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隐约已经猜出来了,不是么？”初夏静静的回望他,涩然一笑。r
“我是猜出了,可还是不愿去相信——我要你亲口告诉我。”公子缓缓道,依旧紧紧盯着她的双目。r
初夏的脸颊白得一丝血色也无,身后那艘小船哗的一声被人掀翻了,那女子一把抓起苏秀才上岸,立在初夏身边,与周遭的人群对峙。r
“反正也是活不了了,阿卉,你就告诉他吧,死也做个明白鬼。”苏风华眯了眯眼睛,某种闪过一丝刻毒。r
初夏嘴角轻轻一扯,却回头望向苏风华,艰难的笑了笑：“说什么？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r
“就从无人镖局开始……”苏风华搔搔头发,“哦不,是从望云夫人说起。”r
初夏双手垂在身侧,听到公子毫无波澜起伏的声音：“来沧州寻亲……是你的幌子,没有父亲,没有未婚夫,有的只是你的浣纱门吧？”r
初夏倏然抬头,眸色依然这般清透,她的双唇微微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摇头,艰难道：“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r
“望云夫人没有与人私通,你刻意留下那支梅花,又在她的食物中留下不孕的药物,是为了转移我的视线么？……她究竟发现了什么,你要将她灭口？”公子抿了抿唇,眸色渐复冷静,却又自嘲般一笑,“你一再的暗示我,君府之中有内应,真是一招妙棋……险中求胜呐。”r
此刻初夏反倒下定了决心,似乎任凭公子如何开口,她只是沉默。r
“无人镖局的三份大礼,果真是一箭双雕。想必你浣纱门与天罡,也有不共戴天之仇,一来借我手除掉他们,二来……替你们寻出山水谣所在。”r
“嘿嘿,不愧是公子。”苏风华冷冷一笑,“我们早早的放出风声去,果然那十二名美女中,有人被替换成天罡的内应……只是那人竟是凡间,公子这一手利落漂亮。至于山水谣,我浣纱门是没这财力人力,去各地网罗山水图。自然只能得公子助力了。想不到公子这般信任初夏,嘿嘿。”r
“君山这密室中,所藏的事物,你们早就取走了。只是不曾发现这银盒子,这才诱我前来,可对？”公子想起那石制书柜上薄薄的尘灰,眸色渐暗。r
“不错。这一点,公子亦是不负期望。”r
“图风大师呢？也是你命人杀的？你为了瞒住什么秘密？慎终如始……那是在提醒你,不要忘记自己的意图么？”r
初夏琥珀色的眼眸微微一动,却掠过一丝古怪的笑意,仿佛是绝望,又似是放弃：“此刻你追问这些,还有何意义？”r
公子沉沉看着她：“你当真不愿解释？执意放弃这……最后的机会？”r
“最后的机会？”初夏喃喃重复一遍,双眸忽然蒙上一层水雾……是啊,最后的机会,她与他最后的机会——可她又如何解释呢？该猜到的,他都猜到了；哪怕是不该猜到的……连她自己,都无法解释。r
“你要灭天罡,我替你灭；你要山水谣,我也都给你；你要杀图风,少林那边自有我去顶着；前尘往事,我也不愿去追究……这些我都可以原谅你,可是初夏……你竟连青龙也不放过？”公子顿了顿,这一刻,似也有些不知所措,“他像个孩子一样,就连喜欢你都这样坦白……你的血,当真是冷的么？”r
初夏倏然闭上眼睛,仿佛没有听见耳边白雪低泣的声音,低低重复道：“没错……我的血是冷的。”r
一时间没有人开口说话,苍千浪的声音平静的插进来道：“公子,先拿下他们么？”r
这样望过去,公子的脸颊微微显得有些瘦削,薄唇抿成笔直的一条线,他深邃的双瞳中只印着初夏一个人的身影,语气低沉道：“你说,你这样有恃无恐,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我喜欢你,笃定我一定会放过你么？”r
他手中渔阳剑脱鞘,雪白一道光亮唰的指向初夏心口。r
初夏身边,苏风华似是为了激怒他,笑道：“适才还在赞叹公子是长情之人,怎么,这么快就翻脸了？”r
初夏并未理会他,只是注视着公子,甚至微微挺起了胸膛道：“你……你杀了我吧。”r
公子持着渔阳剑,手极稳,一瞬不瞬的看着她,剑尖已经刺破她的衣裳,隐隐渗透出一点红色血迹。r
“君夜安,不念在曾经两情缱绻,你也不该杀她……”苏风华走上半步,笑道,“阿卉她……可是你的异母妹妹啊。”r
“什么？”r
君夜安与初夏两人,几乎异口同声道,声音中满是震惊。r
苏风华沉默良久,唇角的笑恶毒狠辣：“不错,老门主没有告诉你么……阿卉,你们是兄妹啊。”r
君夜安剑锋微转,直指苏风华喉间,声音已现急怒：“你再说一遍。“r
苏风华以食指拇指捻起了剑刃,一字一句,吐字明晰道：“君夜安,你与初夏是同父异母的兄妹。我说得可清楚了？你父亲当年四处留情,你也不是不知晓的。凭空多一个妹妹出来,又有什么可惊讶的？”r
初夏后退数步,几乎站立不稳,颤声道：“她……从未告诉过我——我不信!我绝不信!”r
月光下她头发散乱,瞳孔几乎涣散开,喃喃道：“怎么会是这样……”r
公子微一阖目,掩去那丝不忍,良久,方道：“她母亲是谁？”r
