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顾荆棘开始不间断地约我,一个月的时间里,他经常性地出现在教室的门口,穿着干净的白色衬衫和蓝色牛仔裤,右手拿着手机和书,分明的指骨弯成好看的弧度。
在我第八次拒绝顾荆棘的邀约之后,有人指着我的脸骂我,给脸不要脸。
我背着单肩包从她的身侧走过去,面无表情。
顾荆棘第九次找我是晚上将近十一点的时候,我躺在床上看书,手机屏幕显示他的电话。
“喂,什么事?”
“我在你住的公寓楼下。”
我从被子里钻出来走到阳台边,顾荆棘的确站在路灯下。
我问:“你找我什么事?”
“九九在不在你那里?”
“不在。”顿了顿,我问,“你知道?”
他“嗯”了一声:“上次在KTV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你们以前是好朋友。我以为她会来找你。”
“没有,她并没有来找我。”我摇头道,“她怎么了?”
我看见顾荆棘站在楼下,他唇齿间呼出的气体凝结成白色的雾气,他的鼻尖通红,像是刚才奔跑过,头发和衣服都乱糟糟的。
“她和家里吵架跑了出去,到现在都没回来。”
九九的性格我太了解了,顾荆棘说的应该是真的。
“如果你有任何她的消息就告诉我,我去别的地方找找看。”
我看见他迈开步子准备离开,这才开口道:“等我两分钟,我跟你一起去找。”
花无缺以前总问我,姐你恨不恨陆九九?
恨啊,哪能不恨啊,可是比起恨,我对她更多的是爱与关切吧。
三年前的事,我们谁都没有办法左右。结果是这样,谁都没想到。
等我换了衣服跑下楼,顾荆棘把身上的外套脱下来给我。
十二月的天气,入冬了,帝都的冬天冷得特别厉害,晚风吹在脸上是刺骨的寒意。
他把身上的外套给了我就只剩下了一件薄薄的衬衫和一件羊毛衫。
我脱下来给他:“我不冷。”
他尴尬地看着手中的外套,不知是该接过去还是不接。
我将外套挂在他的手臂上,转过身往前走:“你不用对我这样,我是无爱论者。”
说无爱论者是假的,我看不透顾荆棘的意图是真的。我不能平白无故地接受他的好意,在我从他眼里看不出爱意的时候。
在路上,顾荆棘接到了他朋友的电话,说是在酒吧看见了陆九九。
我随手拦了一辆出租车,往酒吧的方向赶。
酒吧一条街附近闹得很,亮眼的霓虹灯闪烁,顾荆棘拉着我的手臂,穿过重重人浪,最终抵达鹿森酒吧。
鹿森是酒吧一条街上最大的一家酒吧,人多嘴杂,自然是有不好的传言。之前这家酒吧出过男男女女这类的事,没想到越是出事,生意就越好。
来这里的大多都是些无事可做的公子哥,撒钱求点乐子。高中的时候,纪清寒经常混迹在这种地方,和陆九九一起。
我收回思绪,顾荆棘凑到我耳边说:“我们分头找,十分钟以后集合。”
“嗯。”
我要走,他又拉住了我。
“你自己注意安全。”
“好,我知道了。”
穿过舞池和卡座寻找无果之后,在走廊尽头,我看见九九进了其中的一个小隔间。
我推开隔间的门,里面烟雾缭绕,九九一脸茫然地望着我。
几乎是在一瞬间,我就明白这里的男男女女在干些什么。
于是我走过去,猛地拉住九九的手,低吼:“陆九九,你简直无药可救。”
她愣怔的空隙,隔间的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撞开。我和九九转过身,黑色的枪口直直地指向我们两个人的额头:“不许动!全都不许动!”
几个便衣警察冲进了隔间,身后的几个人想跑,却全都被警察制伏。
我乖乖地举起手,在警察的管制之下出了门。
顾荆棘就站在门口,他的目光在触碰到我的那一瞬间有一闪而过的说不明白的情愫,随后他道:“发生什么事了?”
为首的警察竖起眉毛,道:“请让一让。”
“警察同志,她是我同学,你一定是搞错了。”
警察面无表情地说:“里面的人涉嫌吸毒,全部都要带回局子里检查。等检查结果出来,自然知道是不是搞错了。”
我走在一行人的前面,因而我没有看到身后九九的表情。
昏暗的彩色灯光下,忽地浮现出几张熟悉的脸。
方媛媛……还有之前在KTV的那个黑框男?他们也在这里?
