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说完便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支笔,在乔纳森做笔记的纸上画了一个井字格。乔纳森头也不抬地在彼得画的记号旁又画上一个圈。很快,彼得又添上一个叉,乔纳森则在对角线方向又画上了一个圈……飞机比原定时间早到了十分钟。彼得和乔纳森没有托运任何行李,一辆出租车载着他们驶向旅馆。彼得瞥了一眼手表,发现离会议开始还有足足一小时。在前台办理好入住手续后,乔纳森便上楼去更换衣服。房间的门在他身后悄然关上。他把包放在窗户对面的桃花心木写字台上,随后一把抓过电话。等安娜接起电话,他便闭起双眼,任由她的声音指引着,就好像在她的工作室里紧挨在她身旁一样。安娜此时靠着窗沿,关上了工作室所有的灯。在她上方,透过那扇硕大的玻璃窗,隐约可见的点点星光宛如白色长绸上的精巧刺绣,其璀璨胜似城市中的万家灯火。远处港口的浪花不时地拍打着老旧的方砖,这些砖的边缘都是由铅条镶嵌成的。自从他们有了结婚的打算,安娜总在疏远乔纳森,就好像某个脆弱装置上的齿轮发生了故障一样。开始几周,乔纳森把这一距离归因于她对迈入新生活的恐慌。然而,事实上没有谁比安娜更期待这场婚礼了。他们居住的城市和他们身处的文艺圈一样保守。经过两年的共同生活,确实该为他们的结合给出一个官方解释了。在每次的高档酒会、开幕仪式或高级拍卖会上,波士顿上流社会的所有面孔都会心照不宣地暗示这件美事。
乔纳森和安娜在社会压力面前败下阵来。这对光鲜人物的结合其实也是乔纳森事业成功的保障。在电话的另一头,安娜默默无语。他聆听着她的呼吸,猜想着她的姿势。安娜把修长的手指伸进自己浓密的头发。乔纳森再次闭上眼睛,感觉简直可以触碰到她的肌肤。黄昏时分,她身上的香水味夹杂着屋里的木头味,弥漫在工作室中的各个角落。他们的谈话止于沉默,乔纳森放下电话听筒,重新睁开了双眼。窗下,车流在一条红色车带上不断延伸。乔纳森突然感到很寂寞,每次出远门他都会有这种感觉。他不由得叹了口气,心想怎么会接受这次会议邀请。过了不久,他打开手提箱,选了一件白色衬衣。
乔纳森在走进大厅前深吸了一口气。观众用热烈的掌声欢迎他,他们随即便隐匿在半明半暗的灯光中。他在一张铜制的桌子后坐下,桌上摆放的一盏小灯照着他的讲义,他就像是剧场里那个捧着台词的人。乔纳森对讲稿烂熟于心。他今晚介绍的弗拉基米尔·拉德斯金的第一幅作品,已经投射在他背后的巨型屏幕上。他选择用倒序的方式来介绍这位俄国画家的作品。首先出现的是一组以英国乡村为题材的作品,那是拉德斯金生前最后的画作,之后他便被一场疾病夺去了生命。
拉德斯金是在房间里完成他最后的作品的,因为当时他的健康状况已经不允许他外出,他也正是在这间屋子里安然离世,享年六十二岁。他曾为爱德华·兰顿爵士画过两幅肖像,一幅是全身立像,另一幅是他坐在一张桃花心木桌子后的样子。这两幅画像可以说明,这位出名的收藏家和商人曾一度是弗拉基米尔·拉德斯金的庇护人。在另外十幅画中,画家凭着敏锐的艺术嗅觉,生动地描绘了十九世纪末伦敦市郊穷人们的苦难生活。最后介绍的十六幅作品使乔纳森的讲演渐入佳境。虽然连他自己也不能确定这些作品的所属年代,但他知道它们都被归于画家在俄国度过的青年时代。前六幅描绘宫中达官贵人的画作甚至得到了沙皇本人的首肯。后十幅作品描绘的则是大众的疾苦,灵感来自青年艺术家自己。这些街道的景象正是拉德斯金后来被迫流亡的原因,他不得不迅速并且永远地离开自己的家乡。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沙皇曾经在圣彼得堡艾尔米塔什博物馆的私人画廊中为弗拉基米尔举办过画展,而后者展出了一些出乎沙皇意料的作品。沙皇看后勃然大怒,他不能容忍画家如此精细描绘的竟是百姓的疾苦,而非他的卓越统治。据说,当宫中一位负责文化事务的顾问问起他这样做的原因时,弗拉基米尔回答说,如果人们在追求权力时遵循的是欺骗的原则,那他在作画时遵循的准则恰恰相反。
