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里的字体很小。彼得对近几个月来不得不戴的老花镜感到深恶痛绝,他不服老,情愿做一套滑稽的面部操来改善视力。信的内容让他大跌眼镜,他不由自主地把伦敦同事的信连读了三遍,随即抓起电话,连按键都没看就拨通了一个号码,并焦急地等待着。等铃声响罢十次,他不得不挂上电话重新再拨。试了三次后,彼得烦躁地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拿出了手机。他拨通了咨询处的号码,希望能尽快和英国航空的订票处取得联系。趁着连线的间隙,他用肩膀和头夹着手机来到了衣帽室。彼得踮起脚想要够到顶层的那个箱子,岂料在拖下箱子的那一刻,一堆旅行袋也被顺势带下,砸到了他的身上。当他穿着睡衣,在一堆衣服下低声咒骂时,订票处的工作人员终于接起了他的电话。
“是不是你们女王的王冠丢了,你们都在帮忙找啊?”
现在是晚上六点,夜幕提前降临,眼看一场暴雨即将到来。天上云朵簇拥,仿佛形成了许多天然雨棚,棚上积聚着无数水珠,使它们蒙上了一层琥珀与黑色相间的光晕。已经有几滴雨水冲破云层,在黑灰色的城市上空划过几条银白色的线条,有节奏地重重击打在沥青路面上。乔纳森关上了窗子。碰上这样的鬼天气,在电视机前度过一个夜晚是再合适不过的选择。他来到厨房,打开冰箱,拿出打包盒,里面盛着安娜选择的各种意大利式开胃菜。他把奶酪焗茄子放入烤箱中加热,随后在上面撒上大量干酪,完成后便拿起墙上的电话听筒。他刚想拨打安娜工作室的电话,就瞧见提示有外线接入的信号灯闪烁了一下,接着铃声响起。
“你之前在哪儿?这是我第十次拨打你家的电话了!”“晚上好,彼得!”
“快去准备行李,我在洛根国际机场的英国航空候机大厅里等你。前往英国的航班将于晚上九点一刻起飞,我已经预订好了两个位置。”
“假设一下,如果今天不是周日,如果现在我没有在厨房为我一个月后即将迎娶的新娘做晚餐,如果我没有准备和她一起看《毒药与老妇》,兴许我会与你同去。这次出行的目的是什么?”
“我很喜欢你这样说话的样子,人们会以为我们已经在英国了。”彼得挖苦地说道。
“好了,朋友,很高兴能与你聊天。套用一句你最爱说的话:我现在正在全身心地和奶酪焗茄子交流着,所以你若不介意我……”
“我刚收到一封来自伦敦的邮件,一位收藏家意欲卖出五幅大师的作品,这五幅画全都出自一位叫弗拉基米尔·拉德斯金的画家之手……你在意大利面中放了什么?”
“此话当真?”
“到时候我会把那边的同事介绍给你,这绝不是在开玩笑!乔纳森,到底是由我们自己还是由我们的竞争对手来组织这场拍卖,这全都取决于你。不要忘记,人们总是时刻关注着我们的鉴定质量。”
乔纳森紧锁双眉,他焦虑地用食指把玩着那根电话线。“在伦敦出售的拉德斯金的作品数量不可能是五幅。”“我没有说它们将被拿来出售,我只是说它们会被展出。这是收藏界的一大盛事,我会把拍卖活动放在波士顿举行……我将借此东山再起。”
“你的数据是错误的,彼得。我再重复一遍:将被出售的作品数量不可能是五幅。我很了解拉德斯金所有画作的所在地,其中落入私人收藏家之手的只有四幅。”
“是的,你才是真正的行家。”顿了顿,彼得又挖苦地继续说道,“我在这个不合时宜的时候拨打你的电话,心中只想着一件事,那就是:这个惊天秘密也许抵得过一碗意大利面在你心目中的分量。一会儿见。”彼得挂断了电话,他甚至都没有和乔纳森道一声再见。乔纳森也挂了电话。几秒后,安娜在她的工作室里做了相同的动作,她把他们刚才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她把手中的画笔放回到水罐里,套上羊毛披肩,放下头发,走下楼来到了厨房。乔纳森此时仍站在电话机旁,一副沉思的样子。
安娜的声音把他惊了一下。“谁打来的电话?”“彼得。”“他还好吗?”“还好。”
安娜闻了闻充斥整个屋子的鼠尾草香味,随即打开烤箱,看着架子上烤得发黄的干酪。
“我们要好好美餐一顿!我去拿碟片,然后在客厅里等你。我快饿死了,你不饿吗?”
