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若书惊魂未定地抬起眼,正好看到周谨谕的目光。他正定定地看着她,眼神又是哀伤又是怜惜,他的身子也在簌簌发抖,嘴唇也轻微翕动,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又似乎在极力按捺着。
说是联谊会,其实就是一场相亲大会。规模还不小,许若书暗地里估了一下,千多人是有的。幸好酒店大堂也足够宽敞,再加上据说甚少对外开放的后花园,因此倒也不觉得人潮汹涌。
许若书对相亲不感兴趣,她之所以答应李西儿,是因为李西儿说,荣华酒店的东西好吃得不得了。
许若书就心动了。
两个人揣着帖子进了门,才一转眼的工夫,李西儿就不见了人影。许若书怀疑,李西儿嘴上说找找新闻素材的话完全就是蒙人的,她的真实意图其实还是要在这样难得的大型相亲大会上找到自己的白马王子。
说到这个,许若书真的有点不太能理解李西儿,她年轻美貌,拥有健康的身体与娇好的容颜及一头乌黑长发,虽然只是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报社的小记者,但好歹赚得也足以养活自己——为什么那么急着要找一个男人结婚?
许若书吞下一大口冰淇淋,心头百般舒爽,真想伸个懒腰,然后把脚跷到椅子上——可惜众目睽睽,不敢放肆。
她抬起头,发现服务生在上烤好的生蚝,顿时眼睛发亮,腾地就站起身来,陡然只听得极轻微的“嗤”的一声响,许若书眼前一黑——天啊!袜子又破了。
这年头真没什么东西是靠得住的。这袜子在某宝上号称销量第一,加厚防钩丝,好评一箩筐,结果也还是一次性用品——大多数时候连一次性都称不上。
许若书往下扯了扯裙子,遮遮掩掩地往暗处走。一边走一边能感觉到袜子正在一寸寸地撕裂,以至于她不得不停留在了长廊拐角处的一个小小露台上。
将露台门关上,身周顿时清静了好几分,欢声笑语瞬间里便变得遥远了。时值初春,天气乍暖还寒,月光极淡,墙上悬一盏欧式壁灯,灯光也极暗,栏杆旁长满了枝叶繁茂的绿植,在黑夜里静然伫立。
许若书赶紧从包里取出一双崭新的袜子,手脚麻利地将破袜子直接自裙里脱下,便要将新袜子套上。
突然间,一声极轻的声音,似乎是打火机的轻响,静静地传了过来。
许若书微弓着身子,愣住了。
抬起头来,这才看到那长枝大叶的绿植下原来搁着一张铁艺椅,大概是因为绿植枝叶过于浓密,恰好搭在椅背上,不留意还真发现不了那张椅子的存在。
椅子上坐着一个年轻男子。他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吧嗒吧嗒”地把玩着火机。
颤颤巍巍的火苗一明一灭,许若书分明感觉到年轻男子的目光紧紧地盯着自己。
啊!糗大了!许若书脑子里嗡嗡直响,一狠心,将袜子迅速扯上,匆忙堆起一个微笑,“你好……”
男子默不作声,目光仍然紧盯着许若书。神情有些古怪,似乎极为震惊又似乎极为失望。
许若书尴尬到了极点,一时间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才好。
最后也只得轻轻咳嗽一声,说道:“不好意思,打扰了。”下意识地扯扯裙子,转身就走,太匆忙,一时竟忘了刚刚被自己关上的门,头重重磕上,发出一声轻响。
那男子似乎动了动身子。
许若书糗得连胸口都滚烫起来。伸手将门打开,落荒而逃。
脚步声渐行渐远,男子身子挺得笔直,一动不动。良久,才缓缓拿出手机,拨通号码。
“高先生……”他声音略带沙哑,像是不常说话,仅仅三个字,却说得不甚流利。
远处传来一记沉闷声响,一串火星子悄然腾空,紧接着,火星子霍然散开,大朵大朵的流光四散奔溢,人群的欢呼声隐隐传来,男子微微地垂下眼睑,静静地握紧了双拳。
许若书没有在酒店再作停留,叫了辆车回家。
房子是与李西儿一块儿租的,一套小两居,小区是某国企的住宅楼,年代久远,房子旧且设计也不好,但胜在地处市中心,租金也还算合理,两人各摊一半。
人与人的相识真是一场奇遇,许若书当初在本地论坛上发布求合租帖的时候,完全没想到会收获一个朋友。她们在论坛上留下彼此电话,然后相约着一块儿去看房,一块儿跟房东砍价。那时候,李西儿刚从一所二流大学毕业,怀揣着一张红彤彤的毕业证书到处找工作。而许若书则不用说了,因为母亲的突然去世,她简直连高考都是懵懵懂懂地过来的,最后只上了所名不见经传的大专院校。到如今,李西儿好歹成了一名记者,而她,因为学历低,始终没找到理想的固定工作,说得难听点,其实就是一个打零工的,时有朝不保夕的恐慌感。
想想真让人沮丧。早点找男人结婚的应该是自己才对。
许若书忧郁地叹息一声,跺跺脚,路灯没有应声而亮,显然又坏掉了。
她敷张面膜,打开电脑。最近服装店里的生意不好,看老板娘的意思,似乎不想再撑下去,那也就意味着,她许若书又将失业。
把论坛里的所有招聘信息都看了个遍,李西儿回来了。
包一甩,四仰八叉地倒在许若书的床上,喃喃自语,“好想做有钱人。”
这种话她每两天都得说一次,许若书听惯不怪,眉毛都不动一下。
李西儿翻个身,眨眨眼睛,“喂,话说,今晚我听了个事儿。周氏未来的接班人即将正式接手荣华酒店,这位接班人想找个生活助理,你那店子不是快倒闭了吗,要不去试试?”
