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拉和刚下车的运送人员打了声招呼。彼得和乔纳森无疑是幸运的,他们正巧遇上第一幅画作运抵画廊。只见货车的后车门徐徐打开,三个工人把一个硕大的箱子搬到了画廊中央。随后,他们又小心翼翼地拆开用来保护作品的木板。当这幅作品终于褪去所有保护层后,克拉拉又引导工人把它移至将被展出的位置。此时乔纳森早已急不可待。工人们悬挂作品时的那份细致不禁让人心生敬意。当他们大功告成后,克拉拉审视着悬挂的方位,久久品读着作品的含义。她觉得很满意,并在运送人员递给她的签收单上签了字。
距离货车离开已经过去将近两小时。在此期间,彼得和乔纳森专注地看着克拉拉一遍遍地验收和摆放着这幅作品。乔纳森好几次想上前协助她,但都被她拒绝了。她在画的旁边安上了警报器,随后爬上一张大方凳,逐一开始调试照明用的聚光灯。乔纳森站在她的对面,不时地给她提点建议,但她好像并不在意。克拉拉好几次从椅子上下来,欣赏着自己的劳动成果。她不时地低声抱怨着什么,那些话只有她自己才能听懂。发完牢骚,她又会马上爬回凳子,重新调试起照明设备。彼得见状,向他的朋友耳语道,他原本以为全世界为这个俄国画家痴狂的只有乔纳森一个人,而今,这个头衔怕是会受到克拉拉的挑战了。乔纳森白了他一眼,彼得怏怏地走开了。他无事可做,只得把早晨剩下的时光全都献给了手机。在通话期间,彼得来回踱着步,时而在画廊内,时而又走到外面的人行道上。克拉拉和乔纳森则一直就采光效果的问题交换着意见。临近下午一点的时候,克拉拉和乔纳森一起站在作品的前面。克拉拉双手叉腰,表情轻松,她用肘关节顶了一下乔纳森,吓了他一跳。
“我饿了。”她说道,“你不饿吗?”“当然!”
“你喜欢日本料理吗?”“喜欢。”“你能像刚才一样健谈吗?”
“行。”乔纳森在回答前又被克拉拉顶了一下。“这是一幅完美的作品,不是吗?”克拉拉饱含深情地说道。作品描绘的是一次田野上的午餐。一张桌子被放在石质的露台上,露台紧挨着一户人家。十来位宾客倚桌而坐,另一些人则站在稍远的地方。在一棵挺拔的杨树下,两个衣着体面的男士正在乘凉。画家的笔触是那么精细,人们简直可以透过他们的嘴唇猜出他们的谈话内容。枝叶的颜色和天空的光辉展现了一幅夏日午后的美丽图景。我们已经很久没有享受过如此美好的夏天,好在它将永远被定格在画卷上。乔纳森思忖道:画中的人物宛若尘埃,他们都从未真实存在过,然而在弗拉基米尔的画笔下,他们得到了永生。人们只需看着他们,就能感受到他们生命的能量。乔纳森和克拉拉就这样久久凝望着这幅作品,一言不发。
“这是他最后的作品之一。你有没有注意到这个特别的角度?很少有人会这样处理。弗拉基米尔善于运用纵向的高度来加强他画面的层次感。摄影师们也常常这么干。”乔纳森率先打破了沉默。
“另外,你有没有发现画面上没有出现过任何女人?二分之一的椅子都空着。”他又补充了一句。
“他从来不画女人。”克拉拉回应说。“是因为讨厌女人吗?”“不是。真正的原因是他痛失了爱妻而过于悲伤。”
“我刚才是在考你!好了,走吧!我的胃已经开始折磨我了,因为我把它忽视得太久了。”
克拉拉打开电视监控器,关掉电灯,开启警报器,最后关上了房门。她和乔纳森一同来到人行道上,看见彼得仍在踱步。他示意自己一结束通话就去和他们会合。
“你朋友的手机不用充电吗?还是他已经开始用别人的手机了?”“他的精力一向旺盛,他完全可以利用自己的能量为手机充电!”“一定是这样的。看!饭店就在对面。”乔纳森和克拉拉穿过马路,走进了日本餐厅,并在一个包间里就座。
当乔纳森把菜单递给克拉拉时,彼得恰巧走了进来,动静很大。“真是个不错的地方。”他边说边坐下,“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我本想着两地的时差兴许能让我在波士顿事务所办公前拥有片刻的清闲时光,没想到这些人都这么拼命,起得那么早。”
“你饿了吗?”乔纳森边说边把菜单递给他的朋友。彼得翻开菜单,不过马上又把它放回到桌上,一脸恼怒。“你们真的爱吃这个吗?生鱼片?我更偏爱那些看着就能忘记它们曾经存活过的食物。”“你们认识很长时间了吗?”克拉拉被逗乐了,问道。