苏风华啧啧一叹,扬了扬手中银盒,笑道：“君天佑这一生的秘密,皆在此处了。你可想知道？”r
公子沉默不言,身形未见晃动,却已将那银盒夺回在手中,来不及打开那把银锁,只凭那指力,便生生掰了开来。r
甫一打开,便是一阵焦臭之味。里边原本一叠书信纸张,皆化成灰,再难辨识。他怒道：“你何时动的手脚？”r
“便在刚才。你以为我会这样明明白白的让你知晓一切？哈哈!当年君天佑害我父母双亡,也亏得他死得早,否则今日,我百倍千倍的奉还于他。”苏风华仰天笑了一阵,只觉得无限快意,“至于你,君夜安,你的余生大约会在懊悔、猜度中渡过。”r
他细细的观看着君夜安的脸色,微笑道：“你过来,我说给你听。”r
“公子不可——”r
公子漠然上前,而苏风华附耳,悄声说了数句话,直到最后,放大声道：“君夜安,你前半生享尽尊荣,后半生……我却要你可爱而不可得。”r
公子脸色微变,抿唇良久,道：“你究竟是谁？”r
“我和阿卉,哦,就是初夏——都是浣纱门中圣使。当日为了将她送至你身边,我们筹划了三年时间,所幸君公子果然英雄情长。”苏风华看了初夏一眼,唇角微勾,“阿卉,你做得很好,没有辜负门主的期许。”r
初夏双唇轻轻一颤,似是想说什么,却终究没说。r
公子凝视她良久,伸手屏退了苍千浪,终于淡淡道：“丫头,我说过,这一生,不怕技不如人,也不怕被人骗——却最恨被所爱之人欺瞒。现下,我只问你一句话。”r
“你问。”r
“你可曾对我有一丝动情？”r
初夏长睫微垂,却默然不语。他问她可曾动情……怎会不动情呢？r
梅谷赏雪,镜湖交心,再到后来,他纵容溺爱,那样的表明心迹……她怎会不心动？r
她狠狠的闭眼,脑海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是”字。r
可这一个“是”字……又怎能跨过这伦理道德、千山万水的阻碍？r
她心中存了那么多话,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是怔怔道：“是。”r
“好……”公子温柔的轻抚她的脸颊,却微微一笑,对苏风华道,“复仇二字,若只是杀人偿命,未免落了下乘。你毁我心中所爱,此刻觉得心满意足了么？”r
苏风华淡淡一笑：“很是心满意足。”r
“你们走吧。往事我不再追究,丫头,江湖险恶……你有时又太过天真……”公子顿了顿,似乎觉得“天真”二字颇为不妥,自嘲般一笑,方续道,“以后莫要牵扯其中了。”r
“初夏立下大功,门主当然不会责怪于他,反倒会好好赏她。”苏风华轻笑,“君夜安,这一点,你倒不需操心了。”r
初夏冷冷打断了他,站在公子面前,一字一句道：“的确是我害死青龙。君夜安,你杀了我吧。”r
白雪冷笑道：“贱人,你明知公子不忍动手,此刻还这般演戏给谁看？”r
初夏淡淡看她一眼,分明是如画般的眉眼,却失去了一切生气：“此刻你不杀我,我便要走了。从此山高水阔,或许再不相见。”r
公子将目光挪移开,低低道：“我并不想你死。”r
“可是她杀了青龙啊……公子,你一手带大的旭尧……”白雪此刻再也支撑不住,跌坐在地上,放声大哭。r
苍千浪上前,将她搀扶起来,公子看她一眼,低低道：“相信我,旭尧此刻若在这里,他也不会想要她死。”r
初夏心中全是苦涩之意……是啊,青龙他这样善良,他不会要自己死的。r
“苏风华,烦你回去转告门主,阿卉谢她自小养育之恩。只是经此一事,恐怕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留在门中。请她老人家,就当我死了吧。”r
她将“谢”字咬得分外重一些,嘲讽般一笑,月色之下,明艳得颇有几分惊心动魄。接着径直转身,上了一条小舟,背对众人而立,白裙被夜风一带,翩跹瘦弱,惹人怜惜。r
公子默然看着她的背影良久,才浅声吩咐道：“送她离开,任何人不得为难她。”r
小舟终于渐渐消逝在洞庭湖的波光之中,公子依然盯着那片暗色,直到苍千浪低声道：“公子,咱们也走吧……青龙的遗体还在岳州……”r
公子喉间忽然一阵腥甜的味道,他强忍着未曾吐出,缓缓道：“走吧。”r
洞庭湖寂静,湘妃竹斑驳,一行人就这样静默着离去,偶尔只有白雪哭声断续传来。r
公子立在船头,他轻轻咳嗽一声,喉间涌出一阵腥甜的味道,苏风华那句话在耳边若隐若现：“……你的余生,能爱,却不可得。”r
他忽然想起自己执意要带初夏离开之前,她并不愿,目光眷恋,又隐隐惧怕。小镜湖那一晚,她说：“离别,竟是这样叫人难过……”r
此刻,真正的——小舟从此逝,江海寄馀生。r
数月后,人人口耳相传的一件事,便是公子夜安退隐江湖。r
有人说,公子亲上少林,解释图风大师之死,自呈无法寻出凶手,愿就此退出江湖。r
有人说,公子因为一个女子,求而不得,最终心灰意懒,离开江湖。r
也有人说,公子寻出了山水谣的奥秘,从此,山高水阔任逍遥,人间再不闻踪迹。r
不管传说如何,公子夜安——既见君子,云胡不喜的公子夜安——从此不现江湖,这,终究还是成了现实,亦成了人们记忆中的吉光片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