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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4章 东下巡视(3)


  “成绩不小哇,纯甫。”曾国藩禁不住大声赞扬起来,“都供应了哪些军队?”

  “枪支南运江督标亲兵营、苏抚标护军营、吴淞外海水师、长江水师、北运神机营、山海关行营,等等。炮供应各炮台所需,如江阴、象山、焦山、都天庙、吴淞、下关、威海卫等地。还有一个重要的去处,老中堂猜猜。”容闳说得高兴起来,仿佛如小时候得了一次意外的好处,喜得要母亲和他共享愉快一样,居然叫曾国藩来猜谜了。

  曾国藩也让他说得很兴奋,随口答道:“我猜不出。”

  “老中堂,我告诉您!”容闳咧开大嘴笑道,“威靖、惠吉两艘船上四十八门大炮全是敝局所造!”

  “不错,不错!”曾国藩连声赞道,“再造出几十门好炮来,把操江、测海两船上的炮也全部换成贵局的。到时我去请恭王、文大人他们南下上海来检阅,看看从船到炮都是我们中国造的战舰。”

  “那太好了,明年就可以改装。”容闳激动地说。

  “纯甫!”停了一会儿,曾国藩语重心长地说,“中国有座古长城,是用砖石建造的,历史上它起着抵御夷狄侵犯的重大作用。现在,砖石长城已不起作用了,需要建一座新的长城,它要靠枪炮战船来建造。江南机器局便是建造这座长城的总工厂。纯甫,你想想看,你身上的担子有多重!”

  “是的,老中堂说得对,未来中国的长城,要靠枪炮战船来建造,卑职能为国家造船制炮,无比自豪,无比光荣。卑职一定尽职尽忠,决不负太后、皇上和老中堂的重托!”

  曾国藩满意地点点头,突然瞥见窗外匆匆走过一位碧眼金发的外国人,遂问容闳:“机器局里雇了几个洋匠?”

  “目前负责技术指导的有八位洋匠,为头的是美国人科尔和史蒂文生。”

  “科尔就是原来旗记铁厂的老板吗?”曾国藩问。

  “正是。”容闳答,“当年买下科尔的铁厂,共用去六万两银子,其中四万两是海关通事唐国华出的,他借此报效赎罪,另二万两由海关道筹借。”

  曾国藩感叹地说:“买下这个铁厂,并将局址由虹口移到高昌庙,这的确是机器局兴旺发达的一个转折点,这是少荃为今日中国所立的一大功劳。”

  “除开高昌庙外,还买下了陈家巷、龙华两处地皮。李中堂说,今后还要建炼钢厂,建大仓库,要地方。”

  “少荃是个当家办事的人,他想得远。”对于李鸿章任江督期间所给予江南机器局的强有力的支持,无论从个人私情,还是从国家利益上,曾国藩对他都是感激的,也由此看出了他远远高于一般疆吏的识见和才干。

  “机器厂、造船厂、锅炉厂、翻译馆,都是在李中堂手里建成的,共花去六十万两银子,有一半是李中堂从军费里开支。故有人说,李中堂今后会把机器局变为淮军的军火厂,否则他不会下这大的本钱。”容闳对李鸿章的敢作敢为一向佩服,但对他聚敛财富、任用私人一套又很反感,而对眼前这位年高德劭的老中堂,他则是钦敬得五体投地。在容闳的眼里,曾国藩是一座巍巍昆仑,独立于这个时代,任何其他人都不能和他比拟。

  曾国藩淡淡一笑:“把淮军装备好也是好事,平息捻乱还不是靠的淮军作主力?”

  容闳没有作声。这时杨国栋带着一批工匠过来,笑嘻嘻地对曾国藩说:“大人,这些人是我从广东请来的匠师,他们从未见过您,硬吵着要我带来见见。”

  “拜见中堂大人!”杨国栋身边十几个匠师一齐喊道。

  “各位先生免礼。”曾国藩满脸笑容地对工匠们说,“我是一个糟老头子,没有什么看头。你们都是机器局的功臣,为国家做出了很大的贡献,我是特来看你们的。”

  “曾中堂伟大!”一个在香港多年的中年匠师竖起大拇指,模仿洋人的口气称赞。更多的匠师在曾国藩的面前都显得又激动又局促,感到手足无处放。一个黑发蓝眼白皮肤的青年匠师大胆地冲出来,伸出双手握起曾国藩的手,唬得赵烈文、吴汝纶以及一旁的戈什哈忙围过来。曾国藩毫不介意地与青年匠师拉起手,和蔼地问:“你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

  青年匠师脸唰地红起来,不好意思地说:“我父亲是广东人,母亲是英国人。”

  “怪不得你的眼睛是蓝色的。”曾国藩快活地说。

  杨国栋走过来说:“大人,他前年才回国,在英国生活十多年,养成了洋人的习气,见人就拉手,请大人原谅他不懂礼仪。”

  “拉拉手也好,还显得亲切些。”曾国藩又转脸对青年匠师说,“你在英国生活十多年,英文一定很好,你要把英文教给他们!”说着,用手指了指四周的匠师们。

  青年匠师高兴地点了点头。曾国藩环顾四周,大声说:“各位先生,明天中午由我做东,请大家来驿馆里共饮几杯,我们好好叙谈叙谈如何?”