艺术,在其岌岌可危之时,常常会变得更加动人。难道俄国人民的困窘不比沙皇本身更值得被描绘吗?这位宫廷顾问一向十分敬重画家本人,此时不禁怀着沉重的心情向他致敬。在堆满珍贵手迹的图书馆里,顾问打开一扇秘密房门,让这个年轻人趁密探还未搜捕他之前赶快离开。他对弗拉基米尔的帮助也只能到此为止。画家随即登上曲折的楼梯,穿过一条昏暗狭长的走廊,这条走廊简直如同通向地狱的小径。他的双手被粗糙的壁面划出道道伤痕,而他只能依靠它们在黑暗中辨别方向。他朝着皇宫西面前行,穿越不得不躬身而过的地下通道以及潮湿的地窖。一些斯拉夫老鼠和他擦肩而过,时而表现出浓厚的兴趣,紧紧地贴着这个闯入者,然后便会尾随着他,并开始咬他的脚踝。
夜幕降临时,弗拉基米尔回到地面上,在一辆小推车上找到了安身之处。他躲在被皇帝的御马踩烂的一堆稻草中等待着破晓时分,并想借助早晨的纷乱逃离皇宫。
弗拉基米尔所有的画作都在当天下午被查封。沙皇的一位顾问召开了盛大的晚宴,这些作品被当作供给壁炉的燃料全都被烧毁。这个盛宴持续了四小时。
午夜时分,宾客们全都拥向窗边,因为在宫殿的庭院中,将有一场为他们特别奉上的演出。隐匿在草堆中的弗拉基米尔则将见证一场谋杀。他的妻子克拉拉于当晚被捕,只见她被两个卫士押送到行刑的地方。从她出现在庭院的那一刻起,她就始终仰望着星空。十二支步枪同时举起。弗拉基米尔祈求上天,希望她能转过头来,再最后凝望自己一次。但她并没有这么做,只是深吸了一口气。十二支步枪同时发射,她双腿跪地,遍体枪伤的躯体倒在被鲜血染红的雪地上。爱情的回声穿过墙沿,留下的是一片寂静。弗拉基米尔痛苦极了,他这才发现原来生命比艺术更加有力,因为再完美的色彩搭配也无法诠释他此刻的痛楚。那天晚上,桌上流淌的葡萄酒对他来说就像是浸染了他亡妻克拉拉的鲜血。这股红色的涓涓细流染红的不仅是白色的外衣,更是那些荒凉石路上的铭文。它们就像一个个黑点,深深地镌刻在了画家的心中。就这样,弗拉基米尔一直在记忆中留存着他最美的作品构思,并于十年后在伦敦将它完成。在流亡期间,他把在俄国创作的作品逐一进行了修改。自此以后,他再也没有画过任何女性的躯体或面容,人们也再没有在他的任何一幅作品中看到过一抹红色。
最后一张幻灯片在屏幕上消失。乔纳森向听众致谢,人们则报以热烈的掌声,以此表示对他发言的肯定。这些掌声让低调的他感到无所适从,觉得它们如同担子一般压在他的肩头。他弯腰轻抚讲稿的封面,用手指比画着弗拉基米尔·拉德斯金这几个字母,低声说道:“伙计,他们是在向你致敬。”随即他拿起包,脸涨得通红,用略显笨拙的手势最后一次向听众致意。大厅里,一位男士站起来叫住了他,乔纳森下意识地抓紧了手上的包,并再次面朝听众。那位男士用清澈的声音开始自我介绍。
“弗朗茨·贾维斯,来自《艺术与时事》杂志。加德纳先生,迄今为止没有一幅弗拉基米尔·拉德斯金的作品在大型博物馆展出过,你觉得这点正常吗?你是否认为那些博物馆的馆长把他忽略了呢?”
乔纳森靠近话筒,开始回答记者的提问。
“我一生中有很大一部分时间是致力于让公众了解并且认同他的作品。拉德斯金是位很伟大的画家,但正如其他许多画家一样,他并没有得到那个时代的赏识。他从未刻意去讨好,真实是他作品的核心。弗拉基米尔努力描绘希望,他只对人性中的真实一面产生兴趣。凡此种种,时常导致他的作品得不到评论界的好评。”
乔纳森重新抬起头。他的目光突然飘向远方,仿佛被另一个时代、另一个地方所吸引。他不再怯场,话语自然流淌,就好像画家附到了他的身上,重新站在画架前开始作画。
“请看他画的这些脸庞、他上的这些颜色,以及他笔下人物彰显出的宽大和谦卑。我们从来看不到一个隐秘的手势、一个欺骗的眼神。”
大厅中一片寂静,一位女士站了起来。“西尔维·勒鲁瓦,来自卢浮宫的法国博物馆文物研究与修复中心。传说从未有人看到过弗拉基米尔·拉德斯金最后的画作,这幅作品至今仍下落不明。你怎么看这件事?”