我始终保持着冷淡的神色,直到我在人群中看到了一张脸。
我终于再也忍不住,在一瞬间像是泄气的皮球似的彻底垂下了头。
我早该明白,有陆九九的地方,必然会有纪清寒。
警察带我们去做尿检,结果还没出来,一行人在局子里大眼瞪小眼。
有几个人萎靡地蹲在墙角,还有几个不死心,做垂死挣扎,不断用笃定的语气重复道:“警察同志,你搞错了,我没有溜冰。”
九九坐在我的身边,低着头没说话。
做笔录的警察看了我一眼,随后视线从电脑屏幕上移开,似笑非笑地讥讽:“有案底啊。”
我没有吭声,目光瞥向九九,她紧紧地抓住自己的衣角,几不可闻地“啊”了一声。
“年轻人血气方刚不懂事,寻求点刺激是正常的,可是呢,这种东西碰不得,碰了那你的一辈子就毁了。”身后有个年纪大的警察在说教,我回过头,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做笔录的年轻警察见我这副丝毫没有忏悔之心的模样,道:“少点你们这些人,世界恐怕要安宁很多。”
我正对着年轻警察的脸,从他轻蔑的目光里我看到了自己异常镇静的脸。我道:“我没吸毒。”
“每一个溜了冰的人都会这么说。”年轻警察打了个哈哈,满脸嫌恶,“反正等会儿尿检结束之后,你也就没什么好解释的了。”
我闭上眼睛,没再说话。
之后尿检结果出来,目中无人的年轻警察一副吃了苍蝇的表情,全程没再过来跟我说过一句话。除了我和九九之外,隔间里的其他几个人尿检都呈阳性,被留在局子里。
等我们从警察局出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十二点。
漆黑的夜幕下,几颗星星挂在天际,我和九九一前一后地走着,她在我后面,和我保持着两三米的距离。
蓦地,我停了下来,转过身去,道:“回去吧。”
她抬起头,一双眼睛望着我。
曾经那双骄傲得不可一世的眼睛,即便是身处逆境也绝不会露出暗淡神情的眼睛,在此时此刻,是灰暗的。
她不走,嘴唇抖动了几次,始终没有说出一个字。
“我走了,你自己一个人小心点。”
“阿藻!”她冲着我的背影喊,随后走到我的身后,轻轻地拉住了我的袖口,我侧过身,看见她低着头,“三年前……我不是没有找你,我们都找你找疯了,我们……”
她说的我们,大概是指她和纪清寒。
“我知道。”我深吸了一口气,笑了起来,“九九,我从来没有怪过你。”
“这几年,我其实没有朋友。”九九望着我,眼眶都红了,“阿藻,他们都说你死了,可我知道,你活着,我一直在等你……”
“九九。”我打断她的话,“不论如何,无论我是生是死,我们都应该往前看。”
我转过身,道:“骄傲点,陆九九。”
骄傲点,陆九九。
骄傲点,沈星芒。
我没有回头看九九,我也不知道她究竟走了没有,我缓缓地走到了小区楼下,还没上楼,又有电话过来。
这一次是花无缺。
“姐,你在哪儿?你没事吧?”
“没事,我已经到家楼下了。”
“姐……”他顿了几秒钟,随后道,“出事了。”
我的心一沉:“谁?谁出事了?”
“我刚才接到顾荆棘的电话,他说你出事了,我刚到警察局,结果看到了纪清寒。”
纪清寒?他出什么事了?
“他怎么了?”
“他把顾荆棘给打了。打得挺厉害的,两人现在在警察局呢。”
之前纪清寒找我的时候,我明白他对顾荆棘有敌意,没想到这次居然会大打出手。
“嗯,我上楼了。”
将手机塞进口袋里,抬起头看了眼三楼的公寓,我裹紧身上的衣服,朝相反的方向走。
警察局距离家不远,过两条马路就到,我在警察局门口踌躇了许久。
已经一点多了,路上没人,我站在警察局对面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门口,等了约莫十分钟,顾荆棘跟几个人一起出来了,又有一个穿着黑色卫衣的男生进了警察局。过了几分钟,纪清寒和那个男生一起出来了。
为了防止尴尬的碰面,我转身走进了便利店。
谁知黑色卫衣的男生也走了进来。
他走到柜台前,买了一包中华。
纪清寒站在便利店门外,他穿着一件单薄的藏青色外套,身形清瘦,背影孤傲。
“你觉得,纪清寒为什么会出手打人?”
