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他的父亲——一个永远对他微笑的男人,指引他来到了那幅作品面前,还是命运之手把他推向了这幅画作?
乔纳森在BA776航班的登机口等待着彼得。他正目送着最后一批旅客登上舷梯,突然有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彼得看出了乔纳森脸上的不快,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我还能做你们的证婚人吗?”“事态照这样发展下去,你可能会成为我们离婚的见证者。”“如果你愿意,我没有意见。但你必须先结婚,有些事情的程序还是要走的。”
乘务长向他们做了个不耐烦的手势,因为只要他们一登机,飞机就能起飞了。彼得在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还未等乔纳森在行李架上放稳他的箱子,飞机就已经开始滑行了。
一小时后,当空姐递给他们机上的便餐时,彼得礼貌地谢绝了,并告诉她:他们两人都不需要。乔纳森看着他的朋友,一脸的惊讶。
“别担心!”彼得用一种心照不宣的口吻低声说道,“为了提高这次长途旅行的质量,我特意准备了两个妙招。首先,我去了一趟你最喜欢的熟食店,买回了足够我们饱餐一顿的食物。我总对你的那碗意大利面心怀愧疚。”
“那是份奶酪焗茄子。”乔纳森不快地回答道,“你的饕餮盛宴在哪里?我快饿死了。”
“在我们头顶上的某个行李架里。只要空姐和她的推车一离开我们的客舱,我就去找我们的晚餐!”
“那你的第二个妙招是什么?”彼得弯腰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药盒,在他朋友面前摇了摇。随后,他一脸得意地向乔纳森展示了两粒白色药丸,说道:“这是一种神奇的药物。如果你服下它,醒来后,再看看窗外,你一定会说:‘天哪,这不是伦敦吗?’”
彼得把两粒药丸倒在了自己的手心里,把其中的一粒递给乔纳森,他却拒绝了。
“你理解错了。”彼得边说边迫不及待地把一粒药丸倒入自己的口中,“它不是安眠药,它只会辅助你的睡眠,唯一的副作用就是,你可能欣赏不到沿途的风景。”
乔纳森仍然坚持自己的想法。彼得把头靠在窗边,两人都陷入了沉思。乘务长结束了服务工作,返回了员工休息室。乔纳森见状便解开安全带,站起身来。
“在哪个行李架里?”乔纳森看着眼前那一排行李架,问道。彼得没有回答。乔纳森俯身发现他已经睡着了。他轻敲了几下他的肩膀,犹豫着是否要推醒彼得。可惜这些尝试都是徒劳的,彼得早已沉沉地睡去。乔纳森打开他上方的那个行李架。十几个箱子和各式大衣错综复杂地叠盖在一起,十分混乱。他烦躁地重新坐好。客舱此时一片漆黑。一小时后,乔纳森关掉了照明灯,摸索着想够到邻座兜里的安眠药瓶。彼得均匀地打着呼噜,在舷窗旁蜷缩成一团,他右侧的口袋也因此变得遥不可及。
六小时后,空姐推着她的小车再次出现在客舱里。被饥饿折磨了一夜的乔纳森现在总算可以满心欢喜地迎接早餐的到来了。当空姐为彼得放下小桌板、奉上早餐时,他正打着哈欠,从酣睡中醒来,见此情景,他不由得吓了一跳。
“我不是和你说过,晚餐我已经准备好了吗?”他瞪着乔纳森,埋怨道。
“你如果再多说一个字,下次你再醒来,看着窗外,你一定会改口说:‘天哪,这不是伦敦的圣文森特医院吗?’”
等空姐送餐完毕,乔纳森马上抢过彼得盘子里的奶油蛋糕和羊角面包,毫不顾及彼得诧异的表情,迅速而又贪婪地把它们送入了自己的口中。
一辆出租车把他们从希思罗机场一直带到了伦敦的市中心。清晨,海德公园的羊肠小道宛如魔咒,让人们彻底忘却自己正置身于欧洲最繁华的大都市里。一层雾气弥漫在宽阔的草坪上,百年老树的枝干在雾色中若隐若现。乔纳森透过窗子看到两匹灰色斑点的骏马正在刚平整过的沙质马道上溜达。随后,他和彼得穿过了王子门的铁栏。现在还不到早上八点,可大理石拱门[1]处的环形车道已经成了司机们的噩梦。他们又穿过了几条公园的小径,叫了辆出租车。司机终于把他们带到了多切斯特酒店的大门前,酒店位于伦敦的上流住宅区,就在海德公园的旁边。到达后,他们各自进入自己的房间。没过多久,彼得就去乔纳森的房间与他会合。乔纳森正在更衣,为他开门时,恰好穿着一件白色衬衫和一条苏格兰短衬裤。
“你好有一副旅行家的派头啊!”彼得进门时不由得惊呼,“我很好奇,如果我把你带到非洲去,你又会怎样穿着?唉,这次长途飞行可把我累坏了。”说罢,便一下子坐在窗边的一把皮质扶手椅上。
乔纳森一言不发地走进浴室。“你还在生气?”彼得喊道。乔纳森从半掩的房门中探出头来。
“我周末的最后一段时光全都用在了飞行途中看你睡觉上;我与我的未婚妻也为此濒临分手。你说,我有什么好生气的?”他边说边调整着领带的位置。
“你还总是最后才穿裤子吗?”彼得一脸嘲弄地问道。“有问题吗?”
