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说是我们的大脑最先预测到未来。”“恰好相反,这是记忆的一种表现形式。”“如果我们没有经历过,又怎么会有相关的记忆?”“谁说你就一定未曾经历过?”她开始向他讲述起过往的生活,乔纳森几乎是带着一种嘲弄的神情听着。那个妇人退后两步,上下打量起他来。“你的眼神很特别。你吸烟吗?”“不。”
“我猜也是,烟味会妨碍你吗?”她边问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不会的。”乔纳森答道。他拿起放在吧台上的一包火柴,划了一根,递给她。烟被点燃了,火苗随即熄灭。
“你教书吗?”他又问道。“我现在还会在一些阶梯教室里开课。对了,你既然不相信以前的生活,为什么还要致力于十九世纪的研究?”乔纳森像是被触到了痛处,他思考了一会儿,转向她。“我和那个时期的一位画家保持着一种近乎激情的关系。”她咬碎了含在齿间的冰块,目光移向了那些堆满酒瓶的架子。
“人们怎样才能对以前的生活产生兴趣?”乔纳森又开口道。“看着自己的手表,并希望了解到更多的信息。”
“这正是我拼命想让我最好的朋友理解的一点。其实我从来不戴手表!”
妇人凝望着乔纳森,这让他感到很不自在。“我请求你原谅,我并没有嘲笑你的意思。”他说道。“很少有男人会主动道歉。你在绘画界具体做些什么?”
烟灰像是很快就要落在吧台上,乔纳森把烟灰缸移放到对方的食指位置。
“我是鉴定专家。”“那么,你的职业可以让你旅行。”“实在太多了。”银色头发的妇人用手指轻拂她手表的表蒙子。
“时间也在旅行。它不断地更迭地点。只有在我们国家,你才能看到四种不同的时间。”
“我受够了这些时差,我的胃也是。有些时候,我不得不在晚饭时间享用我的早餐。”
“我们对时间的感知是错误的。时间其实是个充满了能量粒子的维度空间。每种类别、每个个体、每颗原子都会以不同的方式来穿越这个空间。我今后也许能够证明是时间容纳了宇宙,而非宇宙包含了时间。”
乔纳森很久都没有碰到过一个如此充满激情的人,他很乐意被这样的谈话所吸引。那个妇人继续说道:
“我们也曾经相信地球是平的,是太阳在绕着我们转。大多数人仅仅满足于他们所看到的。有一天,我们终将理解时间和地球一样,是在不停地转动和扩大的。”乔纳森有点不知所措。为了掩饰心情,他翻了一下上衣口袋。银白头发的妇人靠近他说道:“当我们能够重新挑战既定的理论时,我们对生命相对而真正的期限就将了解更多。”
“这就是你所教授的内容吗?”乔纳森边问边不由得稍稍向后退了几步。
“看看你的样子!你一定不难想象,如果我把我的研究成果传授给学生,他们脸上将会是何样表情。我们总是很害怕,因为我们还未做好准备。我们其实和先祖一样无知,认为所有超过和妨碍我们知识框架的事物都是超自然或艰涩的。我们热衷于研究却害怕发现。我们依靠信念来回应恐惧,这种做法有点像以前的海员。他们拒绝环游世界,因为他们确信:一旦远离他们熟悉的环境,世界将深陷于一个无尽的黑洞。”
“我的职业也很具有科学性。时间侵蚀着画作,使其产生很多肉眼看不到的变化。你一定想象不到,我们修复一张画作时会发现多少奇妙之物。”
那个妇人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臂,面色凝重地注视着他,蓝色的眼眸闪耀着光芒。
“加德纳先生,你完全没有理解我话里的意思。我本来不想说那么多,但只要一谈论这个话题,我就会变得滔滔不绝。”
乔纳森示意服务生过来,让他再为这位女士斟上点酒。妇人低垂眼睑,静静地看着服务生的一举一动。琥珀色的液体在水晶瓶子里盈盈流动。她摇了摇杯子里的碎冰,随后一饮而尽。看到乔纳森好像有意要继续谈话,她便继续说道:
“我们还在等待一批新的开拓者,一群时代的过客,就像以前的麦哲伦、哥白尼和伽利略一样。我们可能会把他们的理论视为歪门邪道,甚至嘲笑他们,然而真正能引领我们揭秘宇宙、还原人类灵魂的只有他们,别无他者。”
“对一个女学者来说,这些话倒很新鲜。看来,科学和灵性果真不相容。”
“请收起这些陈词滥调吧!信仰和宗教有关,而灵性来自意识,不论你是什么样的人或自认为是什么样的人。”
“你真的认为灵魂在人死后还会继续跟着我们?”“肉眼看不到的事物,并不表示它已经消亡了。”谈到灵魂,乔纳森不由得想到一个俄国画家的灵魂寄住在他身上已很久了。这要追溯到某个下雨的周日,父亲带着他来到博物馆。在宽敞的展厅里,一幅弗拉基米尔·拉德斯金的画作霎时征服了他。这份瞬间的感动不仅开启了他的青春大门,更是永远定格了他的人生轨迹。
妇人凝望着他,蓝色的眼睛变成黑色,乔纳森感觉她在考量他。她不再看他,把目光投向杯子。
“所有不能反射光线的事物都是透明的。”她用略带沙哑的声音说道,“但它们也真实地存在着。比如一旦生命离开人体,我们就再也看不到它了。”
“我想说在周围一些人的身上,我也常看不到生命的活力。”
妇人微微一笑,继而沉默。
“所有的事物都有凋零的一天。”乔纳森有些尴尬地继续说道。“我们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节奏来创造或摧毁自己的生命。年华的流逝并不能让我们变老。其实,让人类老去的是我们不断消耗和更换的能量。”
“你的意思是,人类是靠着一些类似充电电池一样的东西得以存活的?”