“女士,这并不是一个传说。在一封写给亚历克西斯·萨夫拉索夫的信中,拉德斯金提到过,虽然病魔把他折磨得一天比一天衰弱,但他着手开始创作自己一生中最美的作品。有一次,亚历克西斯·萨夫拉索夫写信询问他的健康状况,顺便问起他的创作进度,弗拉基米尔答道:‘完善这幅作品是我抵抗病痛折磨的唯一药物。’弗拉基米尔·拉德斯金在完成这幅作品后便去世了。而这幅画在1868年,也就是画家逝世后的一周年,在伦敦一次享有盛名的拍卖会上神秘消失。”
乔纳森解释说,也许是过于珍贵的缘故,这幅画在最后一刻被撤出竞拍。另一点让他不解的是,当天弗拉基米尔·拉德斯金的作品竟然没有找到任何买主,家也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无人问津。乔纳森和很多人一样,认为弗拉基米尔无愧于那个时代最重要的画家,他们都为这个不公的事实扼腕叹息。
乔纳森继续说道:“一个丰富的灵魂总会招来同辈人的嫉妒与鄙夷。有些人只会在死亡中找寻到美丽。但是今天,时间再也主宰不了弗拉基米尔·拉德斯金。艺术源于情感,这就是为什么它能超越时间,获得永生。其实,他的大部分作品常在小型博物馆中被展出,或被一些私人收藏家所珍藏。”
另一个人又接口问道:“据说在他的最后一幅作品中,拉德斯金违背了他给自己设下的禁令,首创了一种特别的红色?”
整个大厅都像是在等待乔纳森的回答。只见他两手交叉放到背后,眯起眼睛,然后重新抬头。
“正如我之前所说的,这幅画在与公众见面之前便突然消失了。直到今天,仍没有人证实看到过它。自开始从事这一行以来,我自己也一直在追寻它的踪迹。我发现,只有弗拉基米尔·拉德斯金和他的同行亚历克西斯·萨夫拉索夫之间的通信,以及当时的一些新闻报道能够证明确有这幅画存在。保守地说,其他关于这幅画的主题和构思方面的论断都纯属传言。谢谢。”
听众再次为他鼓掌,乔纳森匆忙走向讲坛的另一端,消失于后台。等候在那里的彼得拍了拍他的肩,向他表示祝贺。
临近黄昏,四千六百名与会者陆续离开了迈阿密会议中心的大厅。人流分散开来,涌向各类酒吧和饭店。詹姆斯·耐特国际中心占地两千七百平方米,通过一道露天天桥走廊和凯悦酒店相互连接,酒店拥有六百套客房。
距乔纳森讲演结束已有一小时。彼得一直在用手机通话,乔纳森则坐在吧台旁的高脚凳上,他点了一杯“血腥玛丽”,解开了衬衫领口上的扣子。在昏黄的灯光下,一个上了点年纪的钢琴师在酒吧尽头演奏着一首查理·哈登的曲子。乔纳森看着那个为他伴奏的低音提琴师。只见他把乐器紧贴自己的身体,轻声告诉它每个将要演奏的音符。很少有人会注意他们,其实他们的演奏堪比天籁之音。看着他们演奏的样子,人们很容易联想到他们一定是配合了很久。乔纳森站起身来,把一张十美元的纸币放在一只搁在施坦威牌钢琴上的杯子里。为表示感谢,那个提琴师拨动琴弦,提琴发出一记沉闷的响声。当乔纳森回到吧台时,杯子里已不见了十美元的踪影,然而人们丝毫也没有察觉出他们漏掉了任何音符。一个妇人在他身旁的高脚凳上坐下,他们礼貌地相互致意。她银白色的头发很快让乔纳森想到了自己的母亲。人到了一定年纪,记忆中父母的形象就会保持不变,仿佛我们对父母的爱不容许我们再去回忆他们更苍老的样子。她倒着看了一眼乔纳森外衣上还未摘去的挂牌,知道了他的名字和美术专家的身份。“哪个时代的?”她问道,以此作为初次搭话的开场。“十九世纪。”乔纳森回答道,同时举起了杯子。
“那是一个美妙的时代。”妇人边说边呷了一口侍者刚给她倒上的威士忌,“我的研究也主要致力于这一时期。”
乔纳森感到很惊讶,现在轮到他俯身查看妇人挂在脖子上的牌子了。挂牌上依稀可见她参加的是关于神秘学的专题讨论会。乔纳森不由得微微摇了摇头,流露出诧异的神色。
“你一点都不像是研究占星术的人,不是吗?”她的邻座问道。她又喝了一口酒,继续说道:
“我向你保证,我确实不谙此道!”她转动椅子,把手伸向他,一枚罕见的钻石戒指戴在她的无名指上。“这颗钻石的形状是不规则的。”她说道,“这远比它实际的克拉数更值得引起关注。这块宝石是祖辈留下来的,所以我很珍惜它。我是名教授,在耶鲁大学有自己的研究实验室。”
“你主要研究些什么呢?”“一种综合征。”“一种新的疾病?”妇人满脸狡黠,安慰他道:“它又叫‘似曾相识’综合征!”
这个问题一直吸引着乔纳森。他对现在正在经历的事情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所以对此并不感到陌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