“完全没有。只是,如果遇上火灾,我觉得不系领带逃起来会更自在些。”
乔纳森瞪了他一眼。
“别闷闷不乐了,想想是你最爱的画家把我们召唤到了这里。”彼得说道。
“你的情报员还算可靠吧?”
“就凭我们为这次出行所付出的代价,他也必须是可靠的!再说,他在邮件中清清楚楚写明是五幅作品。”彼得边说边看着窗外。
“相信我,他一定是弄错了!”“我早上醒来时在电脑上发现了他的邮件,但我还没法联系到他。我收到信件的时候,这里已经不早了,我总不能因为他在周日享受生活而去责怪他吧。”
“你依然在下午的时候才起床?”彼得在回答乔纳森时,面露尴尬。
“我前天晚上睡得有点晚……这样看来,应该是我牺牲了周末来陪你完成夙愿,所以,你就不要再责怪我了!”
“难道这样一次重要的拍卖会解决不了你和合伙人之间的问题吗,拍卖员先生?”
“好吧,那就这样说吧:我们为了一个共同的事业,一同牺牲了周末!”
“你有其他方面的消息吗?”“我知道展出这些作品的画廊地址。在那里将会举行专家鉴定会,届时画作的拥有者,可能是一个人,也可能是几个人,将会挑出最适合筹备这次拍卖会的承办方。”
“你的竞争对手有哪些?”
“那些所有手持小槌,然后说‘成交’的人。我完全指望你来帮我赢得这场战役。”
乔纳森的名望无疑是这场拍卖大战中最让人垂涎的王牌。作为第一个出场的拍卖人,身边又有像乔纳森这样高水平的专家相助,彼得显然是做足了准备。
他们穿过多切斯特酒店的大厅,彼得在看门人的小屋前停了一下,递给他一张写着一个地址的小纸片,向他打听前往目的地的路线。看门人身着红色上衣,敏捷地从桌子后面绕到他们跟前,铺开一张地图,用笔标注着通向艺术画廊的路线。接着,他又用一种不紧不慢的声调建议彼得可以在沿途适时欣赏一会儿风景。只见他在各式地标建筑上画上叉,告诉彼得这些都是不容错过的观光景点。彼得大感惊讶,不由得问起他是否碰巧在遥远的波士顿有一个堂兄或亲戚。看门人对他的问题表示不解,可他并没有深究,而是带着他们来到旋转大门,并为他们打开门。他甚至还一路陪着他们来到酒店大门口,并再次逐一向他们解释了各种路标。彼得接过地图,带着乔纳森匆匆离开。
阳光下,就连他们穿行的小道也散发出耀眼的光芒。人行道两旁的各色商铺争奇斗艳,均匀悬挂在路灯上的花盆架则随着微风轻轻摇摆着。乔纳森突然有种置身于另一个时代的错觉。他一边奔赴那个他等了很久的约会,一边欣赏着街边那些石瓦屋顶,心想,即使真是彼得弄错,即使他自己已经做好了大失所望的准备,在某家背对着皮卡迪利大街的画廊里,他也终将真实地触摸到弗拉基米尔·拉德斯金的遗作。不到十分钟,他们便到达了艾尔伯玛街十号。彼得从上衣口袋里拿出那张小纸片,对照了一下地址。他瞥了一眼手表,然后把头伸进保护橱窗的铁栏杆中,向里张望。“好像还没有开门的样子。”彼得气恼地说道。“你以前一定是在警署工作的。”乔纳森针锋相对地回答他。在街道的另一端,乔纳森远远望见一家提供咖啡和点心的小店,于是便决定去小坐片刻,彼得也与他一同前往。小店很舒适,现磨咖啡豆的醇香与新鲜出炉的蛋糕香味交织在一起,沁人心脾。为数不多的顾客全都倚在高高的桌子旁,认真地读着报纸或杂志。当他们进店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抬头张望。
在大理石制成的吧台前,他们点了两杯卡布奇诺,然后带着各自的点心坐在靠窗的位置。这是乔纳森第一次看到克拉拉。那天,她穿着一件米色呢子大衣,坐在一张矮凳上,边喝着奶油咖啡边翻阅着《国际先驱论坛报》。由于看得太入神,喝咖啡的时候不小心烫到了舌头,她微微皱了皱眉头,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过正在阅读的文章,然后摸索着放下杯子,又迅速地翻过一页。克拉拉身上有种难以抵挡的魅力,即便是奶油在她的上嘴唇上留下了一撇白色的胡须。乔纳森微微一笑,走近她,递给了她一张纸巾。克拉拉头也不抬地接过纸巾,擦了擦嘴,然后同样机械地把纸巾还给了他。乔纳森把纸巾放回口袋,眼睛却再也没有离开过克拉拉。此时她阅读完毕,好像被文章的内容惹得有些生气,只见她推开报纸,不停地来回摇头。随后,她突然转向乔纳森,诧异地望着他。
“我们认识吗?”乔纳森没有回答。
他拿着纸巾,用手指了指她的下巴。克拉拉擦了擦脸,把纸巾翻了个面,沉思了片刻,突然两眼放光。“对不起。”她说道,“真是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为什么会看这份报纸,每次看完后,我一整天都没有好心情。”“文章都说了些什么?”乔纳森问道。
“都是些不值一提的内容。”克拉拉回答道,“那些作者想表现他们的专业和睿智,可到头来,他们的文章只是些矫揉造作的空话。”
“你还有其他想法吗?”
