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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最后一幅画(1)


  它已归来,它就在这里。在这个世界的某一个角落,它守望着你,追寻着你。从此以后,时间对你们来说性命攸关。

  “是我,我刚离开斯泰普尔顿,大约在半小时后到你家楼下,希望到时你能在家!该死的电话留言!我马上就到了。”

  彼得烦躁地挂断电话,在口袋里摸索着寻找钥匙,找了一会儿才猛然想起,昨晚他已经把它们交给了停车场的管理员。他看了看表,飞往迈阿密的飞机要到黄昏才从波士顿的洛根国际机场起飞。由于现在是非常时期,新的安检条例规定,乘客至少应该提前两小时赶到机场。彼得关上他那间精巧公寓的房门——这是他在金融区租的房子,租期一年——随即转入铺着厚厚地毯的走廊,他接连按了三下电梯按钮,然而,这一不耐烦的动作并没有加快电梯的到来。到了楼下,彼得匆忙地来到大楼看门人詹金斯先生身边,告知他自己将于次日早晨归来。然后在入口处放了包零星衣物,过不了多久,大楼旁的洗衣店便会来取走这包换洗衣服。詹金斯先生把手头正在读的一本《艺术与文化》放到抽屉里,这是本由《波士顿环球报》编印的小册子。他在服务登记簿上记录下了彼得的要求,接着离开桌子,赶在彼得之前为他开了门。

  在台阶上,他撑开一把巨大的雨伞,为彼得遮挡外面淅淅沥沥的小雨。

  “我已经吩咐人把您的车开来了。”他凝望着阴沉的天色说道。“你真是太好了。”彼得生硬地回答道。“您同层的邻居贝特太太最近不在,所以当我看到电梯升到您住的那层时,我推断……”“我知道谁是贝特太太,詹金斯!”

  看门人抬头看着遮盖在他们头顶上的那层灰白相间如纱一般的云雾。“讨厌的天气,不是吗?”他又开口说道。彼得没有回答,他讨厌高级住宅区给人们生活带来的某些好处。每次他从詹金斯的桌边经过,总感觉自己的部分隐私受到了侵犯。这个拿着登记簿的男人端坐在他的桌子后面,面朝大门,事无巨细地监控着大楼居民的行踪。彼得深信,他的门房远比他的大多数朋友更了解他的生活习惯。一天,心情不好的彼得通过侧梯溜进停车场,为的是能够从车库的边门抽身离开大楼。回来的时候,彼得趾高气扬地从詹金斯身边经过,后者恭恭敬敬地递给他一把圆形钥匙。当彼得满腹狐疑地看着他时,詹金斯用相当平和的口吻说道:

  “如果相反的路径能引起您的注意,那么这把钥匙对您将十分有用。楼梯间里朝外开的门都被反锁了,这把钥匙是解决这个扰人问题的最好方案。”

  在电梯里,为了保全面子,彼得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因为他确信通过监视器的屏幕,詹金斯不会错过他脸上的任何一个表情。六个月后,当彼得和一位名叫泰丽的时髦女演员短暂交往时,他惊奇地发现自己每天都在酒店过夜,因为他情愿住在那平淡乏味的地方,也不愿意看到门房那着迷般的神色,尤其是他早上那始终不变的好心情,更是让彼得觉得受不了。

  “我想,我听到了您的座驾发动的声音。先生,您可能不用等很久了。”

  “你是通过声音来辨别不同的车子吗,詹金斯?”彼得故意没好气地问道。

  “噢!不是所有的,先生,但您不得不承认,您那辆老牌英式轿车在连杆处会发出剧烈的声响,有点类似‘嗒嘚嘟’的声音,这时常让我联想到我的英国表兄们那可爱的口音。”

  彼得扬了扬眉毛,感到很不愉快。詹金斯是那种希望生来就是不列颠臣民的人,这是他一辈子的梦想,因为在这个继承了英国传统的城市[1],这类出生即象征着一种高贵。停车场的出入口这时射出两道强光,这两道光是由捷豹XK140上那两盏圆形前头灯发出的。停车场的管理员把车停在了台阶中央的白线上。

  “可不是嘛,我亲爱的詹金斯!”彼得边高声说着,边挪步来到看车人已为他打开的车门旁。

  彼得气呼呼地坐到驾驶座上,故意让车发出很大的响声,然后发动汽车,并向詹金斯挥手示意。他在后视镜中观察着门房,后者则像往常一样等彼得把车开到路的尽头才转身回到大楼。

  “老顽固!你生在芝加哥,你的全家都生在芝加哥!”彼得咕哝道。

  他把手机架在汽车仪表盘上,按下存着乔纳森家里电话的按键。随后,他靠近嵌在遮阳板里的话筒喊道:

  “我知道你在家!你不知道我对你走漏了消息有多生气。不管你现在在干什么,我再给你九分钟,你最好快点下来!”