午餐的气氛还算愉快。彼得使尽浑身解数,不止一次地把克拉拉逗乐。他悄悄地在一张纸巾上胡乱涂了几笔,然后把它递给乔纳森。乔纳森在膝盖上把纸摊开,阅读完毕后,他马上把纸巾揉成一团扔在地上。在街的另一端,一幅俄国老艺术家的画作在伦敦阴郁的天空下闪烁着夏日的光芒。这种夏天虽然属于过去,但将生生不息。午餐结束后,彼得前往佳士得拍卖行在伦敦的办事处,乔纳森则跟着克拉拉回到了画廊。他在作品前的一把椅子上坐下,在那里度过了整整一个下午。他潜心观察着画上的每一个细节,并颇有条理地在一本螺旋式笔记本上写上评注。
彼得之前约过一位摄影师来拍照,他在下午的时候抵达了画廊。一进画廊,他就细致地把各种器材装配好。柔光伞被搁置在三脚架上,从不同的角度打向作品,而几根电线将柔光伞和一台15×15厘米的大画幅相机连接在一起。
在阴沉的天空下,画廊的橱窗随着闪光灯的节奏不时地反射出光芒。从街上看去,人们会误认为画廊正在遭受暴风雨的侵袭。傍晚时分,摄影师结束了工作,在画廊里间收拾好装备后便和乔纳森与克拉拉道别。明天的同一时间,他会前来拍摄第二幅作品。当克拉拉在门口送客时,乔纳森鉴定了一下画作的落款,确信这幅画就是弗拉基米尔·拉德斯金《田间午餐》的真品。这幅作品曾于二十世纪初在巴黎展出,随后又在二战前的罗马展出过。它将被刊登在即将出版的画家作品集上。
事实上,两地的时差已经折磨乔纳森很久了。他提出可以留在画廊里帮克拉拉打烊。她感谢了他的好意,可她手头上还有些工作。她一直把乔纳森送到了大门口。
“今天真是美好的一天。”乔纳森说道,“我对你很感激。”“我其实并没有做什么。”克拉拉柔声说道,“要谢就得谢它。”说罢,便指了指墙上的作品。
走在人行道上,乔纳森强忍困意,转过身凝望着克拉拉。“我有无数问题想要问你。”他说道。
克拉拉莞尔一笑。“我想,我们还有一周的时间可以聊这些。好了,快回去睡觉吧。其实,我整个下午都在想你是如何坚持住的。”乔纳森退后了几步,挥手向克拉拉道别。克拉拉也招了招手,一辆黑色出租车随即停靠在路旁。“谢谢。”乔纳森说道。
随后,他钻进车内,坐稳后还不忘透过玻璃窗向克拉拉挥手道别。克拉拉返回了画廊,关上大门后却又回到橱窗前,目送着出租车远去,同时陷入了沉思。自午餐以后,有个想法一直在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她对乔纳森似乎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下午坐在椅子上欣赏作品的模样,甚至让克拉拉备感亲切。可任凭她怎样费神回忆,就是想不起在何时何地见到过乔纳森。她无奈地耸了耸肩,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回到酒店的客房时,乔纳森注意到电话机上的红色信号灯正在不停地闪烁着。他连忙放下包拿起听筒,按了一下语音留言按键。彼得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有力。他通知乔纳森:他们两人都被邀请去参加一个艺术展览的开幕活动,开幕式结束后,宾客将前往一家高档餐厅享用真正的美食。他还特意补充说,食物都是“熟”的,以此表示对午餐中的生鱼片仍耿耿于怀。最后,他提议晚上九点在大厅碰头。
乔纳森虽然感到有些遗憾,但他还是给彼得留言说自己太累了,希望能好好睡上一觉,并与他约定明早再见。随后,他马上拨打了波士顿寓所的电话,却久久无人接听。乔纳森猜想,安娜也许正在工作室里专心工作而无暇应答,或是她出门时忘记启动留言装置了。乔纳森脱去外衣,走进浴室。
洗漱完毕后,乔纳森裹着一件厚实的全棉浴袍回到了房间。他拿出笔记本,重新翻阅起自己的笔记。他用手指轻抚着某页的下方,上面是他下午刚完成的一幅肖像画。虽然笔法拙劣,但能清晰地辨认出是克拉拉的轮廓。乔纳森叹了口气,把笔记本收好,关了灯,把手枕在颈后,等待着睡意的降临。
