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详睡得正熟,感到有人用膝盖捣了一下他的胯骨。困倦似一张网,紧紧兜住了精气神,安详朦胧中以为其他浴客擦身路过,懒得理会,他只是放平侧身,整个背贴在夏季里潮湿的床单,包裹了他的肩胛骨,昨晚,那个截拳道的对手刚猛的拳头狠狠地击打到那里,湿气入侵了淤青的肌肤,疼得嘴角歪了一下,随即又坠入黑甜的梦乡。
须臾,安详的小腿骨剧烈疼痛,疼得他从软榻榻的床上跳了起来,遮身的白色浴袍滑了下来,露出前胸心一溜儿胸毛,裆内纤毫毕见,安详看到自己赤条条的模样,窘了,旋又扯了浴袍,系在腰间。
还好,这里是周一上午十时的洗浴中心,男厅里空空荡荡,一个五旬左右的搓澡工,仰头津津有味地看着电视里播放了一千遍的赵本山的小品《打拐》。听到动静,搓澡工在幽暗的角落漫不经心地回头瞅一眼,在那一刹那,安详与他的目光对接,安详突然觉得好像从哪儿见过这个人,可是又找不到记忆的痕迹。
你叫安详?
安详茫然点点头,他的视线在梦醒与昏黄的光线下,慢慢恢复,看清了面前这位,是一个八五左右的汉子,粗大的手持着浴室里清洁的笤帚,安详明白了这厮刚才用这个敲了他的小腿骨。安详揉了揉小腿,收敛一下恼火。
我就是,你有事?
汉子马上转换颜色,凑近一步,从西服里内兜掏出一张烫金的名片,触之有黑檀香的气味。安详看了,上面写着:大沼市智圆实业公司田力
安详辨析田力的面貌,这张暗红的柿子脸与电视新闻里闪烁的画面重叠,他就是智圆实业董事长张莹的司机兼保镖。每次张莹出现在镜头前,他必然随其左右,一副木讷的表情,不为周围各种环境所动。据说,他的老父亲是晚期肝癌,张莹挥斥重金,让田力携父到新加坡换肝治病,虽然不过半年,老父出现排异,一命呼呜,却落得田力感激涕零,甘作张莹的死士。
智圆实业是当地的一家房企,控股的楼盘达半个城市。这家公司前年与杭州的一家房企联手,投资大沼市西郊的一处千亩湿地,打造了当地的五星高档小区。每当夜幕降临,霓虹灯下随处可见巨幅广告牌:“大沼湿地,满足亲的一切私人志趣。”
那里原是唐末的一处古战场,传说唐代的起义领袖黄巢兵败于此,有山有水,有一条狭长的山谷,名之“虎狼谷”,黄巢在此受困自刎。过去,有多家企业拟投资此地,意在做休闲度假产业链,或是谈判未果,或是政府官方态度不明朗,总是因为各种缘由投资失败,致使许多老板憋气郁闷,抱怨这里是古战场,阴气太重,不宜投资。
五年前,有一家外地实力雄厚的汇通银行贸然投了三个亿,招商处刚刚搭好,高富帅老总突发性丑闻,女主角还是当地两家弦戏曲的名角小白鞋,全城沸然。之后,这家银行退出大沼,湮没无闻,甚至风卷残云般地撤资许多企业,当年大沼市的GDP因而下降了几个百分点。很多人不解,大沼市名义上是三线城市,可是处在江北与江南的纵贯线边界,四省交界处,高铁与航空密布,这是一个很有投资想象力的城市。汇通银行布局精心布局这么久,待到收官的时机,却仓促离开了。直到,智圆实业高调地进军湿地,大沼人才恍然开悟,原来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啊。
安详看到名片,心头一紧,昨晚他刚刚打完一场黑拳,那是一家基金会的老总幕后操作的,取点在公园里隐秘的个人会所。但安详深知这是违法的,名曰切磋武术,可每个参赛的人都心照不宣,这是地下武斗赌博,官方一旦获悉,说不好就会招来警方拘捕。
安详不动声色,说:“我在电视上见过你。有什么事?”
