一个多么壮丽辉煌、蒸蒸日上的事业啊!眼看北京就要攻下,全国就要光复,孰料风云陡变,祸起萧墙,东王倒在血泊中,三万将士喋血天京。天国的军事实力大受挫伤,然而,挫伤更重的还是心灵。一时间,在不少将士的心目中,美好的信仰毁灭了,坚定的信念动摇了。为什么高喊人人平等的领袖们,却要制定等级森严的礼仪制度?为什么同是天父的儿子,却要兵刃相见,残忍毒杀?大部分从金田和两湖过来的老兄弟们,对天国有着极其深厚的感情,他们对这两年来的局面痛心疾首,他们对翼王由倾心仰慕、寄予厚望到日渐不满,由对翼王的不满又转而怀念东王,怀念东王罕见的军事组织才干,更怀念东王领导他们打胜仗、灭清妖的峥嵘岁月……

  “弟兄们!”秀成洪亮的广西官话声震屋瓦,“东王没有死,他正在天堂陪着天父天兄,保佑我天国国土及数十万将士。他近来常托梦给我,要我们忠心服从天王,吸取教训,重新团结起来,彻底消灭清妖的日子已经不远了,我天国已渡过了最艰难的关头,国运正在好转,大家舍命奋斗两三年,就可以永享大富大贵了!”

  这时,一阵风起,花厅中的蜡烛大部分被吹熄,只见似有似无的烛光中,东王升天图飘落下来。突然,一个令人惊骇万分的怪事出现了:原来挂图的地方,现在笔挺挺地站着一个人。这人头戴单龙双凤冠,身穿九龙团绣袍,双目炯炯,面孔黑红。这不是东王吗?众人先以为是眼花看错了,揉揉眼睛,定定神再细看,不错,果然千真万确是东王!众人在心里呼喊:“东王显灵了!”大家既兴奋异常,又恐惧不安,战战兢兢地重又跪下。

  “玉胞、秀胞。”东王威严的声音响起,只是比在生时缓慢嘶哑,“清妖江北大营气数已尽,你们速去歼灭。清妖进犯皖中,自取灭亡,你们可在三河一带消灭它。我走了。”

  说完,东王起身,向花厅外走去,唬得众人磕头不止,不敢仰望。过了好长时间,众人才把头抬起,东王早已回天堂去了。玉成激动地对大家说:“今夜大家亲眼看到东王显灵了。东王命我们歼灭清妖江北大营,在三河消灭曾妖头,弟兄们,我们怎么办?”

  “听从东王诰谕!”众人毫不犹豫地高声呼喊。

  六、七千湘勇葬身三河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