“饿,饿。”乔纳森用几近阴沉的声音回答道。经过桌子的时候,安娜抓了一块朝鲜蓟放入嘴中,品尝起来。“我一看到意大利餐就不要命了。”她说道,满嘴都是食物。
说罢,她擦了擦嘴角的油汁,离开了厨房。乔纳森叹了口气,他从烤箱中拿出滚烫的食物,精心地在餐盘上摆放好菜肴。随后,他把各式开胃菜放在唯一的盘子周围,把自己的那份放回了冰箱。接着,他打开了一瓶基安蒂葡萄酒,把它倒入一只极其精美的酒杯中,并把酒杯放在奶酪蛋糕的边上。
此时安娜已经靠在沙发上,打开了那台巨大的等离子电视机。现在只须在播放DVD的遥控器上轻轻一按,就可以观看卡普拉的电影了。
“你需要我去厨房把你的餐盘拿过来吗?”当安娜看到乔纳森把她的那份端放到自己的膝盖上时,她不由得轻声问道。
乔纳森坐到她的身旁,抓起她的双手。他内疚地向她解释道,自己今天将无法和她共进晚餐。还没等安娜有所反应,他就向她道出彼得致电的原因,并向她一再道歉,极尽温柔之能事。他不得不离开,不仅为了他自己,更为了他的朋友,因为彼得在事业上正遇到不小的挫折。佳士得拍卖行不能理解他怎么会忽略掉这样一笔买卖。这个失误会严重损害他自己的工作,这点安娜很在乎。最后,出于坦诚,乔纳森告诉安娜,靠近那些画作,触摸上面的棱角,体味颜色的运用,一直都是他的梦想。他不想等到它们受到闪光灯和涂料的侵蚀后再去欣赏它们。
“谁是卖家?”安娜嘟着嘴问道。
“我对此一无所知。这些画作可能属于拉德斯金的一个后裔。我从没有在任何公开的拍卖会上看到过它们。直到拉德斯金的作品集第一次出版,我才得以看到它们的照片和防伪证明书。”
“一共有多少幅作品?”
乔纳森在回答前犹豫了一下。他知道,自己很难和安娜分享刚刚被彼得点燃的希望:第五幅作品可能已被发现。这幅弗拉基米尔·拉德斯金最后的作品,在安娜看来虚无缥缈,然而它有股强大的魔力,使得她未来的丈夫对这个疯癫的老画家总是念念不忘。
乔纳森来到衣帽间,打开一个行李箱,选了几件精心叠放的衬衫、一件羊毛套衫、几条领带和供五天换洗的内衣。他如此专注地整理着,甚至都没有觉察到安娜已悄然来到了他的身后。
“四周后我们就要结婚了,而你再次抛下我去和情人幽会。真是好样的!”
乔纳森抬起头,安娜那动人的身影在门口若隐若现。“按你的话说,我的情人是位年迈的画家,还有点疯癫。另外,他已经去世好几十年了。在我们即将成婚之际,我的这种品位应该让你大为安心。”
“我真不知道该如何理解你的这句话。选择了我,应该也是你的品位的一部分。”
“我不是这个意思。”乔纳森一边回答,一边想把她揽入怀中。安娜挣脱了他的怀抱,一把将他推开。
“你还清醒吧!”“安娜,我别无选择,不要把事情弄得复杂化。你想想,我怎么可能不愿意与你共度良宵!”“如果彼得在婚礼的前一晚给你打电话,你也会取消婚宴吗?”
“彼得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们的证婚人。他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真的吗?我觉得,他倒不会因此而为难。”“你错了,要不就是你在开玩笑。彼得其实很有分寸。”“看来是他把这个特质掩藏得太好了。可是,如果他真的在那天打来电话,你会怎么做?”“我想,我一定会抛弃情人,正式迎娶你。”
虽然并没有把握,但乔纳森暗自希望,安娜会就此放过他。为了不激化安娜蓄意挑起的争吵,他提着箱子来到浴室,拿了些洗漱用品。安娜怒气冲冲地跟着他。他从她身旁经过,从架子上取下大衣。当他俯身想与她亲吻道别时,安娜却退后了几步,注视着他。
“你看看,连你自己都承认了:彼得会在婚礼当天打电话给你!”乔纳森走下楼梯;当他到达大厅,握住门把手想要开门时,又不由自主地转过身去,久久凝望着安娜。只见她正双手交叉,站在楼上。
“不会的,安娜。我周一早上就去把他干掉,他也就没有机会这么做了。”
说罢,他关门而去,并在路上叫了辆出租车。他让司机把他带到洛根国际机场的英国航空专道。车外,大雨如注。雨水倾泻在马路上,瞬间抹去了他的脚印。汽车渐渐远去,安娜拉下她的工作室里的木质百叶窗,同时嘴角露出浅浅的一笑。
[1]指波士顿,早在17世纪,来自英国的清教徒移民就在这里定居,创建了波士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