有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我偏过头,是那个黑色卫衣的男生。
“你在跟我说话?”
他笑吟吟的,但那种笑意让人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当然。”他伸手拉住门把手。
“这种问题,你问他本人比较好吧。”
“所以说呀。”他笑嘻嘻地答,“他为你打这一架真是不值。”
为我?我一愣。
他没再答话,拉开门走了出去。
我跟在他后面,他给纪清寒递了一支烟。
纪清寒摇了摇头,道:“我戒烟好几年了。”
黑卫衣男生又笑了起来:“三年不见,你还真是厉害了不少,第二次见就要我来保你。”
纪清寒没吭声,他明明看到了我,却像是没看到似的。黑卫衣男生转向我,将点燃的烟叼在嘴边,向我伸出手,含混不清地道:“姜桉。”
我礼貌性地回:“沈星芒。”
他脸上挂着笑,凑近我的脸,轻声道:“我知道,纪清寒的小女朋友。”
我心骇然,摇了摇头:“不是。”
纪清寒没理我,而是对姜桉说:“走吧,时候不早了,你明天还要上班。”
姜桉朝我挥了挥手,朝我飞吻:“我走咯,小姑娘你注意安全。”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姜桉是个什么样的人,但遇到姜桉之后,我就彻底进入了他们的圈子,从此,生死浮萍,相依为命。
02
涉毒进警察局的消息被方媛媛添油加醋,又刷爆了朋友圈和学校的BBS。一时间流言四起,在隔天我被叫进了校长室。
秃头校长递给我一份资料,义正词严:“沈星芒同学,由于你多次触犯校规,你被学校开除了。”
这不是义务教育,开除就是与学业彻底永别。
我看着他手中的资料,道:“请问校长,我哪一条触犯了校规?”
“劝退通知上写得很清楚。”
我接过资料,瞥了两眼,道:“我并没有涉毒,我不住校,也没有违反学校的住宿管理制度。”
“即便如此,你的行为也给学校带来了不可挽回的影响。”
“校长,”我将劝退通知放在桌上,严肃地问,“如果我给学校带来了不可挽回的影响,那么经常出没在那些地方的其他学生呢?我很理解校长的顾虑,但我同时也渴望一个公平公正的回复。”
校长沉默了几秒钟,最后抛出了一个我无法反驳的答案。
我深深鞠了一躬,走了出去。
他说得对,我考上这所学校是三年前的事,并不是今天的事。
很早以前,爸爸就对我说过,这并不是一个公平的世界,唯一相对公平的只有高考。所以我从一条相对公平的深巷里跻身而出,却又被不公平地宣告出局。
有些东西,你攥得越紧,就越容易失去。
学业是这样,爱情亦是如此。
我前脚刚走出校长室的大门,后脚就又被人扯了进去。
“撤回她的劝退决定。”
开口的是纪清寒,他拉着我的手腕,站在校长面前,一副居高临下的架势。我不明白他现在突然到这里是唱的哪一出。
“你是哪个班的学生?这么不懂规矩?”
纪清寒冷笑了一声,道:“连我是不是你们学校的学生都不知道,真是有意思的校长。”
校长的面色铁青,气得声音有些不稳:“出去!”
“我是纪建国的儿子。”纪清寒向来不屑把父亲的名字搬出来,今天却是把他父亲的名字用得如鱼得水,“张校长,前几年你在外头乱搞的那些事,该不会是贵人多忘事了吧?”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东西!给我出去!”
“收回你的劝退决定。”他的眼里笼罩着一层冰冷的光,“否则,你和永生集团的那些不正当往来,我也会一个一个地全部抖出来。”
校长吹胡子瞪眼:“出去!”
我和纪清寒从校长室出去的时候,他松开手,转过脸来望着我。
我也看着他,两人都没有说话。
良久,他转过身:“走吧。”
穿过综合楼的长廊,下了三层楼梯之后,纪清寒在楼梯口停了下来。
他背对着我,因此我不知道此时此刻他脸上的神情。
我开了口:“你做事永远都是这么极端。”
“你一向都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他重又迈开步子。
我追了上去。
他走在综合楼外的林荫道上,结对的学生从我们身边走了过去,我加快了步子,在距离他不到一米的地方停了下来。
“纪清寒。”我叫他的名字。
他也停了下来,没有回头。
我想起姜桉跟我说的,始终还是没有想明白。
“昨天,姜桉说的……是什么意思?”
“跟你有关系吗?”