我们张总想见你。
见我?安详不解。安详比田力矮一头,田力铁塔一样立在面前,大厅里,昏黄的灯光与浮动的水雾交织,听得见浴池里某个没有拧紧的水龙头滴答作响,溅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安详试图分析田力的脸色找到事情的原委,可是这厮粗糙的脸庞,除了一堆密集的痘疹外,找不到他的感情起伏。田力就像一个机械人,除了练拳,他与烟与酒与色从不沾身。大沼市有名的武痴,自幼拜在形意门下学拳。
安详回头看了一眼那个搓澡工,他仍然沉浸在赵本山小品的欢乐气氛中,肩膀抖动,为各种包袱笑得开怀。
“去了就知道。”随后,田力单臂做了一个应请的姿势。然后,无声地退到了吧台,背对着安详,倒了一杯威士忌,仰脖干了。
安详齐备了衣服,随田力去了顶层1666楼的VIP包间。
这里是“点绛唇”洗浴中心,地处潜龙湖畔。昨晚刚刚下了一场凛冽的雪,透过结着冰花的窗户,可以俯瞰到整个潜龙湖蜿蜒冰封的全貌,腊月季节,许多大项目建设停工了,兼之大雪的覆盖,大沼市迎来一年将尽久违的安静。1666包间是张莹的私属包间。左侧泡澡,右侧按摩,中间是一张红木贵妃榻,塌前有个清代的香炉,烟气缭绕中,张莹正在喝功夫茶,一把宜兴的紫砂壶圆润流光,看来是费了不少光阴摩挲把玩。田力带到,即可闭了门退出。
张莹仍然专注于品茶,没有搭理安详。看样子,女人是过四十的年龄,保养得好,发黑肤白,高挺的脖子留下浅浅的褶子,还是暴露了年龄。室内壁炉火红,温暖入春,她只穿了一件绛绿的稠衫,左手持壶,啧啧有声,这女人喝茶如同婴儿吃奶。
室内的露台摆着十样锦。十样锦是大沼特产,牡丹珍品。有催花高手,剪裁嫁接巧妙,一株牡丹开十色花,且在冬天里绽放。花香浮动,安详是当地人,早就听说过十样锦,但还是第一次看到,也禁不住深吸一口气,将浓郁的牡丹气息留存在脏腑内。
露台另一侧有车辆撞击的声音,须臾,一个提拉着单趾拖鞋拿着Ipad的年轻人绕了过来,他骂了一句“妈蛋,又输了”点闭了极速飙车的游戏,撇了一眼正局促不安的安详,歪着头对喝茶的张莹说:“小姨,看他不就是一个书呆子吗?你让他打比赛,先过我这一关。”
安详有点热,室内壁炉的炭火烧得正旺,外面是滴水成冰的季节,可这里温暖如晚春,他拉开羽绒服的拉链,他抬头的那一刻,张莹笑吟吟地看着他,不理会侄子刘春的叫嚣,她看到安详的右手掌有一道伤疤,从无名指的根部延伸到手腕,伤疤暗红,像个蚯蚓匍匐在手背。
张莹起身,身下的蒲团手绘一对阴阳鱼。她从贵妃榻的里侧走了出来,右手的大拇指与食指捻着一杯热茶,递与安详,款声细语:“安先生,屋里热,你随意,脱了外套再聊。”
安详真的渴了,昏睡浴池几个小时,热气蒸腾,嗓子干疼。他一杯饮了,旋即甩掉羽绒服,挽了挽线衣的袖口,大大咧咧坐在茶盘面前,自斟自饮起来。余下一边的张莹惊愕了。
刘春嘟囔:“嗬,你这小子还真不当自己是外人?我们找你来干嘛的?你也不问问?”
