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的元宵节一过,林墨再也坐不住了。
林墨在《风尚》杂志办公室朝九晚五坐了近四个月,眼看着沈玫织完了两件毛衣。十二月底的时候,她织完了第一件,铁青色鸡心领的,她把张涛叫来,在他身上比了比,满意地收起,又从抽屉里拿出一团咖啡色毛线,重起了个头织起来。沈玫每天改完稿后就一动不动地坐在办公桌前织毛衣,太阳西晒进来,照在她发枯发黄的发辫上,令她顺手操起一根棒针松一松头皮,再换个姿势继续织,这时她若抬眼环顾一下,会发现坐在她对面的林墨正看着她。这叫元宝针,想学么?她问林墨,林墨摇摇头,反问她,这么大一件,给男友织的?心却想着这大姐以前应该也是坐惯了机关的。沈玫尴尬,慌忙解释:没,给我爸织的。然后一脸被揭了皮似的不痛快。
这四个月,林墨也眼见李艺拔了七回眉毛。李艺虽是编辑,外出采访却是最多的。她常下午外出,午饭则不吃。趁人少时,取出羽西粉饼盒及眉钳,细细地把杂眉拔一遍。林墨吃完午饭回来得早,看见她还在扶着额头修整,随口问,艺姐,还不去吃饭?李艺头都不回,自顾自答:不吃了,下午采访在酒店咖啡厅,对方会招待点心。等两条眉毛都毫毛不差地对称上了,李艺才简单补补粉,步履轻盈地离开办公室。李艺最近又把发型吹成了《过把瘾》里杜梅的样式,她的地包天不但没那么突兀,一笑反而还神似江珊。难怪她最近总是笑,待林墨也热情了几分,仿佛真的跟什么人过足了瘾。
这四个月,只郭晓月忙得似不可开交,沈玫和李艺二人交上来的稿件,她得仔细再看一遍。她自己手头也约出去不少稿,截稿那几日,林墨常听她给某些作者打电话说:你这个稿子要不得。思路还是局限在《女友》那一路子的。我说了,《风尚》的读者是高级白领女性,她们不会因为看了一本言情小说就成天抒发自己的情绪,情感可以写,但不要写你自己的无病呻吟,而要给出实用的建议,你再改改吧。每每听到这里,林墨心里又多亲近郭晓月几分。她是真懂的,林墨越来越这么认为。
林墨在编辑部听够了、看够了,便去社长办公室找姜海。
“姜社,我过来也四个多月了,您看,是不是该给我安排些具体工作了?”
“杂志出版的流程你都熟悉了?对编辑部的工作有什么想法么?”姜海对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和善,与其说是问询,倒更像关心。一个已入而立的男人,对女人开始有了一些自觉自发的温存,只是这温存,须得年龄隔得越远,才越摸得着探得到。
“基本都熟悉了。就是挺佩服晓月玫姐她们的,她们能写能编,我恐怕就不行了??”
林墨说的是真话,她一直就不怎么会写。母亲虽然是语文老师,教给她的却是条条框框的套路。记叙文要时间地点人物、议论文要破题论据结论、应用文要抬头事由落款,一板一眼,她没错过。母亲唯独忘了教她,如何抒情。大学时,有男同学给她写情书,其中大段大段地引用普希金诗歌《当我紧紧拥抱着》,她看得很是感动,却不知如何回应。写给对方的回信只有一句话:谢谢你,写得真好。她需要、她渴望、她享受、她赞美,一切抒情与浪漫,她却无法创造。
姜海说,那你还是做你擅长的市场这块吧。
姜海又说,先跟着长波去卖卖杂志。
刘长波带着林墨是真的出去卖杂志—不是卖给邮局,也不是推销给书店,而是像上门推销灭害灵那样一户户敲开门,赔着笑询问:要不要来一本《风尚》看看?
刘长波对林墨说,咱得去国贸写字楼里卖,全中国最高级的外企都在里面办公。我从一楼往上推销,你从顶楼往下推销,咱俩在中间会合。林墨点头,毫无异议。她穿了海军蓝的西装及半裙,里面一件薄薄的白色一字领羊绒衫,一双粗跟的圆头黑皮鞋,打扮好似她去年在旁边的中国大饭店上班时那样。她比谁都明白,不这么穿是进不去国贸写字楼的。
写字楼里的公司基本都有门禁,林墨进不去,只得守在每一层的电梯口,抱着一堆《风尚》对过往的女白领推销:《风尚》杂志,国内第一本和世界潮流接轨的高级刊物。这一层的人询得七七八八了,林墨便转去下一层。她从来不是个面浅的姑娘,大学时期,北京城里各大著名英语角她全混得开,别说女大学生,男生看见老外都扭捏得厉害,就林墨从来不怵,黑的白的外国人拉着就聊,后来她甚至还短期交往了一个美国男友,口语练得突飞猛进,临近毕业时,中国大饭店来学校面试,林墨不费吹灰之力就被选上了。一众落选的同系女生又不甘又嫉恨,交头接耳议论她:有什么啊?混老外耍洋枪的婊子。
脸面虽是不顾了,结果却不如人意。三天后,姜海和他俩在京宝饭店一楼吃午饭,问道:怎么样?这几天卖了多少?林墨一脸懊恼,说,只卖了两本。
姜海安慰她,说没事。却不知道她的懊恼扎得更深想得更远。林墨问过刘长波,一本定价十元的《风尚》印制成本大约是五元,卖一本杂志刨了中间环节满打满算也就挣三元,每期印六千册,印刷厂一开机就是三万。还不算郭晓月从图片社买图的钱、李艺沈玫做稿子的钱、她和这些人的工资、办公室租金??但她三天才卖了两本杂志,这事儿她不敢再细想下去,再细想,母亲那张挂着嗔怒却明显有几分洋洋自得的脸就该浮现了,不断调侃她说:你不是挺有主意的么?
