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社,给《风尚》找个外版杂志合作吧。
姜海第一次听到这话,是张涛说的。张涛近两个月几乎没签成一笔单,他急坏了。有些客户明明是有预算的,他也小心翼翼地伺候了,不依不饶地跟进了,最后客户对他两手一摊:抱歉,这季度预算做完了,实在没你家的。张涛心里在骂娘,脸上却只能挂着笑,说,理解理解。随后,张涛看到这些拒绝了《风尚》的广告无一例外地全出现在了《ELLE世界时装之苑》里,他理解不了了,挨个打电话问客户:请问您觉得我们杂志和《ELLE世界时装之苑》的差距在哪里?客户又无一例外地回复他:它们是和法国版权合作的杂志,我们总部就认它的母版,指定了必须投。
姜社,给《风尚》找个外版杂志合作吧。
姜海第二次听到这话,是林墨说的。林墨最近常常被客户反问:《风尚》和《追寻》有什么不同?给我一个非你莫属的理由。林墨语塞,每期《追寻》她里里外外全仔细看过,这本刚创刊三个月的杂志几乎与《风尚》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从封面图片、栏目设置到文章风格,《风尚》有的,《追寻》全有。更可气的是,《追寻》比《风尚》更敢做到极致—《风尚》刚谈都市单身女正在悄悄流行,《追寻》已经总结出了单身女子的108条军规;《风尚》问你敢不敢跨国恋,《追寻》说你就得和老外生个娃;《风尚》教你读懂法国品牌,《追寻》总结欧洲时尚百年??所以,林墨不知道怎么回答客户才恰当,难道要说“《追寻》的内容全是照搬《风尚》的”?她可没那么缺心眼。
林墨知道《追寻》的来头,也是一本挂靠在主管单位下的承包经营杂志。不同的是,承包《追寻》的并不是姜海、刘长波这样的个人,而是一家相当有实力的民营企业。那年头,每家行业出版社都有年年亏损的杂志,占着刊号不出刊,会被新闻出版署通报批评,硬着头皮月月出刊,出版社就得拿钱往里面贴。后来,各家出版社纷纷打报告给上级单位要求拨专款办刊,上级单位钱是拿不出来,办法倒有。尤其是管辖范围内多为加工出口型企业的行业主管部门,每家企业不都想多争取出口配额么?行!配额可以倾斜,但谁家多拿配额谁家就得认领一本行业出版社的亏损杂志,按时按量出刊之余,每年还得保证付给出版社一笔刊号使用费,其他是亏是盈,出版社一律不管。但总之,杂志在,配额在。认领《追寻》的,便是轻工出口企业的一家龙头老大,它是不在乎付给出版社这仨瓜俩枣,甚至为了一展行业领袖之风,它每年批了一笔不小的预算用于《追寻》办刊,又从温州总部挑了一个精明的办公室文秘,打发他孤身来到北京支起《追寻》这摊儿事。林墨前不久在客户那里见过这文秘,也就是《追寻》杂志社的社长,姓黄,长得并不起眼,唯独黑皮鞋里套的一双肉色丝光袜被林墨牢牢记住了。就这样的也能办时尚杂志?林墨心想。