  “谢谢老中堂!”众人大出意外,纷纷向曾国藩鞠躬致谢。

  待匠师们走后,曾国藩对容闳说:“明天中午宴请中国匠师,晚上,你代我把科尔、史蒂文生等洋匠,还有翻译馆里的傅兰雅先生都请来,叫驿馆准备两桌好苏菜,我借花献佛,也请他们一次。”

  “太好了!”容闳欢喜雀跃。

  晚上,容闳陪着科尔、史蒂文生、傅兰雅以及另外几名洋匠喜气洋洋地走进了机器局驿馆。曾国藩特地换了一件绀色寿字团花夹缎长袍,头戴一顶黑呢嵌蓝宝石瓜皮帽,郑重其事地在客厅里接见他们。当容闳介绍到傅兰雅的时候,曾国藩特地将这位蓝眼栗发、高大魁梧的翻译家仔细地看了一眼,然后微笑着说:“久仰!先生所译的书对中国船炮制造起了很大的作用。原以为先生总在五十岁上下,想不到竟这样年轻。有三十岁吗?”

  傅兰雅以流利的中国话说:“谢谢中堂的夸奖,我不年轻了,今年三十二足岁了。”

  “年轻,年轻,还是旭日方升的年华。”曾国藩一边笑着与傅兰雅谈话,一边招呼客人们坐下。

  侍役献茶毕,曾国藩端起茶碗对客人们说:“这是敝人家乡的洞庭君山毛尖,各位请尝尝。”

  说罢自己先喝一口。众人都轻轻地端起茶托,学中国士大夫的样子,将碗盖略微移开一点点,右手捂着盖子,浅浅地抿了一口,然后将茶碗连托一起轻轻放回原处,异口同声赞扬:“好!”傅兰雅又补充一句:“中国的茶比咖啡、可可都要好喝!”

  曾国藩一一询问客人们,什么时候来中国的,生活习惯不,薪水够不够花。这些洋人的中国话大半都说得不流畅,有的只简单答了几个字,有的用英语回答,再由容闳翻译,只有傅兰雅可以应答如流。他于是代表众人说:“老中堂能于万几之暇来江南机器局视察,并特为接见在局任职的外籍匠师,各人都感受到了中国政府的关怀。机器局对我们很照顾,建有专门公馆,薪水在中国匠师的十倍以上,生活也还习惯,这里有做西餐的厨师。不过,大家都说中国的饭菜更好吃。”

  一句话,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曾国藩起身,伸出右手说:“那好,今天就请各位尝尝苏州名厨的手艺!”

  以讲究色泽艳丽、用料甜软出名的苏菜,早已令外国人垂涎,而今晚这两桌酒席更是琳琅满目、美不胜收。如果说中国的科学技术在当时已远远落后于欧美各国的话,那么积数千年聪明又会享受者的才智所创造出来的华夏饮食文化,却当之无愧地名列世界之首,令洋人们在满桌珍馐面前自愧不如,给一向以万邦来仪自诩的天朝士大夫们赢得了脸上的光彩,似乎可以抵消一部分来自战场和谈判桌上的耻辱。

  桌上的每道菜都有一个极富中华文化色彩的名字,如八戒遇难——红烧猪肉、鲤跃龙门——清蒸鲤鱼、苏武牧羊——炖羊肉、众星捧月——肉丸蒸蛋、孙猴出世——油焖猴头、西施浣纱——菠菜粉条汤、哪吒闹海——炒鳝丝、丹凤朝阳——清蒸全鸡、雄狮酣睡——清蒸瘦肉团,等等。当容闳一一为洋朋友介绍菜谱时,这些远方的客人无不为中国的烹调艺术惊叹不已,他们仿佛已经看到了五千年古老文化的大略。

  “这道汤叫作仙姑逢旧友。”最后,容闳指着正中一个白胎青花鼓形瓷碗说。

  “仙姑逢旧友?”洋人们对这道菜的命名感到莫名其妙。

  “请问容会办。”傅兰雅代表大家问,“这是什么意思,你能详细告诉我们吗?”

  “好!”容闳微笑着说,“这是我国江浙一带一道有名的素汤,它的主要用料为蘑菇和香菇。两种菇子混合用,汤味儿便格外的清香爽口。蘑菇取新鲜的,又叫鲜菇。香菇用的是干货。因为它们属同纲同科,本是同类,于是鲜菇在这里遇到了去年的老朋友,这不是仙姑逢旧友了吗?”

  众人似乎尚未明白过来,中国通傅兰雅已听懂了,他兴奋地说:“中国的语言真妙不可言。‘鲜’与‘仙’音相近,‘菇’与‘姑’音相同,而‘仙姑’却比‘鲜菇’更讨人喜欢。妙,妙极了!”

