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蘅直到夜半时分才完全平静,谢朗舍不得放开她,但曲起来的双腿实在麻得太难受,他只得将她轻轻地放在榻上,刚站起来,便跌坐在地。r
总算他反应快,怕惊到薛蘅,愣生生将到嘴里的呼痛声咽了回去,只是疼得好一会才能呲牙咧嘴地站起来。r
他扯过锦被替薛蘅盖上,见她面上泪痕宛在,心中大生怜意,便想着去烧点热水。他一瘸一拐走出西厢房,足底似有千根针在刺着,刚推开厨房的门,忽然双眉一动,弯着腰溜到大门后。r
笃笃笃!门上的鎏金铜环被人轻轻扣响。r
“小谢!”门外之人压低声音唤着。r
谢朗听着觉得有点象姚奂的声音,忙将门打开,迎面却是平王沉肃的面容。谢朗吓了一跳,本能下要关门,平王将门重重一推,迈进院中,冷笑一声,“外面闹翻了天,你倒自在!”r
眼见平王要往屋中走,谢朗一个起落跃到他面前,将双臂一张,面上的神色甚是坚定,“王爷。”r
平王反剪双手看着他,眼神如刀锋般锐利,缓缓道：“谢朗,那一年在顺和宫的东暖阁下,你应承过我什么？”r
东暖阁外,天空是三月阳春的那种蔚蓝,油光碧绿的树叶间开出各色的花朵,春光透入东暖阁,让少年们的眼神都熠熠生辉。r
摆在长案上的是一张舆图,天下山川河流,莫不详尽。r
江山万里、逶迤画卷,只可惜北面戎狄铁骑肆虐,南方叛军烽火正炽。r
平王俯视着这舆图,双手撑在案上,似要将图上的大好山川尽数揽入怀中。r
他望着图上用朱红勾勒出的地形,眸色深深,嗓音低沉地问,“你们说,是先安漠北,还是先定剑南？”r
“剑南隔着天险济江,要想收复剑南,不但要组建一支强大的水师,而且需要有极熟悉当地地形地势的人做内应,甚至还要提前数年派人潜入剑南,进行刺探、策反。这些,都不是一蹴而就的。”陆元贞抱着双肘,侃侃而谈。r
徐烈点头,“不错,也正是因为有了济江,剑南的反贼要攻过来,并非三年五载能够办到。反观丹贼铁骑,时不时侵扰我朝边境,处处掣肘,若不是忙着和丹军交锋,国库何至如何空虚？不将丹贼赶回阿克善草原,永难安宁!”r
平王望向负手立于一旁的谢朗,他正看着舆图上的朱红标记,眸子里闪着难言的兴奋。r
“小谢,你看呢？”r
谢朗抬起头来,扬眉一笑,“王爷,阿克善草原本来就是我们的,只不过被柔然人、丹贼占领了这么多年,是时候在王爷手上收回来了。杀我百姓、占我疆土者,虽远至千里,亦必诛杀之!”r
一干少年血脉贲张,齐声道：“是!”r
平王默默地点头。谢朗向他抱拳,朗声道：“我等愿为王爷驱策,定朔边、守疆土,助王爷有朝一日成就大业!r
那样的春光下,十六岁少年意气风发的誓言,穿透顺和宫东暖阁的窗户,和着春风扶摇直上……r
谢朗低了低头,再抬头直视平王,“谢朗答应过王爷的事,从未有片刻忘怀。”r
“那你今日……”r
谢朗打断了平王的话,“王爷,我和蘅姐之事,与当日誓言又有何相干？!当日誓言,谢朗没敢一日或忘,只是……”r
他顿了顿,声音慢慢低沉下去,“若没了蘅姐,纵然彪炳千秋,又有何意思？”r
平王怔住,默然地凝视着他。二人就这样在夜色中、寒风里静静地对望,谢朗的眼神平静如常,但始终没有半分退让。r
寒雾轻涌,平王最终敛了目中的精光,笑着摇了摇头,拍拍谢朗的肩膀,“薛先生可好？”说着要往屋里走。r
谢朗再度将他拦住。平王不禁叹道：“小谢,你可知你今天捅了多大的马蜂窝？谢大人现在还跪在玄贞门外请罪。”r
