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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篇那个冬天在南岭


那个冬天在南岭

(一)

一九六九年的冬天。

我们七个小伙子,被公社指令到南岭砍山,砍出一条十米宽三里路长的防火道,说是年前一定要完工,为的是我们省林业厅要派飞机来这里播撒华山松。

我们几个人“全副武装”后直奔南岭。所谓“全副武装”,是指被褥、衣物、吃喝用的食物和菜蔬、砍山用的帆布手套、绑腿,打成一个大背包,外加“刀、锯、斧、钺”全武器“武器”。早饭后在从公社集合出发,徒步爬上了陡峭的南岭。

湘鄂交界的南岭虽然没有下雪,但因地势高,海跋在一千六百多米,岭上的风吹在脸上,像刀子刮的一样疼,不刮风则枯冷枯冷的。

到了南岭,首先我们要找到住的地方。还好,公社先前已经跟林场打了招呼,而我们见药材场有熟人,就把驻扎的地方定在公社的药材场。药材场的房子是典型的山里茅屋,土坯墙,茅草顶,冬暖夏凉。大家把搭伙的事与场里主任交涉好以后,就把粮食和菜蔬交给了药材场的炊事员。随即大家把铺位安排好了,立即上山去看地形,找出与邻省的地界,用石灰粉画出地界线。我们的动作很有点军事化的程度。

三里路长的地段里,没有参天大树,尽是枯萎的茅草和荆棘灌木,偶尔几棵松杉和别的乔木,也都像经过园艺师加工过一样,七弯八扭,断“肩膀”少“胳膊”的,尽是以丑显美,像巨型盆景。

三里路不算长,但画线还是要蛮多的石灰粉。于是,大家轮流回药材场背石灰,大半天,披荆斩棘,拨草攀岩,总算把线画完了。

站在南岭,向南望是湖南,这边崇山峻岭,云遮雾障,一片苍茫景象。岭北是湖北,近山近水,景色明晰。荒山大多在湖北这一方,南面是悬崖峭壁,偶然间也有几段土坡,那里也是荒野之地,不见人家。东西两头,虽然都不是悬崖,但地势却陡然往下,呈60度的斜坡,半山上都改成了田。三里路的荒岭,就这样凸现在清水湾公社五红和双河两个大队的南沿,巍巍兮其山亦高峻,茫茫兮其色亦苍黄。

这天只是勘查了地形,画了地界线,还没有动手砍山。

忙了大半天,回到药材场,已是饥肠轳轳的了。

(二)

药材场的炊事员已经把我们的饭准备好了。

粗糙的木桌上,已经摆了好几个菜,腊肉炖干白菜,这是个火锅;蒜叶炒洋芋丝,焦黄而飘香;小炒鲜白菜,白白净净,油光水滑;清蒸南瓜坨;辣椒面裹豆腐乳;汤菜是合渣(豆浆煮开后加盐和葱花蒜苗)。

炊事员是个女同志,二十出头,一张瓜子脸不知是因风吹还因火烤,红扑扑的,见我们围到桌子坐下了,更是忙个不停,放筷子,盛饭,灶里退火。我们把药材场的主任拉来了,请他与我们一道吃饭,还把女炊事员拉到桌边,给她拖了把椅子,也请她和我们一起饭。

俗话说,三餐不开火,两餐一般多。我们是把午饭和晚饭放到一起吃的,因为菜做出了味道,饭就吃得更多,一甑子的“金包银”的饭(大米掺苞谷面蒸的饭),被吃了个精光。弄得炊事员很不好意思。她连忙道歉:“我真不知道大家饿成这个样子了,饭准备少了,你们没吃饱。”

我们几个七嘴八舌地说:

“饱了,怎么没吃饱呢!因为饭好菜好,硬是吃多了呢!”

“确实吃饱了,肚子有被撑的感觉呢!”

“你摸,我的肚子都在发胀呢!”

“人家吃茶姑娘(黄花闺女),谁摸你的肚皮啊?”

女炊事员红着脸走了。

天渐渐地黑了,山上没电,要照明,只能点煤油灯,这是我们没有预料到的。我们向主任借了一盏灯,大家凑合着用,唯一办法,就是早点洗澡,早点睡觉。

洗澡,这又是一个难办的事。热水要烧,烧水的炊壶一次只能烧一盆洗澡水,七个人,那要烧到什么时候?于是减量用水,一人半盆水,马马虎虎地把汗擦一下,痛痛快快地洗是不可能的呐。

洗完澡,只能睡觉,任何的娱乐都不可能有,七个人,四个铺,分别放在四间屋里,那是堆放药材的房屋,临时腾出来的,几个人睡着说笑话的机会都没有。一盏灯的用法,是把人一个一个的送到铺位,脱了衣服,钻进被窝以后,再由掌灯人最后归寝。

第一个夜晚,是在硬帮帮的铺位上辗转反侧中度过的,铺位的硬,是自己把被子带少了,带薄了;气候的冷,这是无法改变的;两人挤在一起睡,不习惯互相取暖,却是互扯互拉,弄得都在挨冻。半夜冷得要上厕所,提着裤子,让脑壳在门枋上撞得生疼,怎么就不记得带个手电筒的呢?

