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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1995年登喜路,致富路(2)


  走进第二家店、第三家店、第四家店??林墨全是同样的话,然后从店员那里拿到目录或名片,她不卑不亢,应对有礼,没有人觉得这是一个走进来推销广告的销售员,都牢牢记住了她是《风尚》杂志的身份,于是每个人像对待前来采访的记者一样,一点不敢大意。

  林墨最后走进了登喜路专卖店,照例管导购要目录。结果导购说,我们暂时没有目录,也没有和香港总公司联系。我们老板就是北京的,姓高。林墨一听,立即问,那方不方便把高总的电话给我,我想约他谈谈。导购拿捏不准,最后只好说先去给高总通个电话,听听他的意思。

  这时候林墨是有些累了,趁着导购去打电话的工夫,她重重地坐进店里的沙发,有些集中不起精神。橘黄色的射灯柔和地投射在一排排熨烫得笔挺的西服上,光看那实木抠出来的衣架,也知道挂在上面的毛料西服,至少也得卖两万元一套。商场里的西装牌子,杉杉、红豆、依文??也不是就没有这样的款式、这样的面料,但它们哪一家会在店里摆一张意大利进口的真皮沙发?甚至连呈放皮具、领带的多宝格,也蒙着一层真皮? 又有哪一家的店员虽然脸上不动声色却会默默俯下身子给客人系鞋带?本来林墨是觉得这和自己没什么关系,以前她爸倒是说过一次,有想拿批文的人给他们局里领导送整套登喜路,“不在那位置上,那么贵的衣服,这辈子是穿不上了”—她清楚记得父亲说这句话时又怨又羡的表情。如今,她就坐在登喜路店里,那在父亲眼里代表着地位的衣服,换算一下,也就是卖出六页广告的事儿,哪里用得了一辈子?一年都用不了。

  林小姐,高总让您留下名片,回头他方便时会主动联系您。导购的轻言细语,让林墨回了神。她留下了名片,可又觉得,这或许无济于事。

  等林墨骑着自行车把王府饭店及中国大饭店楼里的店铺全拜访完,她便留在办公室一个一个地往各种目录上的总部打电话。许多名牌服饰印在产品图册上的香港公司电话,林墨打过去才知道,几乎全是代理加盟热线。接电话的香港人都很客气,大部分也会普通话,他们耐心对林墨解释:这间公司只是该品牌在远东地区的唯一总代,如果想在内地开店,可以接洽他们。至于该品牌的广告投放,他们负责不了,也暂时觉得没有必要。

  电话打得七七八八了,结果依然只有一个,这让林墨稍稍有些灰心。还好最近姜海也没过问她的销售情况,张涛更是对她视而不见。一屋子女编辑每天雀儿似的叽叽喳喳,她和她们越来越像生活在镜子的两面,彼此肉眼可见,却不相互感知。这期间,只有马建红来过,硬把林墨拉到楼道里,神神秘秘地说,张涛找过她,让她把热线打进来的直客私下转给他让他去签单,之后他可以给她分钱。林墨冷笑一声,对马建红说,这事儿是不合社里规定的,姜海知道了定饶不了你。你刚来《风尚》,自己看着办吧。马建红琢磨了一下,问林墨:墨姐,那这事儿你之前干过么?林墨心想,你倒不傻。但她才不想对马建红掏心掏肺,于是说,这事儿要靠谱还招你来干吗啊?我自己不就干了?

  这一天,林墨又要往外打电话,电话先响了。

  “喂,是《风尚》杂志社么?”听声音是一个中年男子,“我找林墨,林小姐。”

  “我就是,您哪位?”

  “我是登喜路北京总代,姓高,高国强。你之前是不是去我们王府饭店的专卖店找过我?”

  “是的,是的。高总,您好,总算联系上您了!”林墨一叠声地应。

  “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想向您介绍下《风尚》杂志,看看咱们有没有广告合作的可能。”

  “你们杂志我看过,不过广告的事儿我暂时不考虑,登喜路都是老顾客,也不怎么看你们这种杂志。”

  “高总,我当然知道登喜路已经有很稳定的顾客群了,但您难道不想让更多的新顾客成为登喜路的老顾客么?”这些应对的话,林墨之前负责广告热线时,已说得熟练,张口就来。“您看,杰尼亚也是一个成熟品牌,但它每期都和我们杂志合作。包括我们也一样,《风尚》也有不少固定客户,但我还不是自己主动找上您的门,等来了您的电话。做生意么,认识新朋友总是好的。”

  “你这小姑娘有点儿意思。”电话那头总算有些放松的意思,“你说杰尼亚在你们那儿投广告了?”

  “是的,每期都投。”

  “那这样吧,后天早上我在翠亨请客户喝早茶,结束了我留点儿时间给你。认识下你这个新朋友。”

  “太感谢您了!高总,那我几点去合适?”