林墨不知道,黄社长不见得懂时尚,但作为温州人,他懂生意。《追寻》才创刊三个月,立即能对《风尚》造成威胁,全得益于黄社长给《追寻》定的三个政策。第一,《追寻》承诺“千金买赋”,意即只要确实有水平,《追寻》可以给投稿作者开出千字千元的稿费,其他稍微一般的,也能达到千字三百元左右。这是什么概念?给《追寻》写一篇文章能挣出大部分人好几个月的工资!第二,《追寻》给所有员工免费提供紧挨杂志社的宿舍,无论你是本地的外地的、有户口的没户口的、未婚的已婚的,只要你成为《追寻》的编辑、销售、摄影师,杂志社一概根据具体情况解决你在北京的住宿。第三,《追寻》提前预付当月工资,月初即把本月工资支付给员工。上个月三十号入职,这个月五号就能领取全额工资,全中国也没几家这样的公司!就靠这三条,《追寻》一创刊,出版界、新闻界、美术界的人才全趋之若鹜,《追寻》轻而易举地集结了一批又能干又感恩的员工,拿到了海内外名作家的专栏稿件,图片也尽挑独家的买。出刊前,黄社长对《追寻》的编辑说,你们就照着《风尚》办,比它办得更好看就行。
因着《ELLE》的招牌与《追寻》的冲击,张涛和林墨头一次想到了一块儿去,这让姜海相当重视,他把两人叫到一起,对他们说:版权的事我去想想办法,你们不必着急。
1996年的阳春,整个《风尚》杂志社里,除了心中有事儿的张涛与林墨,所有人脸上都是喜气洋洋的,仿佛被唤醒的柳梢、染红的桃花,齐齐借着越吹越暖的春风,愈发生机勃勃起来。春节前,果如林墨所料,姜海给每个员工头一次派发了年终奖,大约是各人每月工资的两到三倍,众人皆大欢喜,然后这欢喜劲儿就一直延续到了现在。
这天,林墨刚进办公室,便见到所有女同事围着李艺唧唧喳喳,她本不想去凑热闹,结果被郭晓月看见,连忙招呼她说:林墨,快过来看呀!李艺买了一个路易·威登的包!
林墨应声过去,瞧见李艺手里的,正是一只路易·威登招牌字母组合图案的棕色双肩皮背包。林墨之前在路易·威登专卖店里见过,至少要七千块。
郭晓月从李艺手里把包拿起来左看右看,问李艺:“拿年终奖买的?”
李艺轻蔑一笑,回她:“年终奖哪够?我还贴了不少钱呢。”
行政的于小娟听李艺这么说,不由吃了一惊,问:“这包这么贵?什么皮做的?”
李艺说:“就是一般的牛皮吧?但这包是法国原装进口的,没办法,就得这么贵。”
沈玫见郭晓月看个没够,忍不住问她:“主编,你要这么喜欢,就也去买一个呗!”
郭晓月不好意思地放下包,顺势调侃起自己:“喜欢是喜欢,不过我觉得啊,名牌穿肠过,时尚心中留。”
最艳羡的恐怕还是马建红,她趁郭晓月放下包的空档,立即把包拿过来也左看右看,每个针脚都被她细细抚了一遍,当她把包还给李艺时,说了一句话更是让李艺心花怒放。马建红说:“总算摸到真东西了!”
林墨心里正对马建红嗤之以鼻,不曾想李艺突然招惹上她:“林墨,你还不赶紧也去买一个?你这天天见品牌大客户的,没个名牌包哪行!别心疼钱啊,都知道你又拿奖金又挣提成的!”