许若书看也不看她,“算了吧,就我这样的,凭什么做周氏接班人的生活助理?”
“人家说了,不拘一格用人才。”
“你真信这种话?”许若书不置可否,“再说我也不是什么人才。”
“应聘条件只有一个,对上周氏大少之眼缘。意思是说,只要大少看得上就行。”
许若书好笑,“喂,你觉得我有哪一点能让人家大少看得上的?”“那可不一定。”李西儿不以为然,“坊间传闻该大少似乎患有某种隐疾,并不好接近和相处。”她重新仰躺在床上,懒洋洋地道,“去试试又不会少块肉。”
许若书瞥她一眼:“你自己怎么不去?”
李西儿理直气壮:“我有正式工作。”眼神斜睨过来,那意思分明是在说,你跟我比?
许若书被噎得一阵气苦,悻悻道:“好好好。”站起来去洗脸,走到卫生间门前又回过头来狠狠剜李西儿一眼,“明天的早餐自理!”
李西儿嘻嘻笑,扬声道:“许若书哪有这么小气!明早我要吃豆浆油条!”
许若书隔着门回道:“滚滚滚。”
“晚安亲爱的!”李西儿笑着回房去。
许若书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仅仅能称得上清秀的一副面孔,人家凭什么会看上她?
可是,李西儿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啊。去试试也不会少块肉。
好吧。那就去试。许若书下了决心。
李西儿说的,如果想得人青睐,一定要出其不意,别出心裁。别妄想去周氏根据地,人家的地盘守护严谨,多少八卦记者蹲守一个月也近不得一寸身,连张清晰的照片都没拍到过。
说得许若书很是沮丧,“那怎么办?”
李西儿道:“据小道消息,此君最近在荣华酒店频繁出入,你找个机会直接上前自荐。”
许若书觉得不可思议,“要是这么简单,每天直接上前自荐的人还不多如牛毛。”
“所以你得动动脑子嘛。”李西儿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出的是个馊主意。
许若书于是真动了很多脑子。她花了很多时间百度荣华酒店的有关资料。很奇怪,N市这么一间赫赫有名的大酒店,相关新闻却非常少。许若书不死心,荣华酒店隶属周氏集团,周氏短短十数年间,由一间小小饭馆发展成为如今集酒店、旅游、饮食为一体的大型企业,背后一定有许多不为人知的血与泪,但在网络上的表现竟然如此干净,只有一个原因,该集团对相关新闻进行了必要的清洗。
但再怎么清洗和屏蔽,总会有漏网之鱼。许若书执拗劲儿上来,愣是将每条链接都细细查看,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在个小帖子里找到了此君的车牌号!
许若书如获至宝,心头立刻有了打算,将车牌号认真记下,临睡前又给自己敷了个面膜。
第二天便早早地到了荣华酒店外。
反正有了思想准备,这是来守株待兔的,因此心头倒是坦然得不得了,甚至准备了一堆零食。
荣华酒店门外便是著名的梧桐大道,道路倒不是特别宽敞,也就四车道。道路两旁皆种植着高大梧桐,因而得名梧桐大道。正值初夏,梧桐树枝繁叶茂,微风过处,枝叶轻轻摇曳着发出细细的沙沙声。阳光极好,从叶与叶的缝隙中落下来,投在身上,暖洋洋地令人五脏肺腑都觉舒畅。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不是主干道的原因,此地竟然有些静谧的感觉。
许若书斜倚着树干,远远地注视着荣华酒店。每进出一辆车子,她便取出一副望远镜凑到眼前。嗯,望远镜是她刚刚才在路边小文具店里买的,耗资二十元。
等了一早上,那个铭记在心的车牌号也没出现。
李若书也不气馁,吃了块面包,想要找个地方坐一会儿。正四下里张望着,突然看到一辆黑色轿车徐徐驶了出来,李若书顺势拿起望远镜,待看清车牌,一颗心便“怦”地一下提起来老高。
不容细想,李若书将手里的望远镜往树下一扔,人便蹿了出去。
这个动作她在家里已经练过数次,自觉娴熟得恰到好处。
车子的速度不算快,但她正低头看着手机过马路,眼角余光看到警惕的司机已经发现了她,车速更为缓慢了,似乎是要等待她过了马路再前行。
许若书心一横,脚下的直线朝着车子的方向歪了过去,然后,理所当然地撞上了车子——的引擎盖。
她受惊似的抬起头,痛苦地蹙起了眉头。
车子不得不停下来,车门打开,司机迅速走了下来。
“小姐,你没事吧?”果然不愧是大富人家,连司机都长得器宇轩昂。
许若书抬起头,极努力地露一个可怜兮兮的表情,“疼。”十分隐忍地吸了吸气。
司机看着她,那眼神让许若书有少许心虚。
“不好意思。”司机掏出钱包,“这点钱给你,去看看医生吧。”一沓看着不算少的钞票递了过来。
“前面就有一家诊所。”司机又补充道。
许若书并不肯接过那沓钞票,“估计没什么大碍。”她低声说,“但能不能载我一程?”