安详连喝了几杯热茶,腹中一片温润,精气神提升上来,他开口:“张总,找我做什么?我只是一个送快递的,大概帮了什么忙。”
安详去年回到老家大沼市,找不到糊口的营生,光棍节期间,快递公司扩招,他披挂上阵,天天穿梭在城市的洪流中,为张三李四送达来自天南地北的件儿。
张莹看了一眼侄子刘春,刘春敛了骄矜,备受鼓励地拿着Ipad念:安详,S城大学哲学系毕业,大一的时候,被太极名家,也就是S大学的体育老师黎大钧纳为入室弟子,不到两年的功夫,安详在大三参加了当年的全国太极拳锦标赛,获得56公斤级别的推手亚军。那一年的冠军叫伍军,特种兵出身,有很硬的散打底子,后来学习太极拳,江湖人绰号“烂海带”,一身粘黏连随好功夫。可惜啊,安详就离冠军一步之遥。不过这都是命啊。那年的冠军直接到北体太极拳研究院挂衔副教授,滋润啊。可你安详,就是跑快递的。
晃头晃脑的刘春一边念一边点评。安详听到老师的名字,他的心一阵哆嗦,他出来后,就没有见过黎老师,不是不想见,是没脸见。太极门人,几百年,就他一个不争气的浑人。上大学那阵,多少个晚上,他从阶梯教室出来,趁着月光跑到大学后面的柿子林,找老师学拳。有一次,老师问他,学成后做什么?刘春憧憬未来,说将来一定做个太极拳的品牌武馆,在全国开连锁,教大家学拳。师徒俩人还商议着给太极馆起个好听的名字,安详提议就叫“云手”吧。云手是太极拳的代表动作,俩字简单,妇孺皆知。说这话,也有七八年了吧。
安详在大学交了一个女朋友叫陶桃。大四那年,两个人开朋友的车到郊区的双乳山去耍,那座山正在开发,工人在山上伐木头,四根巨木系于粗绳,意外的是,绳子半截腰断了,几根大木头沿着山坡一路狂滚,砸到了刚刚在山道上穿行的两个年轻人。安详和陶桃都受伤了,陶桃胳膊折了,半年后恢复。安详的脊柱撞击变形,急救手术效果不好,落下后遗症,安详只好吃各种药止疼,包括禁药杜冷丁。离毕业还差一个月,他因吸食摇头丸被拘捕,开除学籍,女朋友陶桃也远嫁加拿大。安详服刑一年半后,在北京和广州待过三年,和哥们投资海鲜产品生意失败,去年才回到大沼做快递。
安详不可思议地看着刘春,忽地站起来,死盯着刘春的Ipad,屏幕上还有一张他在大学里和陶桃的合影,就是大四那年春天,学校食堂旁边的桃花灿然,两个年轻人偎依在树下,笑成两朵花,完全不知以后临歧别离的怆然。
安详诧异地问:“你们怎么知道桃子嫁人了呢?她人在哪儿?你们咋知道她的消息的?”
刘春得意地抽了一下鼻子,扶了扶宽边黑框眼镜,恨声:“我鄙视你小子!大沼市还有我们智圆实业调查不到的吗,说到痛处了吧,陶桃早就嫁人啦,你小子在牢里蹲的第二年,她移民加拿大,找的是高鼻梁的外国佬,说不定现在还生养一个混血娃呢,怎么着,你还觉得人家妞痴情等你,别做梦了,瞧你这怂样,一个刑满释放犯,送快递的,还以为自个是天之骄子在大学里谈情说爱呢。”
安详脑子一片惘然,顾不得刘春的奚落,翻看着Ipad,上面只有大学这一张图片,并无其它。
陶桃是他的女朋友,安详刑满后,一直找她,可是寻遍了S城,也没伊人的踪影。她最亲的闺蜜小白也不知动向,安详蹲守桃子的家,在临近的站牌等了半个月,总以为等到下一班车,桃子就可以回家。
安详不止一次问过桃子寡居的妈妈,可满头白发的老人,信守女儿的嘱托,不吐一言,只是说,桃子恨他堕落,再联系也无谓。安详也无奈,到底离开了S城,北漂南下。其实,找一个人,不是要勉强在一起。有些情感,只是搁浅在岁月河流的漩涡里,你即使有一把坚固的船桨,可是已然划不回滔滔的光阴。找到桃子,安详只是想面对面一倾思语,可是连个机会都没有吗?