林墨看姜海真跟没事儿人一样,是有些急了,便问他:“姜社,你说咱们这样只出不进的,能行么?”
“咱还有广告收入呢。”
“那每期能有多少啊?”
“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儿,吃饭吧。”姜海回她。
这不是林墨该操心的事,可却是姜海该操心的事。创刊时纺织工业总会拨的二十万启动资金也就够三期杂志开销,姜海之前想得很好:通过纺织工业总会对全国管辖内几千家大大小小服装企业的通传,每期《风尚》至少能征订三到四千册,加上张涛手里几个关系过硬的广告客户,一期弄来十万左右的广告费,这杂志不愁办不下去。《风尚》创刊后,实际情形虽没预想的那么好,倒也并非寸草不生。只是杂志征订回款、广告费用到账,绝非打个响指就来的事儿,动辄半年以上的账期,让《风尚》在出版到第四期时,几乎就没钱开印了。
那时姜海回家翻出所有存折和国债,要提现出来补缺口,他老婆急了,抱住他的胳膊咬,把存折抢了过来,说死也不给他。
“你丫是不是疯了?日子不过了?!”
“你别闹!杂志等钱开印呢!”
“杂志没钱你管局里要去啊!有管家里面拿钱往外贴的吗?!”太太不依不饶,才不管姜海早已办了停薪留职、承诺自负盈亏。
“你记性不好吧?我管哪个局里要钱去?杂志的事儿就是自己家的事儿。我不往里投钱,公司怎么运转下去?”
“二十万你没仨月就烧完了?这杂志是无底洞吧?有多少钱也填不满啊!你差不多就行了,杂志办不下去就别办了,你回你们局里上班去,别好好的日子不过,整些幺蛾子倒得让全家都跟着你受累!”
“跟你说不清楚!你把存折给我,等前几期杂志的销售回完款,我把钱还你。”
姜海好说歹说,总算从太太手里拿到了存折。跟太太说不清楚的事儿,他自己心里一直清楚—他清楚记得前年陪总会的领导去法国考察,他拿起一本《L慜FFICIEL》由衷赞叹好看时,地陪却说:“有什么好看的?全是广告,挣钱着呢!”他亦清楚去年参加招商局组织的美国商会交流研讨会时,所有美国时装及化妆品企业老总都感慨在中国没有合适的媒体投放。于是,他清楚《风尚》是一个机会,是暂时并不被人理解,却是实实在在的一个机会,和海南岛、股疯一样,是九十年代的中国给予一部分人的机会。
从家里借钱出来贴补《风尚》的还有刘长波。姜海决定要自主创办《风尚》时,刘长波是第一个响应的。他俩之前在单位就搭档共事,姜海的想法他清楚,亦同样坚持。张涛是后来才加入的,姜海看中他搞外联攒下的服装企业资源,前后动员了他几次。后来张涛想明白了,也决定加入《风尚》,条件是不拿工资,但要拿10%的广告提成。而郭晓月、沈玫、李艺,都是拿工资的员工。甚至工资比她们之前拿的还要高一些。这几个女编辑,对杂志的情怀是有一些,但一个月不发工资,情怀照样滚蛋。她们仨和管财务的于小娟在姜海眼里,都是隔岸观火的商女,欢天喜地地写文章、做杂志、四处采访引人注目,若《风尚》下个月解散,她们也有别的枝头飞舞过去,是真正气定神闲的。所以之前林墨来面试时,姜海没敢许诺她编辑记者的岗位,再多一个女编辑,便多一只手从他勒紧的裤兜里掏钱。好在,林墨也意不在此。
姜海和刘长波好不容易从各自家里七拼八凑堵住了《风尚》的现金缺口后,不久编辑部发生的一件事,差点直接让姜海崩溃。
郭晓月可能是受了王朔《动物凶猛》的启发,想出来一个选题,叫《名人名宠》。于是动员李艺找来名模、名作家、主持人,又让沈玫去中华爱犬乐园、北京鸟友俱乐部什么的借来各种名贵的猫儿狗儿鸟儿鱼儿,一人配一宠拍照,再谈关爱动物。拍摄时,几个女编辑全围着名人们说说笑笑、好不开心,没人惦记摄影棚里还有一堆活物。等想起来时,再一看,一只大狗拨开了鸟笼,正扯着鹦鹉的脖子咬。郭晓月尖叫一声,和李艺沈玫赶紧把狗赶走。鸟笼里那只名贵的巴西紫蓝金刚鹦鹉已经奄奄一息,在地上不住抽搐。
姜海接到电话赶到摄影棚时,几个女编辑如丧考妣,还在围着鹦鹉嘤嘤地哭。姜海气结,问清楚了怎么回事后,又问了沈玫一句:这鹦鹉值多少钱?沈玫抽抽个不停,不敢说,只是哭。姜海逼问:你倒是说啊!沈玫这才支支吾吾地说,听说??那个??得??得,二十万吧?
姜海顿时眼前发黑,一屁股颓然坐在地上。几个女编辑哭得更大声了,一个劲说对不起。姜海半响回过神来,才说:得了,咱明天就关张吧。清点下资产,看能赔人多少。我去你妈的,《风尚》就这么被一鸟儿给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