司机犹豫起来,回过头去看车里的人。许若书也顺势循着他的目光看去,车子后排分明坐着一个男子,看不到脸,但十有八九就是传说中的周氏少东家。
司机的手机响了起来,司机微侧过身,接听电话,不知道那头说了些什么,司机很快对许若书道:“上车吧。”
许若书大喜,也顾不得装受伤了,立刻自觉主动地拉开后车厢的门,坐了进去。
司机有些发急,叫一声,“喂。”
他示意她坐到前面来。
许若书假装不懂,侧过头去打量身边的男子。
“嗨,你好。”她笑吟吟地道。
男子极为年轻,长得出乎意料的好看,乍然看过去,似乎还有几分莫名其妙的面熟,许若书在脑子里迅速地过了过,确定自己是真没见过此君,这面熟的感觉真不知道从何而来。
男子的目光落到许若书身上,又飞快地移开。
司机道:“喂,这位小姐……”
男子静静地看了一眼司机,司机闭上了嘴。
许若书自来熟地搭讪:“您就是周先生?”
男子垂下头,十分专注地看着手中的报纸。许若书留意到他拿着报纸的手似乎在微微颤抖——难道果真如传言所说,这位少东家身患隐疾,不然拿报纸而已,干吗手抖个不停?
司机自后视镜看一眼许若书,语气讥诮:“小姐碰瓷的水平还有待加强。”
许若书脸一红。
“可是你也停车了呀。”许若书皮厚地答道,“目的达到了就好,不是吗?”
司机似乎没料到她会如此回答,顿了一顿才道:“今天周先生心情好。”
许若书立刻甜甜一笑,“那我运气可真好。”她侧过头,“听说周先生需要一个助理?”
司机又插上话来,“你觉得你能行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许若书彬彬有礼地反问道。这司机话这么多,显然在周少面前是个人物,李若书决定不能小看和怠慢他。
“你似乎很自信。”司机的目光再次投过来,似乎有点意味深长。
许若书很诚实地回道:“我只是脸皮有点厚。”
司机猝不及防,“哈”地笑了出来。连一直淡无表情的周先生,也似乎挑了挑眉。
许若书有点沮丧,“没办法,讨生活就得脸皮厚。”她动作熟练地自包里取出一早准备好的档案袋,递到周先生面前,“周先生您好,我叫许若书。这是我的履历表和应聘书。”
不知道是不是许若书的错觉,当她说到她的名字的时候,周先生似乎有点不耐和烦躁,但他显然很有风度,很努力地在控制自己。
“我从事过很多行业,做过超市收银员,饭店服务员,学生家教,陪聊……”
周先生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
许若书立刻解释:“是陪老人家聊天,一个生病了的老太太。”许若书有点遗憾,“其实这工作不错,就陪老太太看看电视,给她读读报纸,陪她到楼下晒晒太阳什么的,工钱给得还行,可惜后来老太太去了国外。”
周先生重新垂下眼帘。
“因此呢,我有极为丰富的工作经验,完全可以应对任何突发状况,我相信我能胜任周先生的助理一职,希望周先生能给我一个机会。”许若书继续道。
司机飞快地看一眼周先生,周先生合上报纸,静静地将许若书递过来的档案袋推开,轻轻地敲了敲车窗。
司机会意,立刻将方向盘一打,车子靠路边停下,车门锁打开,周先生默不作声下车去。
许若书愣了一下,顿时就要赶上去,司机开了口,“许小姐,周先生不喜欢人家纠缠不休。你还是回家等候消息吧。”
许若书很是失望,想起周先生从头到尾,表情就没一刻好看过,而且最后好像还被她说烦了,忍无可忍地下了车——不由得叹了口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