我一愣。
他将身子靠在一旁的白杨树干上,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我的脸。
“为什么要帮我?”我问他。
“你觉得呢,我为什么要帮你?”他冷冷地望着我,目光凉得如同深冬的月色。
心里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但我没敢说出口。
倘若纪清寒对我心存情意,那他早就喜欢上我了,何必等到现在。
就在我沉默的空隙,他直起身子,看了一眼头顶。
天边已经飘起了牛毛般的细雨,他转身离开。
我一直跟在他的后面,雨越来越大,远处传来雷鸣声,白光乍现,闪电划过灰蒙蒙的天空,瓢泼大雨倾泻而下。
他皱着眉头,朝我吼:“下雨你跟着我做什么?”
“纪清寒,我想知道答案。”我的心揪成一团,全身的每一根血管似乎都要爆裂开来,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为什么要帮我?为什么要威胁校长?为什么要和顾荆棘打架?为什么……
他厉声道:“回去!”
“我不回去!”在我的身体里挤压了三年的情绪似乎在这一刻就要彻底冲出我的躯壳。
三年前的晚上,也是这样的暴雨,在漆黑的深巷里,我握着满是鲜血的匕首站在雨里,身后有警车的鸣笛声,明晃晃的车灯刺得我几乎睁不开眼睛。
我在哭,却没人知道。
那一晚,也是这样的雨,我也是这样的想念纪清寒。
“沈星芒!”他朝我走过来,脱下身上的外套举在我的头顶上,雨水将他的头发打湿,耷拉在额头上,遮住了他漆黑的眼睛,我看见他的嘴唇微微抖动,他说,“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想知道答案!纪清寒,你告诉我!”
我伸手扯过他为我举着的外套,我喘着气,抬着头直视着他的眼睛。
人行道上路过的行人用看疯子的目光看着我们两个人。
可我不管,我什么也不管。
他也喘着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看得出他很生气。
“以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你做事从来就不用脑子吗?!”
“不要转移话题,你告诉我答案!”
“你那么想知道答案,你怎么就不用你的脑子好好想想?!”
“我想什么?我要是想得明白我还会来问你吗?!”
他突然笑了起来。
我骂了他一句:“神经病。”
“原来你还是会生气的。”
我的心瞬间就冷了下来。
“是啊。”我自嘲,“我以为经过这三年我已经刀枪不入,我以为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再有任何情绪波澜。你赢了,纪清寒。”
不论过多少年,每次败的都是我,每次都是一败涂地。
他伸出手,按住了我的脑袋,逼迫我与他对视。
“告诉我,为什么?”
我直视着他的眼睛,反问道:“你想知道什么?”
“三年前,为什么要那样做?”
“什么?”
他的另外一只手按住我的肩膀,我感觉到他的手在发抖。
“你为什么要为陆九九把你自己的前途搭进去?”
我猛地睁大眼睛。
原来他知道。
他都知道啊……
雨水顺着我的眼睫毛一直往下滴,眼前的一切逐渐模糊,我打了个寒战,纪清寒意识到了我的小动作,他松开手对我说:“找个地方避雨,不要感冒了。”
我抓住他右手的一根手指,让他停下来。
“很多人喜欢九九,所以如果她出事了,会有很多人担心,她的母亲、她的朋友,包括你。可是那时候的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即便是我消失,也不会对任何人有任何影响。”
我低着头,不敢看纪清寒的脸。
我怕我三年来饱受的所有苦痛在看见他的那一瞬间就会彻底压垮我,我所树立起来的坚硬的城墙也会彻底坍塌。
有人问我这三年来过得好不好。好?怎么能好?
我的青春死在了最艳烈的时候,要怎么样才能好起来?
他浅浅地“嗯”了一声,声音低得几乎快要听不见。
我把头埋得更低,声音细如蚊蚋:“三年前,我喜欢你,而你喜欢陆九九。”与其说是回答他,更像是在告诫我自己。
他沉默了许久,而后他问:“答案很危险。你还想知道吗?”
“是,我想知道。”
“一旦你知道了,你的命运就会彻底跟我捆绑在一起,你还想知道吗?”