  他俯身转换了放在手套盒里的收音机的调频。当他重新坐直身子时,发现在相当远的地方,有一个妇人正要穿过马路。再定睛一看,那个妇人由于年事已高,步履缓慢,想快也快不起来。彼得闭上眼睛,猛地踩了下刹车,轮胎在柏油马路上留下了长长的痕迹。当彼得重新睁开眼睛时,车已经停下。妇人依旧平静地挪动着步子。彼得的手仍在方向盘上颤抖得厉害,他深吸了一口气,解开安全带,跳出汽车。他慌忙冲向妇人,忙不迭地道歉,然后扶着她走完了最后一段马路。

  彼得把名片递给妇人,再次向她道歉。他使尽浑身解数,肯定地说,这次事故带来的惊吓将会折磨他整整一周。老妇人对他的话感到极其惊讶,她边挥动着白色手杖边安慰他。也许是听力已日渐衰退,当彼得十分殷勤地抓住她的肘部扶她过马路时,她还是被吓了一跳。最后,彼得弹去落在妇人呢子大衣上的一根头发,和她道别,然后重新上路。车里皮座椅散发出的熟悉气味掩盖了他此时复杂的心情。他悠然自得地继续驶向乔纳森家。才到第三个红绿灯,他已经开始轻轻吹起了口哨。

  乔纳森住在老港口的一栋漂亮房子里。他登上楼梯,走到最后一层。

  靠近楼梯的一扇门敞开着,里面是一间工作室,工作室的房顶是他的伴侣安娜手绘的彩色玻璃窗。安娜·瓦尔顿和他是在某个艺术展览的开幕晚会上相识的。一位富有却低调的女收藏家出资展出了安娜的作品。在细细品画的过程中,乔纳森感到安娜的优雅充盈在她的作品中,无处不在。她的风格正好属于他这个专家的研究范围。安娜的作品很多,他斟酌字句后对它们进行了点评。像乔纳森这般有声望的专家的情愫,自然会触动这个首次办个人画展的年轻女人之心。

  从那以后,他们几乎再也没有分开过。第二年春天,他们又搬进了这套由安娜挑选的紧靠老港口的房子。那个常伴她度过大半个白天、有时会捎带几个夜晚的房间,被装上了一个巨大的玻璃顶。清晨,阳光照射到房间内,整个工作室都会带点魔幻色彩。地上浅黄色的宽条地板沿着白砖砌成的墙面直至窗口。每次放下画笔后,安娜都喜欢点上一支烟,倚靠在木质的窗沿边,欣赏整个海湾的风景。不管天气如何,她都会拉起吊窗,吊窗配着根麻质绳子,拉起来很灵活。安娜很喜欢闻这股由烟草和海水交织在一起的美妙味道。

  彼得的捷豹停在了人行道旁。“我想,你的朋友已经到了。”她听见乔纳森来到她身后,说道。他继续靠近,一把将她拥入怀中,把头靠在她的脖子上吻了一下。安娜的身子微颤了一下。“你会让彼得久等的!”

  乔纳森把手放到她的棉质连衣裙的领子上,然后顺势伸向她的乳房。楼下汽车的喇叭不停地响着,安娜笑嘻嘻地把他推开。

  “那人有点急了,快去开会吧,你走得越早,回来得也就越快。”乔纳森又吻了她一下,然后倒退着离开。大门一关,安娜就又点了支烟。楼下,彼得把手伸向车外向她打了个招呼,车便开远了。安娜叹了口气,将目光移向了老港口,有那么多国外移民曾在这里靠岸。

  “你为什么从来不踩准时间到?”彼得问道。“踩准你的时间吗?”

  “不,是飞机起飞的时间,是人们相约一起共进午餐或晚餐的时间,总之是我们手表上的时间,你却一点都不在乎!”

  “你是时间的奴隶,而我会反抗。”“如果你对你的心理医生说出类似的话,你难道不知道,后面你要讲的话,他肯定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吗?他会暗自思忖,是不是多亏你,他终将买得起他梦寐以求的跑车或敞篷轿车了。”

  “我没有心理医生!”“你最好重新考虑些事情。你好吗?”“你呢?是什么让你心情大好?”

  “你有没有读过《波士顿环球报》出的那本《艺术与文化》?”“没有。”乔纳森边回答边看着窗外。“连詹金斯都读过!我遭到新闻界的狂轰滥炸!”“真的还是假的?”