一小时过后,他依旧没有任何睡意,于是便起身在衣橱里选了一件西装,套上一件衬衫,离开了房间。他一路小跑来到走廊,乘上电梯。在电梯间里,乔纳森系好鞋带,并在到达底楼前迅速地打好了领带。在大厅的另一端,他一眼就瞧见彼得正站在一根大理石柱旁。乔纳森加快脚步,当他正要靠近彼得时,从柱子后面突然跳出一个女性的身影。那是个貌美的年轻女郎,衣着热辣,彼得一见到她,便马上用手挽住她的细腰。乔纳森笑笑,没有继续向前。彼得护送着他的尤物走出了旋转大门。现在,空空荡荡的多切斯特酒店大厅里只剩下乔纳森一个人,他瞥见一家酒吧,于是决定进去放松一下。酒吧里人山人海。服务生把他领到一张桌子前,乔纳森在一把皮质的沙发椅上坐下,心想,一瓶威士忌和一份三明治也许能够平复他的心绪,缓解时差带给他的不适。
他翻开一份报纸,并不时地环顾四周。突然,他的目光停留在一个坐在吧台旁的银发妇人身上。乔纳森往前凑了凑,想看得更清楚些,可他周围的人群遮挡住了他的视线,使他无法看清妇人的脸庞。乔纳森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她却好像一直在盯着服务员看。
他正要开始重新阅读,无意中又看到那个妇人在摆弄威士忌酒杯里的冰块,手势独特。不一会儿,他就瞥见了她手指上的戒指。乔纳森一阵激动,马上站起身来。他艰难地在人群中穿梭着,终于来到了妇人坐的地方。
可坐在椅子上的是个妙龄女子,她的身边围着一群正在狂欢的年轻人,女孩一把拉住乔纳森,邀请他加入他们当中来。乔纳森费了好大工夫才摆脱了这群年轻人。他踮起脚,恍惚中好像看到一个银发妇人正向酒吧的出口走去。可到达门口时,酒店的大厅里早已空无一人。他奔跑着穿过大厅,冲向大门口,并向门卫打听是否在几分钟前看到过一个妇人离开。门卫一脸窘迫,解释说,他们的职业道德禁止他们回答类似的问题……这可是在伦敦。
第二天一大早,乔纳森和彼得便在酒店的大厅里会合。随后,两人一起到公园去跑步。“看看你的气色!这不像是一个补充过睡眠的人该有的脸色。你的补觉事业宣告失败。”彼得对乔纳森说道,“你是不是后来又出门了?”“我确实一夜未睡。你呢?昨天的晚宴怎么样?”“十分无聊,到处都是所谓的达官贵人。”“是吗?‘她’还可以吧?”
“不错!”“看到她的时候,我也是这么想的。”
彼得一下靠在了乔纳森的肩膀上。“好吧,我承认,我确实在最后一刻改变了行程,可这也得怪你不陪我。我现在急需咖啡,因为其实我也没睡多久。”彼得欢快地说道。“我可不想听你的那些风流韵事的细节。”乔纳森说道。“看来你心情不错,这点很好。我打听过了,我们的竞争对手应该无法在周五之前组建好他们的团队,所以我们相应地多出了一周的准备时间来赢得战役。你今天再去见那个画廊主之前,请务必打扮得英俊潇洒些。虽然我现在还不清楚谁是这些作品的真正收藏者,但我明白,克拉拉的意见至关重要。再说,在你的魅力面前,她也并未表现得无动于衷。”
“彼得,你真的很烦人。”“我就说吧,你今天心情确实很好。”彼得气喘吁吁地说道,“你现在就可以出发了。”“这怎么行?”
“我知道你现在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回到画廊去欣赏作品。那你还不赶快走!”
“你不和我一起去吗?”“我还有事要办。你要知道,想要把拉德斯金的作品带到美国去可不是那么轻松的活儿。”“那你在伦敦开拍卖会吧。”“这不可能,我需要你的现场援助。”“我不理解,这有什么不可能的?”
“等会儿你回到酒店换衣服的时候,不要忘记拿出你的记事本,看看我是不是记错了——今年六月底,你将在波士顿举行婚礼。”“你计划在一个月内就筹办这场拍卖会?”“我们公司计划在十天内完成资料目录。我希望还能赶得上。”“你刚才的那番话是在开玩笑吧?”
“我也知道这是一次疯狂的博弈,但我别无选择。”彼得低声抱怨道。
“你不是疯了,因为这个形容词已经无法形容你现在的状态了!”“乔纳森,那篇文章把公司上下搞得鸡飞狗跳。昨天,在办公室的走廊上,同事们看着我的眼神就好像我快要死了一样。”“你确实处于癫狂的状态。”“我倒情愿是这样。”彼得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可以告诉你,事情的发展趋势很糟糕。只有这次拍卖会才能拯救我,我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需要你的帮助。你就当我们是在为你的那位俄国画家效力。如果我们在这次竞争中失利,我将彻底垮台,你也差不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