  “你大概十一点过来就行,知道在哪儿吧?就在赛特边上,用我名字定的位。”

  这一通电话,彻底清扫了林墨这两周来的所有阴霾。她突然觉得自己对快乐的要求变得很低,一通全无定数的电话就能让她欢欣雀跃,但这种微小的快乐,却丝毫不廉价。之前的快乐,是父母给的、老师教的、领导赐的、客人赏的、朋友送的,她被动接受,不加选择。如今的快乐,每一分皆是她自己创造的,如同撒下一把种子,细心耕耘、日日守候,最后只开出来一朵微不足道的花,但那亦是值得感动的收获。

  林墨当然知道翠亨在哪里,这年头,任何餐厅,只要挂上“港式”或“粤菜”二字,就代表身价不菲,别说真吃生猛海鲜,随意点几道小菜,恐怕也要普通人家半个月的工资。而且,以高国强的身份,想必正是住在翠亨背后的华侨村。选在那里喝早茶,对于住在华侨村的非富即贵来说,就跟她在自家楼下包子铺喝碗棒渣粥吃俩包子一个意思,图个方便,小意思啦。

  只是,高国强比林墨想象中的要迷人许多。她原以为,他会穿自家登喜路的西装,戴着明晃晃的劳力士大金表,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想在女人面前扮年轻,于是总有些刻意的轻薄。又因为成功而跋扈,不断质疑她“你们杂志有人看么?”她须得楚楚可怜、落落大方、偶尔让他用手掌抚过自己的腰身,才能抵挡他的攻势、满足他的虚荣;约定那天,当前台小姐把林墨领至高国强的包房时,眼前的男人,竟让她有些后悔没有穿得素雅一些。她的妆是有些浓了,头发也绾着,她心想如果把头发披散下来,眼影和口红减淡两分,再来面对高国强时,会更有自信。因为他是那么放松,就穿一件浅灰色的开司米套头衫、牛仔裤、麂皮鞋,他不是帅的男人,而是能让女人感到自在的男人,在他面前,女人知道自己装什么也没用,他什么没见过?不如踏踏实实地放出自己本性,至多添三分矜持,便是很好的姿态。他也是标准的国字脸,剃得利落的板儿寸头,一对眼睛笑意盈盈,看见林墨走进来,立即问她,是林小姐吧?先坐,想喝点生滚粥还是喝茶?咖啡也有。

  林墨阵脚又乱了,准备好的大段杂志介绍,显得太刻意;若直接询问广告的事,时机似又未到。她只好一个劲喝茶,翠亨大厅里弹琵琶姑娘奋力演奏的《步步高》,更叫她心里烦躁,也不知是为自己突然语塞或是怪他太过周到。

  倒是高国强先开口了,说:“林小姐,你们杂志我是看过了,确实很大气,但投广告这件事我并没想好,或者说,对于我个人意义不大。登喜路不是我的牌子,我也只是它们华北地区的代理,按理说,投放品牌广告这种事,应该要问他们总部。但我和它们总部也没什么联系,负责管理我们的香港公司其实也是代理,他们更是不怎么管事儿,你看,我想做一本新品目录,他们到现在都还没给我发图片过来。”

  林墨抬头,甜甜地笑了笑,说:“高总,没关系的,你也说了嘛,今天只是来认识个朋友。”

  “但是—”林墨此时才知道这个“但是”就是高国强为她准备的见面礼。他不把难处说在前面,她怎么去感激?去适可而止?成熟男人就是这点迷人,即使明知道他耍了心机,但他那心机也是熨帖着女人心意来的。“但是,我之前看过你们一期杂志,里面有一篇文章,大概是说杰尼亚是男装里的珠峰,写得挺好,把这牌子说得很透。我个人非常有兴趣想看你们杂志写写登喜路有多好,它的典故不比杰尼亚少。”高国强说到这里,定了一定,才问林墨:“林小姐,你们杂志能操作么?”

  林墨明白他的意思,心里已是谢过他了,却也没忘记先揣测了一下报价,才回他:“没想到高总真是我们的老读者,这篇文章也想得起来。关于登喜路的品牌故事我们也是可以做的,这种内容合作,我们通常是按每页两万元计费,如果您做两页的话,我可以把价钱给您做到三万五,确实比硬广告划算。不知您是否考虑?”

  高国强“呵呵”一笑,说:“这也不便宜呢。不过既然提了,就做两页试试吧。

  林墨本想说“高总真是个爽快人”,话到嘴边,又改成了“高总真是有眼光”。

  高国强又笑了笑,再没说登喜路的事。他自己清楚,真不是心血来潮就给《风尚》杂志白白送了三万多元,这杂志近来哪儿哪儿都能见着,尤其在高档酒店,甚至首都机场。他也需要一篇刊登在高级刊物上的登喜路品牌故事帮他说服新老顾客,虽然他代理登喜路有一年多了,别人问他登喜路为什么卖那么贵时,他来来回回只会答:顶级世界名牌,全是纯进口的。