  洋人们遂一齐笑起来。

  曾国藩举杯笑道:“诸位先生为中国军火轮船的建造立下了汗马功劳,鄙人借这杯薄酒略表谢意,并恳切希望诸位先生把自己的智慧才能都发挥出来,造出更多更好的枪炮兵舰,大清国的历史丰碑将会铭刻各位的英名和功绩。”

  客人们全都举杯,一饮而尽。

  容闳频频向长期与他共事的洋匠们劝菜,大家吃得津津有味,赞不绝口。坐在曾国藩右手边的傅兰雅说:“曾中堂,您知道吗,我是一个英国传教士。”

  “我知道。”曾国藩一直很少吃喝,只是象征性地动动筷子。这时拿起手边的餐巾,慢慢地擦着嘴唇,他对这个传教士闻名已久,很想与他谈谈。

  “曾中堂,去年在天津发生的事件,无论对贵国而言,还是对法国、英国、俄国等欧洲各国来说,都是一件不愉快的事。您奉贵国政府之命,处理这样一件棘手的事情,的确很不容易。今天有这样一个好机会,使我们能够面对面交谈,我很荣幸。恕我冒昧,能向中堂请教一些问题吗?”学贯中西、举止文雅的傅兰雅身上,典型地体现了英国绅士的翩翩风度。他今年虽只三十多岁,却翻译了好几部重要的科学著作,在西学东渐的过程中做出了卓越的贡献,深受东西方学术界的推崇。

  曾国藩对这位有真才实学的洋人很是赏识。他点点头,诚恳地说:“傅兰雅先生,与您谈话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您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提出来,我们一起商量。”

  “谢谢。”傅兰雅彬彬有礼地说,“请问曾中堂,您对教会是怎么看的?”

  曾国藩说:“去年天津发生的事情,至今仍使我心头上如压重石,诚如傅兰雅先生所言,那的确是一件令中外都不愉快的事。”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满桌客人全都放下杯筷,倾耳聆听。“耶稣教、天主教信奉上帝,犹如释教普度众生、道教羽化登仙一样,都以劝人为善作为宗旨,故可为世人所接受。敝国对待教会的态度,傅兰雅先生和诸位在座的一定都清楚,是采取包容态度的。早在世祖爷、圣祖爷时期,汤若望、南怀仁等传教士便受到破格隆遇,到圣祖爷晚年时,全国已建教堂近三百座,受洗教徒近三十万人。传教士把先进的历法引进我国,还协助朝廷测绘了《皇舆全览图》,做了不少好事。他们也尊重中国人的礼仪习俗,敬天法祖,彼此相处还算融洽。但可惜,后来教廷粗暴地干涉耶稣会在中国的传教方式,而传教士又极不应该插手皇嗣继统大事,遂使得朝廷下决心明文禁教。近几十年来,朝廷解除教禁,教会在中国内地大量传播,中国信教的人也与日俱增。遗憾的是,不少传教士仗着本国强大的军事力量,在中国境内惹是生非。他们不遵中国法度,强占土地,欺压中国百姓。这样,引起了中国人的普遍反感,不仅仅老百姓,连官吏士人也极不满。去年天津发生的事情,直接导火线在迷拐幼童、挖眼剖心的传闻,当然,这是荒唐无稽的,但真正的原因,是长期蕴藏在中国百姓心中的不满情绪。鄙人的态度,想必诸位都清楚,对天津一部分莠民那种杀人毁堂,以至捣毁法国领事馆、焚烧法国国旗的野蛮做法是坚决反对的,故而处决了十多个杀人凶手,赔偿了五十万两银子。于是鄙人便成了全国攻击的目标,被骂为汉奸卖国贼。鄙人现在已是声名狼藉的人了。”

  说到这里,曾国藩苦笑了一声,侍役递上茶来,他喝了一小口,继续说:“刚才傅兰雅先生问鄙人对教会的态度。鄙人可以明确地说,那些仗势欺人的传教士,不能代表耶稣教、天主教,因为耶稣教、天主教要人做善人,不做恶人。真正的传教士只会帮助中国人,而不会欺压中国人。”

  傅兰雅的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他带头鼓起掌来,科尔、史蒂文生等人也鼓掌,表示赞同。曾国藩微笑点头致谢,又说下去:“好比傅兰雅先生是英国的传教士,他到我们中国来以后,帮助我们翻译许多关于造炮制船的技术书籍,又把自己的学问传授给中国人,我以为这才是真正信守教规、与人友善的传教士。因而当去年津案发生后,对于不少人主张关闭教会,驱赶外国人出境的偏激言论,我是决不同意的。外国人中也有我们的好朋友,像科尔先生、史蒂文生先生,以及在座的各位先生,不辞辛苦,帮助机器局造了这么多的枪炮子弹,又为我们造的五艘战舰出了很大的力,你们就是中国人的好朋友!”

  又是一阵掌声。科尔举杯起身,用生硬的中国话说:“让我们一起为曾中堂干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