天亮起床后,大家互相对望了一下,都好笑,晚上洗澡时没把脸洗干净,这会儿又添加了几处青紫色,那是碰壁碰的。

(三)

七点半的早餐,是面条,没有多少油水,掺了些菜叶,为的是把肚子撑饱些。油水,是自己带的,菜蔬都是自己带的,一个冬天的食油,是定了量的,一人一月四两,早吃完,后半个冬天就只有烧干锅了。节省点吧,菜叶面条已经不错了。面条是拿麦子从公社粮管所换的,菜籽油是公社专为我们七人特供的,我们享受着公社干部级的待遇呢!

八点钟,大伙商量了一下,决定派一个人下山,置办点照明的灯具、煤油、手电筒之类的东西,还要带几床棉絮,带几斤白酒上山。七个人,家隔得不远,早晨下山,一家一家的收拢,再背回来,要一个强壮的劳力,于是大家推选黄运春,他人高马大,力大如牛,赶回来吃晚饭是不成问题的。

一切安排好了,于是就上山。每人都须带上四样工具:镰刀、斧头、手锯、锄头。

到了岭上,不需分工,各自干起活来。

我们先从画了线的地方干起,见茅草就割,扎成捆,扔到北面十米开外的地方;见树就砍,也要把树拖到北面十米以外处。灌木林里,有刺的植物多,即使戴上了帆布手套,那刺也能把手扎出血来,当过农民的人,尤其是当过兵的人,还怕流血么?我们知道,树木上的刺扎了,一般不会得破伤风,如果是刀锯之伤,就难说了,我们尽量小心,以免受伤。从南岭到公社卫生院有十几里路,况且是岩坷垃的山路,这路陡峭,有谁受伤或生病,只能背着下山。都是大小伙了,小心点吧!

茅草是比较容易割的,但寮竹(又称箬竹)就没茅草那么好割了,寮竹的杆都有毛笔杆子那么粗,一窝寮竹也是几十根,割一刀,只能割一根,一窝寮竹那要割到什么时侯?那就砍吧!可是,一刀砍下去,也只能砍断两三根,因为它们虽是一窝,却长得并不密集。砍寮竹,一个困扰人的活,它会叫我们花很多的时间。

六个人,半天下来,还没砍到四十米长,因为要求的是砍十米宽,地面上的枯草也要刮去一层,细算,半天的时间,每人砍山刮地皮约六十几个平方米,用这种劳动效率,每人每天可砍山一百多个平方,若天气晴好,不出意外,这要砍的山,有一万五千个平方,一个月是完全可以砍出来的。

从砍山处到药材场,是将近三里的小路,这将近三里之间,紧挨场部的这一片片的岩坷垃田种了药材,药材田外,围着的怪石重重叠叠,遮住了丛生的杂草,这岩石里面树木极少。这靠北靠田的一方,简直是天然形成的隔离带。

回药材场吃午饭,已是下午两点,为达到每人每天砍山一百平方的最低指标,我们只能草草地吃了午饭,喝了几口合渣,又返身上山。

这生活,很充实。个个镰刀在手,人人弯腰向地,嚓嚓的响声不曾间断,伸直腰背,喘口粗气,那就是歇息。

后来我回忆起那砍山的事,直觉得当年我们的思想觉悟竟然是那么的高。没人监督,个个干活是那么地认真,连偷懒耍滑一会儿也没有,一点浪漫的生活情调也没有,真是奇了怪了。

(四)

第四个星期才开始,公社派人来送通知,说最近几天有暴风雪,要我们趁天晴把最后的几米砍完,也要趁草木干燥,把要撒华山松的地面放火烧干净,否则,一下雪,十天半月雪化不了,烧山的事就要耽搁,飞机播种的事就泡汤了。因为不把地面的枯枝败叶烧掉,种籽落不了地,沾不了地气,就不会发芽生根长苗,那样的话,飞机播种也就白播了。

好在荒山上的防火界已经基本砍完,最后几米与熟田搭界,田是空田,没有了作物,也没有了作物的茎杆,烧山的火窜过来,没了链接物,也就没有什么可担心别处失火的。

烧山的这一天早晨,我们七个人各自带了镰刀,也带了午饭,从药材场屋前的竹园里砍了七根山竹,把竹枝捆扎在上段,做成“土法上马”的灭火工具就上山了。七个人分别站在防火界的七个地段,一声哨响,开始点火,七处火苗骤然窜开,向荒野铺天盖地的燃去。风来了,是东南风,吹向西北的好风,真是天顺人意。若是风向南吹,那就糟了,火要是越过防火界,向南烧到湖南去,悬崖上的枯枝要是接上了火,火落到山下,那边的山林就毁于一旦了,要是殃及人畜,我们就成了罪人了。