谢朗心中愧疚,但仍不肯让开半步,倔犟地道：“不管怎样,你们就是杀了我,我也不会娶柔嘉的。”r
“哈——”平王忍不住仰头一笑,又恼怒地嗤笑道：“你真当我妹子嫁不出去吗？巴巴地往你们谢家塞？!你今日做下这等事,置柔嘉的颜面于何地？!也不知柔嘉上辈子欠了你什么,这辈子要这样受你的羞辱!”r
谢朗对柔嘉深怀歉意,听言不禁低下了头,讷讷道：“王爷,是我对不起柔嘉。我只有这条命,以后都是王爷的。”r
平王看了他片刻,道：“回头你去谢一谢方先生吧,若不是他进宫劝了父皇,现在来找你的就不是我,而是羽林军了。还有德郡王,方先生在替你们求情的时候,他也没少说好话。不过你记住,你现在是卧病在床,所以暂时不能和柔嘉成亲,二月十八的婚礼取消。”r
“啊——”谢朗惊喜得不知说什么才好。r
平王问道：“薛先生呢？”r
“她还没醒。”r
“你就打算和薛先生在这里躲一辈子？”r
谢朗不敢吱声。r
“走吧。”平王扬了扬下巴。r
“去哪？”谢朗忙问,又连连摆手,“我不回家。”r
平王恨不得冲着他揍上一拳,“薛先生这般病着,你总要请大夫看一看吧。还有,要买药买菜的,难道你亲自上街？”r
见谢朗还不动,他厉声道：“去我王府!薛二先生在等着!”说完一拂袖,转身往外走。r
谢朗觉他说得有理,既然已经被找到了,也不可能躲上一辈子,何况蘅姐一直未醒,真得请薛忱看一看才好。他进屋子背上薛蘅,随平王出了院子。r
刚迈出大门,便有人递上连着风帽的黑袍。谢朗知平王不欲让人知道自己和薛蘅藏在王府,便接过黑袍,连人带头都包住了。r
巷口有两驾马车静静地等候,谢朗背着薛蘅上了前一辆,平王则登上了后面一辆马车。r
雕轮绣帏的香车里,秋珍珠蛾眉婉转、皓腕轻抬,给平王注满一杯,微笑道：“刚才见到吕三公子在这附近饮酒。”r
“哦？”平王俊眉一挑,沉思片刻,道：“不妨事。”r
“他到底是哪方的人？”r
平王并不喝酒,将身躯靠上软软的罗垫,吐出胸臆中的一口气,阖上眼,淡淡道：“现在看来,他是父皇的人。”r
秋珍珠看着手中的玛瑙杯,掠了掠鬓发,浅笑道：“看来陛下挺在意小谢的,还让吕三公子盯着他。”r
“不。”平王睁开眼,取过秋珍珠手中的玛瑙杯,一饮而尽,道：“父皇在意的是薛先生。”r
他坐正了,沉吟道：“父皇和薛先生之间,必定有个十分重要的秘密。瞧父皇的样子,根本就不想把薛先生逼到这一步。”r
“所以——”秋珍珠横过来一眼秋波,“王爷真不打算逼小谢娶柔嘉了？”r
平王恨恨道：“他这样闹开了,还怎么逼他？柔嘉的脸面还要不要？这小子闯这么大祸,还硬得象块石头。现在就是拿刀子逼着他,他也不会和柔嘉成亲了。”r
他叹了口气,只觉得眼前之事大是头疼,忽然眼前发黑,禁不住又是一阵晕眩。r
秋珍珠忙起身走到他身后,用手指轻轻地揉按着他的太阳穴,柔声道：“又头疼了吗？”r
平王苦笑一声,道：“最近也不知怎么回事,时不时就犯一下晕,估计是这段时日太累了点。小谢个不争气的,让人太不省心了。”r
秋珍珠柔声道：“王爷,你也别操心太多了。有些事,该放手就放手吧,各人自有各人的缘分。”r
平王不语,只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柔荑。两人一时无语。r
秋珍珠再注满一杯,递到平王面前,忽然幽幽地问道：“王爷,若您是小谢,您会有他那样的勇气吗？”r
平王闻言一怔,慢慢地抬眸看向秋珍珠。她望着他妩媚而笑,但眉梢眼角却流动着淡淡的、象雾一样朦胧的伤怀与酸楚。r