我点头:“想。”
“你看着我。”
我缓缓地抬头,在触碰到他视线的那一刻,我的心还是不可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他的嘴唇动了几下,可我却听不到任何声音。
呲——
尖锐的声响在我的耳畔响起。
我瞪大眼睛,拼命地想听见他的声音。
眼前的一切由模糊逐渐变成黑白两色的雪花点。
在眼前的世界彻底消失之前,我死死地抓住了纪清寒的衣角。
03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我盛装出席纪清寒的婚礼,他和九九相拥而笑。
画面忽然转换到那个雨夜,漆黑的巷子,沾满鲜血的匕首,倒在地上的男生。
我猛地从梦中惊醒。
眼前是白色的天花板,淡绿色的窗帘微微拂动,病房里安静得只有吊瓶里的药水滴落的声音。病床旁坐了个人,我眯起眼睛,想要看清楚。
“他去买东西了,所以暂时由我来照看你。”姜桉笑起来,露出两个迷人的小酒窝。
我“嗯”了一声,道:“我睡了多久?”
“半天,现在是下午三点钟。”姜桉从床头柜上拿了一个苹果开始削,“没吃早饭低血糖,之前好像也受过伤,留了后遗症,你这姑娘还真是蛮会折腾呀。”
姜桉特别喜欢笑,眼睛圆圆的,笑起来的样子又暖又萌。身高大概在一米七五到一米七八的样子,和一米八二的纪清寒站在一起,倒像是个小孩子。
我没吭声。沉默了许久,他把苹果递到我面前。
我迟疑了片刻,随后问:“你之前说……纪清寒为我和顾荆棘打架的那件事是怎么回事?”
“顾荆棘带你去酒吧咯,然后阿寒看他不爽呗。”
我大囧。看来纪清寒是误会顾荆棘了。
我摇头道:“我们只是去找人,纪清寒误会了。”我心虚地咬了一口苹果,不敢去深究纪清寒怎么就因此和顾荆棘干了一架。
姜桉侧过脸来,尽管脸上还是荡漾着笑意,我却从他的笑意里感到了一丝寒意。
“你真的觉得,顾荆棘跟你一起去酒吧,只是为了找人吗?”
我愣住。
“你真的以为,就那么巧,你和九九都进的那个隔间里面有人在溜冰,而恰好警察又出现了?”
我的手轻轻一颤。
“还是你以为,无罪释放的你如果没有其他势力压迫,会平白无故地被开除吗?”
从内心最深处涌出一阵恶意,令我毛骨悚然,我像是被带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旋涡,无法动弹。
黑暗中有人在向我招手。
我要不要抓住那个人的手?
我犹豫了。
“我不明白。”我答。
姜桉的眼睛笑弯了,像一个弯弯的月牙。
“那我们聊得透彻一点。沈星芒……哦,不,花藻同学,你难道真的以为三年前你的父亲是抑郁症自杀身亡的吗?”
我不可抑制地战栗了起来。
我猛地睁大眼睛,死死地望着姜桉的脸。
这和我爸爸有什么关系……
难道我爸爸的死不是因为自杀?是他杀?还是……
“阿姜!”纪清寒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病房外,他蹙着眉头,制止姜桉再往下说。
姜桉挑了挑眉,吐舌道:“Sorry!”
“为什么不让他继续说下去?”我质问纪清寒。
他将装着粥的塑料袋放在床头柜上:“你好好休息。”
“你早就知道是不是?”
纪清寒转过脸来,阴沉着脸,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早就警告过你,离顾荆棘远一点。”
“你永远只会告诉我结论,从来不告诉我原因。”
“告诉你原因,然后看你现在这张写满了错愕和悲伤的脸?”
我一时语塞。
“这就是我想知道的答案,对吗?”
纪清寒不理我,放了东西就要走。
“纪清寒!”我气得直吼。
姜桉朝我挤了挤眼睛,笑起来挥手道:“我们先走咯,下次有空再来看你。”
我拔下右手的点滴,拖鞋也不穿就直接跑出了病房。
“纪清寒,你站住!”我朝他喊。
他看我光着脚站在大理石地板上,赶我回去。我偏不,他气得恨不得要揍我。
“你想怎么样?”
“我们合作。”我慢慢地走向他,在他面前站定,而后启唇,“你们有自己想要达到的目的,我也有。”
他没有答话,漆黑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我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瞳孔,深思熟虑之后,我开口道:“我的亲人、我的未来,我不能让他们就这么平白无故地消失。如果有所谓的因果报应,那我要让背后的人,血债血偿。”
我很认真,纪清寒知道。
他知道我认定了的事情,就一定会不撞南墙不回头,三年前如此,三年后亦然。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和他是一类人。
姜桉打了个哈欠:“Interesting!”