“是的,只是它们可能不如电池或胜过电池。”要不是她戴着的挂牌证明了她科学家的身份,乔纳森更愿意相信眼前和他打交道的是一个总在酒吧里缠着别人说些疯言疯语的边缘人物。他有些不知所措,便再次示意服务生为她倒酒。妇人摇了摇头,谢绝了他的好意。服务生于是把威士忌酒瓶又放回了吧台。
“你认为一个灵魂会活上好几次吗?”乔纳森边说边把高脚凳挪向妇人。
“对于某些灵魂来说,是有可能的。”
“在我小的时候,祖母告诉我,天上的星星都是升向天堂的灵魂。”
“是时间把日月星辰的光辉引向我们,单凭它自己的力量是照射不到我们的。要想真正破解时间的奥秘,就要想办法在其维度里徜徉。人被自身的肉体所限制,而灵魂可以办得到。”
“灵魂不朽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我就知道有一个画家的灵魂……”
“你也不要太乐观了,大多数灵魂还是会灭亡的。我们在变老的同时,灵魂随着它们的记忆,也在不断变换着大小。”
“它们都记住了些什么呢?”“它们在宇宙间的旅程!它们吸收的光源!人类的基因组!这是它们从无穷小到无穷大的变化过程中所传载的信息,所梦想达到的目标。在我们生活的星球上,很少有人会总结自己的一生,灵魂也就很难达到它旅行的目的:完整地经历一次造物的轮回。灵魂其实是一种电波,它和世间所有的事物一样,由无数粒子组成。就像你祖母所说的星星一样,灵魂很担心自我离散,对它来说,这是一个关乎能量的问题。这就是为什么它需要占据一个人类的躯体,因为它从中可以获得重生,并继续游走在时间的维度中。当身体再也提供不了足够的能量时,灵魂便会抛弃它,去寻找下一个接受它的实体,顺便开始下一段旅程。”
“它到底需要多少时间?”
“一天,一个世纪?这取决于它自身的力量和它不断再生的能源。”
“那要是它能量不够了呢?”“它就会消亡!”“你所说的能量到底指的是什么?”“生命之源:情感!”
彼得这时冷不丁把手搭在乔纳森的肩上,不由得吓了他一跳。
“对不起,我不得不打断你了,伙计,因为他们想要取消我们的预订。要知道,要想在这样一个满是‘饿鬼’的地方再找到一个吃饭的地方,那可不比登天容易。”乔纳森答应他一会儿就到餐厅与他碰头。彼得和妇人打了声招呼,两眼望了望天空,便离开了酒吧。“加德纳先生,”妇人说道,“我一点也不相信会有巧合。”“巧合和我们今天的话题有什么关系吗?”“我们把它看得太重要了,这是个十分可怕的现象。我今天和你说了那么多,其实你只需记住一点:两个灵魂的相遇,为的是最后能够融为一体。一旦相融,它们便从此相互依靠,不再分离,不论来世今生都能重新找回彼此。如果在世俗生活中,有一方自行离开,或中断了约束彼此的盟约,两个灵魂都将顷刻毁灭,因为形单影只的旅程是无法成行的。”
妇人的脸色突然起了变化,神情凝重,眼睛又重新变回了深蓝色。她站起身,用尽全身力气抓住乔纳森的手腕,严肃地说道:
“加德纳先生,此时此刻,你可能会觉得我只是一个失去理智的老妇人。但是,请听清楚我下面要说的话:绝不要放弃!它已归来,它就在这里。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它守望着你,追寻着你。从此以后,时间对你们来说性命攸关。如果你们轻言放弃,这将比舍弃生命更为不幸,因为你们丧失的是彼此的灵魂。你们的目标已近在咫尺,如果就这样终结旅程,将是莫大的遗憾。当你们一旦认出彼此,请不要再擦肩而过了。”
彼得不知什么时候折了回来,他一把抓住乔纳森的肩膀,拉着他往回走。
“我们人不到齐,他们就不让我就座。为了让酒店领班把我们的名字写在等候名单上,我和他足足争论了三分钟。快点!五分熟的排骨肉上的血都快流干了!”