  “你读过!”

  “就一点吧。”乔纳森回答道。“还在上大学的时候,有天我问你是不是和我当时深爱着的凯西·米勒上过床,你回答我:‘就一点吧。’现在可不可以劳驾你为我定义一下你所谓的‘就一点吧’的含意?二十年来,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彼得敲了下方向盘。

  “你有没有看到这个诱人的标题:《彼得·格温近来的拍卖交易令人失望!》,是谁让修拉的作品创下了十年来无人匹敌的历史纪录?是谁把雷诺阿的画卖出了近十几年来的最好价格?是谁成功举办了鲍恩、容金德、莫奈、玛丽·卡萨特等一系列画家的作品拍卖会?又是谁几乎第一个站出来为维亚尔辩护?但你看看他现在开的都是什么价!”

  “彼得,你这是自寻烦恼,批评家的工作就是批评,仅此而已。”“在我的电话留言机上,我在佳士得拍卖行的合伙人留下了十四条忧心忡忡的留言,这才是我烦恼的!”他在红灯前停下,继续低声抱怨着。乔纳森等了几分钟,转动了收音机上的旋钮。路易·阿姆斯特朗的歌声随即回荡在车内。乔纳森突然发现汽车后排座位上放着一个盒子。

  “那是什么?”“什么也不是!”彼得咕哝道。

  乔纳森转身拿起盒子,翻看了下里面的东西,乐了。“一个电动剃须刀、三件破衬衫、被撕成两半的睡裤、一双没有鞋带的鞋、四封被撕毁的信、一瓶洒得到处都是的番茄酱……你分手了?”彼得动了动身子,让这个小盒滑到地上。

  “你就从来没有不顺的时候吗?”彼得说着,调高了收音机的音量。

  乔纳森马上要在大会上做报告,他此时感到越来越紧张,并把这一感受告诉了彼得。

  “你没有任何理由怯场,没人难得倒你。”“就是因为抱着这种想法,人们常常会撞得头破血流。”“我开车差点出事。”彼得说。

  “什么时候?”“刚才从我家出来的时候。”

  捷豹重新启动。乔纳森看着车窗外老港口的古旧建筑接连闪过。他们走了条快道,这条路直接通向洛根国际机场。

  “你亲爱的詹金斯还好吧?”乔纳森问道。彼得把车停在机场值勤人员岗亭对面的那片空地上,然后下车,默默递给他一张票据。乔纳森则从后备厢中取出了自己那个用了很久的包。随后,他们走出停车场,脚步声在空地上发出阵阵回响。安检门的警铃响了三次,彼得在工作人员的要求下解开裤带并脱下鞋子,像往日每次乘飞机一样,他又不耐烦了。他嘴里还咕哝着些不怎么好听的话,负责检查的人员便不由分说地把他的行李翻了个底朝天。乔纳森示意,他会像平常一样在书报亭边上等他。当彼得赶到时,他正沉浸于一本米尔顿·梅兹·米泽洛的书中,一本爵士乐曲选。乔纳森买下了那本书。登机过程顺利无阻,飞机准时起飞。乔纳森谢绝了机上提供的便餐,拉下舷窗的遮光板,打开照明灯,一头扎进他将于几小时后召开的报告大会的笔记中。彼得先是翻看航空公司的杂志,接着是波音737飞机的安全告示,最后是他早就了然于胸的机上商品目录。看完所有这些后,他便在自己的座椅上左右摇晃起来。

  “你感到无聊吗?”乔纳森问道,但眼睛并没有离开他正在翻阅的文件。“我想是的!”

  “这正如我刚才所说:你感到无聊。”“你难道不也是吗?”“我在温习讲演笔记。”

  “你对这位画家的迷恋已经到了痴狂的地步。”彼得说着,又拿起安全告示开始看起来。

  “我只是热爱这份事业而已!”“从你平常的言行来看,就你和这位俄国画家的关系,我还是坚持我的‘痴狂论’。”“弗拉基米尔·拉德斯金在十九世纪末就辞世了,我和他本人没有任何关系,我只是对他的作品着迷。”说罢,乔纳森又重新埋头笔记中,一时,两人沉默无语。“我刚才突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彼得讽刺地说道,“也许是我们已经无数次讨论过这个话题的缘故吧。”“如果你我志趣不投的话,你坐上这架飞机干什么?”“第一,我是来陪你的;第二,我是为了逃离同事们的催命电话,自从他们看了《波士顿环球报》的那篇白痴文章以后,便一蹶不振;第三,我很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