苦命的孩子天照应。我们七个青年,由于有老天的关照,上午吹了一阵东南风,该烧的地面都烧着了,大火熊熊,火舌舔着天空,南岭山的上空被山火映得一片通红。地面上,噼噼啪啪的响着,那多半是竹杆爆炸的声音,也有石头被火烧裂的响声。一时间,风声、火声、爆炸声汇聚在一起,撼人心魄。紧接着,灰黑的烟,随风飘浮,遮住了蓝天。

我们的灭火工具没有起到作用,因为火没有越过防火界半尺。大火向北燃到田边,陡岩边就会自动熄灭,药材场的人也拿着竹扫帚守在田边观火看热闹。

烧山的这一天,我们都忘了吃午饭,老是担心风向南吹,烧了岭南,心里特别的紧张。

到了傍晚,我们分头把火烧过的地方一一检查一遍以后,发现火确实完全熄灭了,这才收工回去。

晚上,我们没有在山上住,大家潦草塞责地吃了饭,也没洗澡换衣服,拿着手电筒就下山了,我们怕晚上一场大雪把我们留在山上了,飞机播种的事,还不知是哪一天,反正要等省林业厅的通知,再守在山上就没意义了。

回家的路上,大家无话,虽然我们这些人都没成家,但归心似箭,一点也没错。大家在山上干活那是多么的认真!不就是想早点干完,早点回家吗!况且在这里,真的是很苦的:干活苦,生活苦,熬过无聊的夜晚也很苦。

(五)

公社广播站转播了县广播站的天气预报,说有暴风雪,其实,风并不大,就是雪大。

我们回家之后的第二天一大早,起床就见满天下一片白,拿脚往稻场里一踏,试试雪的深度,雪齐军用大头鞋的鞋口,差不多有半尺深。我想,假如昨晚不回来,今天回家一定会从山岭上一路跟头滚下来,要摔得头破血流。在南岭,那雪,一定有半米深,海跋一千六百米啊!比我家住的地方要高出一千三百多米。南岭,可是我们这个区里的“珠穆朗玛峰”啊!

足足过去了三个星期,阴坡的雪也早已化完,阳坡的地面已经干得起灰了。中午,有人送来公社的通知。通知上说,腊月十四,上午九时,飞机从D机场起飞,去南岭播华山松,你们地面人员要在上午八点半,赶到山顶。以红旗横着左右摇摆为信号,飞机开始播种,当飞机掠过头顶,盘旋返回时,持旗人要前行十米,与第一次播种路线呈平行线,摇旗为号,反复多次,直到种子播完,飞机离开为止。

腊月十四,就是明天。公社的人是数着日期送通知的,早了无用,迟了误事,这时正好。

因为怕误事,我们七人邀约好了,今天下午就赶往南岭,在山上住一宿,棉被还在山上,铺位未撤,生活用品现成的,再吃两三天,粮食和食油也还有多余的。鲜菜须带点,山上恐怕没有新鲜蔬菜了,于是,一人带一兜白菜,十个洋芋,上山了。

腊月十四的早晨,天气特别的好。隆冬的天空,竟然不是苍灰色,而是蔚蓝色。

七点半,我们吃了早饭,把公社预先给我们的两面红旗安了竹杆。八点,我们正式出发上山。八点半,我们兵分两路,站在山岭的东西两端,等待飞机到来。

山顶上,背阴的地方还有残雪,没雪的地方是湿漉漉的。这墒气,正好泡湿种籽,一开春,新播的华山松种籽必定会发芽生根长苗。

九点半的光景,西北方的山边,有一只老鹰飞过来,渐渐的,有飞机的引擎声传来,声音有些低沉。那鹰的渐渐地近了,它却成了有双层机翼的民用飞机,这正是我们等待的农林专用的播种或喷洒农药的飞机。

我们开始摇晃旗帜,飞机从我们头顶上飞过,可是,并没有撒种,当它飞向湖南那一方,盘旋返回时,才撒下种籽,飞机在我们头顶,最多十米高,可以看见驾驶员往外望的神情。

“下来歇一会儿,喝点茶再走吧!”不知是谁朝飞行员喊道。

“他听得到个屁!你是在瞎喊。”又一个人说。

“开玩笑不犯法!”

大家说着话,飞机又飞来了,摇旗帜的人摇一会儿换个地方,种籽从空中撒下来,落在地上,发出“沙沙”的响声。

飞机往返地飞了六次,飞走后,再也没有回来。

我们想,我们的任务算是完成了,山上长不长华山松,那应该是林业部门事了。

后来,大约是四十年后的一天,我问住在南岭山下的一个熟人,华山松长得多大了,他说,华山松是生长了就是样子怪模怪样,没有一根能成材,山上风大,雪大,十根有九根断了树颠,大多像老人一样弯腰驮背,长在那个山顶上,做柴烧都没人要。

没人砍了做柴烧,这华山松是万幸了。

真希望它们能万古长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