张莹相面似的看着安详阴晴不定的面色,她说:“安先生,随遇而安吧。过去的就让过去。我们今天请你来,想着让你打一场推手比赛,这是你的本事,当然,安先生有思考的时间,不过呢,和智圆实业合作,那对别人来说都是送礼也求不到的机会。再说,赢了,我们绝对不会亏待出过力的人。”
张莹的话宛转,安详的心思也敏捷,嗅出了财大气粗的金主惯于居高临下派遣人的味道,表面上容你考虑,可是又不容你拒绝。小小不谐,就是敌对方。顺我者奴,逆我者亡。这就是资本的可畏。
刘春嘻哈哈地从Ipad中调出一个视频,是昨晚安详在私人会所斗拳的视频,当时一个家伙直拳打来,安详灵巧闪躲,蹲身以拳为勾,轻巧巧捅了一下对手腋下的极泉穴,这哥们仰面倒下,夹着胳膊疼得嗷嗷叫。散打也好,搏击也好,高手都是一招制敌,分毫间就定输赢。我们常常在影像作品看,两个练家子在踩八卦步,绕来绕去的急死人,还有评书中常说大战三百回合云云,其实无非是增加戏剧性,太极拳对阵,一个弹抖劲就像巨大的冲击波,足可以掀翻敌手。
刘春晃动着Ipad,说:“安详,年前正严打呢,我要是把这个交给警方,揭发你在赌场打黑拳,够你呛啊,我估摸着你得来个二进宫。”安详确实怕,他咂摸过铁窗的滋味,刚进去看守所那会儿,他和一个少年犯关在一起。老犯欺负新人,惩罚少年值日。看守所的值日没天理,竟然让少年贴脸擦地,群犯围观呵呵,在压抑的囚禁日子里,有些人无聊压抑到****,天天变着法儿以践踏别人的尊严为乐。安详看不惯,有意帮腔这个少年,结果引来一场群殴。为这个,他遭到禁闭,在黑屋里苦苦捱了三天,每天的饭食只是一碗稀汤寡水的米饭。
刘春食指滑过上嘴唇不屑地说:“小姨,他,白面书生似的,上了擂台不就直接废了。这视频谁录的?不是剪辑的吧,我先和他练练,试试有没有真斤两?”
安详的手筋跳了一下,那次车祸留下的骨伤像一个藏在****中的小虫子,每当阴霾潮湿的天气,总要出来蠕动啃食。刘春放大了他与桃子的那种在春天里开怀大笑的照片,放到几倍大,依然看到桃子那双灵动的眼睛,桃子在看他,在对他说:“对不起,安详,我嫁人了。”面对桃子的照片,安详走神了。刘春摆着步子,轻浮地凑在屏幕上,撮起嘴唇亲了一下桃子的照片,一脸坏笑地看着安详,嘟囔着:“快递大哥,还惦记着这娘们,你想怎么着啊?”安详看到刘春哈出的寒气模糊了桃子的双眸,他看不到他的桃子了,他的怒气从足底蹿到头顶,抄手揽住刘春的腰间,脚下一带,腰裆较劲,肉嘟嘟的刘春变成一个风车,旋转一周,惊叫着横着摔倒。Ipad无声地跌到厚厚的土耳其真丝毛毯里,安详忧心把柄落入陌路人,用了一招金刚捣碓的收势震脚,震碎了整个Ipa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