李艺这一嚷嚷,众人齐刷刷地望向林墨,李艺刚才的话提醒了她们:对啊,倒要对林墨旁敲侧击一番,看她究竟挣了多少。
林墨咯咯地笑,仿佛一点也不介意:“我见客户哪用得着拎这么贵的包?都是有事说事的。倒是你确实该买,你成天出入高档场所,采访明星会见大款,拎上路易·威登,别人更不敢怠慢你。”
李艺自然是听出来林墨话里的奚落,不再接她的茬,只当是自讨没趣了。她并不讨厌林墨,还暗自认定她与林墨是《风尚》杂志社里仅有的两个知晓体面的女人而颇有几分惺惺相惜。或因如此,她又事事总想与林墨分出些眉眼高低来,奈何林墨明镜似的,总不遂她的愿。
林墨最是懂得李艺这样的女人,兜里有几个钱便要全部贴在别人能看得见的地方,必定是小门小户出身,心里却住着大户人家,巴巴的盼着别人给她长脸。倒是郭晓月和沈玫,反让林墨弄不明白。一个是《风尚》的主编,一个在法国游学多年,两人世面见不少、工资都不低,却总舍不得穿点好的。外人若不知道,定会以为这对儿老姑娘拖家带口,把钱省给了孩子。她们了解时尚,未必欣赏时尚,文艺女青年的精神面貌依然根深蒂固,信奉的或许仍是“如果你爱我,请爱我的灵魂”之类的。
年前发奖金及提成时,林墨也盘算着给自己买点什么,她总共拿了一万来块,别说买只路易·威登皮包,就是雷达表,也是买得起的。但她下意识想起了父母,尤其是父亲,想起他当初对她形容那些大权在握者被人赠送名贵登喜路西装的神情,她改了主意。
林墨打电话给高国强,说父亲一辈子没穿过好衣服,自己想给他买一套登喜路西装,方不方便给点折扣。高国强说,干吗还费那个劲?我送伯父一套得了!林墨连连拒绝,说这太不合适了。于公她不能拿客户东西,私心亦不可让高国强误会她是千方百计有便宜就占的鸡贼女人,所以林墨异常坚决,说,打个折就千恩万谢了,如果要送,她断是不要的。高国强顺着她,给她打了七折。这折扣很讲究:既没有低得像明摆着的半卖半送,又没有高得令之前说要送西服的话显得虚伪,而且,林墨去店里买完西服,导购又执意送了领带皮带各一条,高国强的心意,如此得体又宽厚,不禁令林墨越来越好奇:他怎么就这么懂得拿捏?
春节时,林墨带着礼物回父母家。母亲得到一套资生堂化妆品,父亲收到登喜路西装时,不禁又惊又喜:给我买这么贵的衣服做什么?我又没场合穿!林墨轻描淡写地说,也没多贵,特意给你买的,你愿意穿就穿。晚上一家三口吃完饭,林墨百无聊赖地看央视春晚,父亲就在卧室戴着老花镜用毛刷一遍一遍地收拾登喜路西装。第二天是大年初一,要走亲戚,父亲就穿上了。他把皮鞋刷得锃亮,又特意找出来羊绒围巾搭在西装外,林墨嘴上不说,心里已经哭出了声。
1996年的北京其实没有春天。人们只记得从皇城根到东三环,所有景色、人烟,统统被工地里扬起的灰尘蒙住。蓝的、白的、粉的、绿的??全被挂了一层脏,只有墙上那一个个用鲜红油漆圈起的“拆”字是醒目的,它们催促着原来的人尽快离场,预示着未知的事即将发生。等北京站周边快要被拆绝拆尽只剩京宝饭店这一座孤岛时,姜海带回了版权合作的最新消息。
早在《风尚》创刊前,姜海就咨询过直接引入国际版权的可能,被上级单位直接否决了。《ELLE世界时装之苑》得以在中国出刊的前提,是作为中法建交二十五周年献礼的一部分。否则新闻出版署绝不允许在国内印发任何境外媒体的中文版。前两年,《风尚》忙于生存,版权合作的事姜海无暇旁顾,近来新闻出版署逐渐允许国内期刊在政策指导下与部分境外媒体进行版权合作,恰巧之前张涛和林墨又不约而同提起了这个事,之后姜海一刻也没耽误地写申请、打报告、做调研,真就顺利通过主管单位联系上了一家法国杂志:《MODE》。
《MODE》和《ELLE》一样,是法国响当当的女性杂志。作为女性读物,《MODE》恰似法国女人:优雅、浪漫、独立、时髦以及保有恰到好处的做作劲儿;作为老牌大刊,《MODE》有全球扩张的野心。它自1990年起陆续在中国香港、中国台湾、日本等亚洲地区出版,早已将中国内地在版图上合围,只待顺利会师。这次从法国驻华大使馆传出的《风尚》杂志寻求版权合作信息刚到巴黎,《MODE》法国总部立即作出回应,一封传真发回北京,言简意赅—我方将派人员即日赴京考察《风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