“我很高兴你能对我的看法如此有兴趣。但是,你可能根本无法理解我,因为这些无聊的内容和我所从事的行业有着密切的联系。”
“你能告诉我你所从事的行业吗?”克拉拉看了一眼手表,马上拿起放在一旁的丝巾。
“绘画行业!我真的要走了,我已经迟到了,我赶着去签收一份快递。”
说罢,她便走向门口,正要推门而出,却又一次转过身来。“谢谢你的……”
“别客气。”乔纳森打断她说道。她微微欠了欠身子,离开了咖啡馆。透过窗子,乔纳森看到她奔跑着穿过马路。在街的另一端,她拿着一把钥匙,伸进一个小孔,对面的铁质帘门随即缓缓升起,位于艾尔伯玛街十号的画廊就此开门了。彼得走近乔纳森。
“你在看什么?”“我想我们可以返回画廊了。”乔纳森边回答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克拉拉的倩影,此时,她已走进了画廊。“我们约的是她吗?”“我想是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麻烦你不要再用这种眼神看着她。”“你在胡说些什么?”“不要把我当傻瓜,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你的这副德行都已经有二十年的历史了。”看到乔纳森一脸窘迫,彼得用手指了指他的下巴,做了个鬼脸。他走出咖啡馆时,还不忘转过身来,模仿了一遍乔纳森挥舞纸巾的样子。对面的画廊被白昼的光线照亮着。乔纳森把脸贴在橱窗上,向里张望。室内的墙壁上空无一物,屋内也不见任何人影,克拉拉一定是在店铺的里间。木质的大门被漆成蓝色,乔纳森按了一下门上的电铃。彼得站在他的身后。几秒后,克拉拉出现了。她还穿着刚才的大衣,手在口袋里摸索着寻找钥匙。她一下认出了乔纳森,微笑着为他开了门。
“我把我的钥匙忘在吧台上了?”
“不是的。”乔纳森回答道,“你要是真忘了,是进不了画廊的。”
“有道理,那我忘的一定是钱包?”“也不是。”
“那一定是我的记事本!我老是把它弄丢,我想大概是因为我讨厌那些约会的缘故。”
“你什么也没有落下,你放心好了。”
听着他们的对话,彼得有些等不及了。他冲上前去递上了自己的名片。
“我是代表佳士得拍卖行的彼得·格温,我们今天早上刚从波士顿来到伦敦,特意赶来见你。”
“波士顿?好远的地方。可是,你们公司的总部不是在伦敦吗?”克拉拉边问边招呼客人进入画廊。
走进画廊,克拉拉转身问有什么可以为他们两位效劳的。彼得和乔纳森面面相觑。乔纳森跟着她来到了画廊的里间。
“我是绘画鉴定专家。我们得知……”克拉拉打断了他,神情顿时轻松起来。“我猜到你们此行的目的了,只是你们来得好像早了些。就像你所能看到的,第一批货物要到中午才能到达。”“第一批货物?”乔纳森问道。“出于安全考虑,那些作品将以每天一幅的速度分批运达。你要是想见到所有的藏品,就必须在伦敦住上一周。虽然这家画廊是独立运作的,但总有些保险公司会主动提出担保的要求。”
“你担心在运送的过程中遭遇偷窃?”“偷窃或其他意外皆有可能,对于这样的藏品,还是应该做好一切必要的安全工作。”说话间,一辆印有“德拉海搬运公司”字样的货运车停在了画廊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