  高国强最早接触登喜路,是在1993年,那时他正捧着一个金饭碗。1983年,他大学毕业后分到五矿总公司做财务,一路摸爬滚打被提拔上来,事业顺风顺水,人生几乎也以最好的可能写好,只待一年一年节节高升上去。1992年,五矿总公司组建成五矿集团,继而又成立投资公司在香港运作资本市场,高国强作为财务骨干,时常被派到香港出差。

  他一下子就喜欢上了香港,那样快、那样拼、那样生机勃勃。和他共事的香港合作方代表无论男女,个个衣着光鲜,彬彬有礼。即使不说话,站在一起还是很容易分辨:香港本地那些,从头到脚给人的感觉就两个字:合宜。皮鞋不过分亮,头发不过分油,尤其男士,身上一套西装一分不短一分不长,举手投足,风度翩翩;他们从内地来的,几乎都穿的是商场卖的均码西装,总有裤脚长的、腰身肥的、袖子短的,内地人的局促与不讲究一目了然。他和香港合作方的人熟了以后,终于有一次私下问,你们的西服都在哪里买的啊?

  香港人带他去了登喜路,均价九千港币一身的西服一穿上他便知道为什么值这个价了。那一瞬间,不说话,从镜子里看自己,他也有了几分香港人的神采。高国强带着两套登喜路西装回了北京,每日上班穿去,周围人赞美的神色与他当初的如出一辙。没过多久,便有同事来询问,什么时候再去香港?能不能帮忙也带一身登喜路?刚开始,高国强只是帮忙,没想到托他买登喜路的人越来越多,有些人一要就是好几身,说是送客户。还有熟人托熟人、亲戚托亲戚,全要买登喜路。1993年去一趟香港依然只是少数人能做到的事,后来,高国强对所有托他买登喜路的人说,我一个人的行李带不了这许多,要走托运了,所以一概一万八一套。

  有一次,他着实把香港登喜路的店员惊到了。十款西装,每款五个尺码,他一样来了一件。整整五十套登喜路,令店员止不住地问,先生,你确定都要么?他打了十个行李箱,走飞机托运把五十套登喜路带回了北京,一个多月全部转手出去,净赚小四十万。

  高国强带着手里所有资金,又去了香港。登喜路的店员早就认识了他,一见他就眉开眼笑:高先生又来惠顾了。高国强说,能不能把你们公司负责人介绍给我认识一下?店员叫来经理,经理连忙打电话安排,以高国强一年多以来在登喜路的消费记录,早已是超级VIP的身份,对登喜路有什么要求全是一概满足。

  高国强直截了当地对登喜路香港公司的人说,我想在北京代理登喜路,能不能给我?1993年,内地人去香港很困难,香港人来内地做生意又谈何容易?政策是一方面,关键在大多数香港人眼里,内地就是一片未知的龙潭虎穴,心眼颇多的内地人最善用各种阴损的伎俩轻易把外来人生吞活剥敲骨吸髓了。可高国强令人咋舌的消费记录又摆在那儿,于是,香港公司回复他说,代理给你可以,只两点:一是每年有一个最低入货量,二是你在北京开店的所有室内装潢、商品陈列必须由我们总部的设计师来设计,材料也必须用我们直供的。

  关于第一条,高国强压根没当回事儿,他只怕反而香港公司最后来不及供货。但第二条,却着实坑了他一把。等他四处活动在王府饭店找好了铺面,从香港飞过来的设计师告诉他装修预算要超过一百五十万。高国强大吃一惊,问怎么会那么贵,设计师告诉他,所有陈列家具、装修材料必须从意大利空运过来,高国强说,国内也有真皮的沙发、实木的柜子,用差不多的不行么?设计师高深地一笑,说,要都差不多了,这还能是登喜路吗?高国强只好认命,也是把家里能抵押的都抵押了,才将王府饭店的登喜路专卖店装下来。

  快开业前,高国强去集团辞了职,给所有曾经找他代购登喜路的人打了一圈招呼:北京首家登喜路专卖店要开业了,以后直接去王府饭店买就行,还能提供定制服务。所幸拿到了代理,他不用再以香港零售价拿货,货品进店有代理商折扣,定价却依然在两万上下,熟客相当多,经营一年不到,他已回本不少。可他仔细观察过王府饭店这一层名品店的客流量,发现登喜路还是卖不过杰尼亚,有些外地人是直接拿着《风尚》杂志找来王府饭店的杰尼亚专卖店,却对登喜路一无所知。林墨找来登喜路后,他也问过香港公司,能不能帮品牌在国内高级杂志上投投广告,香港公司说没有这个预算,连他提议双方各出一半也被拒绝了。不得已,他才决定自己投一期试试,毕竟这钱花出去,挣回来全是自己的。

  林墨哪里知道这爽快的三万五投放背后有这么多故事,也不知道这时代先给了一批人如高国强一样的机会,才有了《风尚》的机会。她只知道,自己选择的路虽然野了点、难了点,但好歹开始有迹可循了。

  1995年的冬天就要来了,林墨觉得这个年关应该会好过一点,她,甚至所有在《风尚》工作的人,应该能第一次拿到年终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