平王忽然想起几年前,当左长歌将秋珍珠带到他的面前,那是怎样一个灵秀的女子,而现在,她美艳的面容后,有着掩饰不住的风霜之色。r
香车向前、流苏轻摇,秋珍珠看着平王恍惚的神色,忽然掩口一笑,“也只有小谢那种性子,才说得出那种话。”r
平王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秋珍珠却不再看他,挑了帘子,往外瞥了一眼,淡淡道：“前面就是王府了,王爷,我可只能送到这里。”r
平王因为在北疆带兵三年,尚未大婚,平王府并不铺张华丽。风桑一事后,平王将王府内的人认真清理了一遍。他将谢朗带到竹月小筑,里面安排的几位侍女皆是心腹之人,而薛忱也早在竹月小筑里等候。r
谢朗见到薛忱,颇为心虚地咽了口唾沫,一声“二师叔”再也不好意思叫出口来。r
薛忱盯了他一眼,便去看床上的薛蘅。见他把完脉后面色沉重,谢朗的心紧拎了一下,急问道：“怎样？!”r
薛忱上下扫了他一眼,道：“她一直没醒过？”r
“没有。”谢朗忙道：“但也一直睡得不踏实,象被什么噩梦魇住了一样。”r
薛忱看看薛蘅,又看看谢朗,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叹了口气,道：“你先去歇着吧,我来守着她就好。”r
谢朗不肯离开。薛忱忽然怒了,斥道：“你看看你的样子!你守在这里,她就能够醒来吗？!她现在需要的是不受任何惊扰!”r
谢朗低头看了看,这才发现自己还穿着被关在地窖时的那身黑色衣裳,脚上有被铁链拴着时留下的伤痕,一双黑缎靴子血迹斑斑,头发也是凌乱不堪。再一想,才想起自己大半天都未进水粮,他只得恋恋不舍地看了薛蘅一眼,转身去了隔壁屋子。r
平王选派来的侍女训练有素,服侍他吃了点东西、沐浴更衣,就悄无声息地退下。r
这时,街道方向遥遥传来梆鼓之声,谢朗用心听了听,竟已是四更初点。r
他在床上躺下来,将双手枕在脑后,看着从窗外透进来的淡淡月色,长长地吁出一口气。r
从昨日午时逃出地窖,赶往姚府,当众说出对薛蘅的一番心意,与众人争辩论战,趁乱带走薛蘅,再到这一刻在王府内安静地休憩,他直如做了一场惊心动魄、一波三折的梦。r
这一刻,他一直紧绷着的神经才慢慢地放松下来。他将这大半天的事情细细回想了一遍,既兴奋又不禁有一丝忧虑。过得片刻,他又想道,管他呢,大不了便和蘅姐一起私奔,天大地大,总不会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处。家里是暂时不能回去了,但只要过了这阵,太奶奶和各位姨娘肯定还是会原谅自己的。最好,那时候蘅姐已经有了身孕,看在孩子的份上,爹爹也不好说什么了吧。这么一想,他又决定要将对前路的忧虑重重地抛开了。一想到孩子,谢朗也不禁脸红耳赤起来。r
刚在床上翻了个身,他忽然想起长老大会上的薛蘅,在验明守宫砂一事上,抗拒的举止颇为异常。r
二月十五的月光,水银泻地般铺洒在窗前。谢朗慢慢地坐起来,凝望着窗外的月色,心中的疑念象月宫中桂树的阴影,越来越浓。天边的一团乌云,悄悄地遮住了月亮的光华。r
朦胧的月影透过树枝在青砖上极缓慢地移动,似一条小小的毒蛇盘旋着向上爬。r
谢朗下意识地甩了甩头,钻回被子里,强迫自己闭上了双眼。可他如何睡得着,翻来覆去,思绪纷纭,直到窗外的天空露出淡淡的蟹青色,他才迷迷糊糊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