乔纳森猛地挣脱了他。当他再次转身时,却发现白发妇人已经离开。他的心怦怦直跳,马上冲向走廊。然而,如织的人流吞没了他找回她的全部希望。
酒店领班把他们带到餐厅尽头的一个包间里。乔纳森坐在一把红色漆皮长椅上,他还是久久无法从刚才的强烈情感中解脱出来,丝毫没有胃口品尝盘子里的美味。
“你的样子好滑稽。”彼得边说边带劲地吃着。“我做什么了?”“你不停地在扯你领带上的结。”“那又怎么了?”
“可你其实并没有戴领带!”
乔纳森发现自己的右手在颤抖,他把手藏到桌子下方,然后注视着彼得。
“你相信命运吗?”“如果你询问的是这块排骨肉的命运,我可以告诉你,它眼下没有任何可能摆脱它的厄运。”“我在和你说正经的!”“正经的?”
彼得咬了一口已经浸透了调味汁的土豆。
“今晚有一班十点起飞的航班,如果你现在马上出发,兴许还可以赶上。”他说罢瞅了一眼叉子上的大块肉片,继续说道,“你的脸色很难看。”
乔纳森仍然没有吃任何东西,他掰了一小块篮子里的面包,用手指一点一点把它捏碎。他的心脏此时还是跳动得厉害。
“酒店结账的事交给我来办,你快走吧!”彼得的声音突然显得很缥缈。“我感觉不很舒服。”乔纳森说道,他此时很想找回常态。“你就娶了她吧,安娜和你的事已经开始让我感到厌烦了。”“你今晚不想和我一起回去吗?”彼得一时未能理解朋友的这番求助,他又为自己倒了杯酒。“我本想利用这次与你共进晚餐的机会和你谈谈我现在工作上碰到的问题,和你商量一下对付那些攻击性文章的对策,并让你对我下次拍卖的物品产生兴趣,可到头来,真正陪伴我的只有这块排骨肉。我不想连它也失去,要不然这将破坏人们对单身夜晚的美好遐想。”
乔纳森犹豫了一下,他站起身,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了皮夹。“你不会怪我吧?”
彼得抓住了他的肩膀。“你不该有这样的想法。你不能为一场你并未出席的饭局埋单。我现在要问你一个很私人的问题,你能保证问题的答案就我们俩知道吗?”“当然。”乔纳森回答道。彼得怀着审慎的神情,把目光投向“端坐”在乔纳森盘子中央的那块肥美鲜肉上。
“你不会反对吧?”还没等他的朋友回答,彼得就和他交换了盘子,并迅速咀嚼起来。“快走吧!代我向她问好。我明天一回来就给你打电话。我真的很需要你帮我重振江湖,办公室那边的状况令人担忧。”乔纳森把手搭在彼得的肩上,紧紧拥抱了他。从他身上,乔纳森有点找回了那种久违的祥和感。彼得抬起头,看了他好一会儿。“你确定没事吗?”“没事,我就是有点累,别担心,至于其他的事情,你就放心交给我办吧。”
他走向出口。酒店门面上炫目的灯光让他感到一阵头晕。他示意服务生为他叫一辆出租车。此时,乔纳森有点魂不守舍,这让他看上去像是一个失意的赌徒。一辆出租车停在了雨篷下。车开动了,乔纳森打开车窗想要透一口气。
“运气不好?”司机问道。他透过后视镜,打量着乔纳森。乔纳森摇了摇头,以示回答。他闭上眼睛,把头倚在车座的靠背上。
街边的路灯在地上投射出一轮不规则的光影,这让乔纳森忆起儿时自己放在自行车前的一个纸箱。夜晚天气转凉,乔纳森重新睁开了眼睛,发现不知不觉已置身郊外。他突然有种无欲无求的感觉。
“我离开了高速公路,因为那里出了一场事故。”司机说道。车内的后视镜中反射出了司机的面庞,乔纳森盯着他看。“你刚才看上去睡得很香。玩得太累了?”
“是工作得太多了!”“人确实应该专注于某项事业!”“我们大约还需要多久才能到达?”乔纳森问道。“但愿很快就能到,不过路上正在施工。”
机场橘色的灯光在远处若隐若现。出租车停在了大陆航空的专用车道上。乔纳森付了车钱,走出了这辆红色车门的白色福特轿车。车又开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