“不要胡闹。”他拉着我往病房里走。
“如果你不帮我,我就自己去查。”我顿了顿,“往顾荆棘身上查是吧?好,我知道了。”
我一溜烟跑上床,不再理纪清寒。
他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最后,他淡淡地开口:“等你病好了再说。”
“好。”
纪清寒走后,我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摸出了手机,拨通了一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喂,九九。”没有等对方回答,我径自开口,“你不是想补偿我吗,我给你机会。”
我握紧了满是汗珠的双手。
如果这三年我所经历的都是有人为了达到自己目的的不择手段,那么,我要让他用余生的苦痛来偿还我再也无法重来的青春与梦想。
04
回到C市是三天后,我将唯一的一张储蓄卡交给了花无缺,以备他不时之需。帝都到C市的火车一天只有两班,一班在清晨,一班在黄昏。
我和九九在下满露水的清晨上了车,沿途需要经过三个省,我在靠窗的位置休息。
九九坐在我的旁边,是硬座,她为了距离旁边的男人远一点,因此离我更近了些。
“你为什么想去顾荆棘爸爸的公司上班?”
我微微睁开眼睛,答道:“你是顾荆棘的妹妹。”
“阿藻……啊,星芒……”她叫得很拗口。
我皱了皱眉头,又听见她说:“顾荆棘是不是在追你?”
“没有。”我矢口否认,“顾荆棘不是我想高攀的人。”
我托九九的关系去了顾家位于C市的总公司——永生集团。但凡在二十世纪做房地产发家的集团都会将枝叶分散到别的领域上去,比如现在爆红的电子类产品。
由于我是九九带过去的人,部门里的人倒也没有指使我去做跑前跑后的杂事,只是给了我一堆需要录入的稿子以及办公室的打扫工作。
我所在的部门是永生底层的小部门,专做网站的小部门,总共加起来也就十来个人,人际关系不复杂,相处下来也算是融洽。
九九在帝都念的是职校,三年就毕业,实在不愿意留在帝都,她便同我一起回来了。
很久之后我才知道,九九离开帝都的另外一个原因也是主要原因,是顾荆棘。
我在永生集团待了半个月左右的时间,直到纪清寒给我打了一通电话。
他的语气很不好:“你回C市去了?”
“是啊。”我忙着手上的工作,没有多余的工夫搭理他。
“你就不能有片刻的消停是吧?”
“烦人。”我吐槽他,“不告诉我,还不让我自己查。真奇怪啊你。”
大概是和正常人相处的时间长了,我那颗被扎满硬刺的心逐渐柔软起来。我开始试图接近周围的人,融入附近的小圈子,也不再用冰冷的态度对待所有人,包括纪清寒。
“出来。”
“啊?”我动作一僵。
他叹了口气,道:“我在楼下。”
楼下?
我走到窗户边朝下看,纪清寒就站在集团大楼楼下的花圃边。
恰好是下班时间,我跟负责人打了声招呼,拿起背包就火急火燎地出门去了。
一月份,刚过元旦,我已经有半个多月没有见到他了。
纪清寒把头发剃短了,整个人显得更加精神,他的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表情酷酷的。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我问他。
“北京那边该处理的事情也处理完了,就回来了。”
我吸了口气:“不去北京了?”
“看情况,可能还要去两趟。”
“哦,好。”
之后就是短暂的尴尬沉默。
我对纪清寒的态度不再锋利,之前我想了很久,他没有理由对我好,他不欠我任何东西。
我正想该说什么打破沉默,恰巧部门的人都出来了。想装作看不见已经来不及了,我只能硬着头皮回应他们的招呼。
“哟,男朋友啊。”男负责人八卦地笑起来。
几个同事也纷纷递来暧昧的眼神:“可以啊小沈,男朋友长得是真的帅。”
“就是啊,这么帅的男朋友藏着掖着干吗,拉出来遛遛啊。”
“喂,你这人怎么说话的,人家男朋友是骡子还是马啊?”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有说有笑。
我抬眸乜斜了纪清寒一眼。
他没有解释的打算,我便默契地没有开口。
正当大家都等着我说话的空隙,他突然拉开外套的拉链,从衣服里面拿出了一杯牛奶递给我。我一愣,缓缓地接了过来。
牛奶还是暖的。
同事阿张喜笑颜开:“哦哟,小沈,你男朋友好贴心哦!”
我闷不吭声,掀开瓶盖开始喝牛奶。
“走吧,去吃饭。”纪清寒知道大庭广众之下我不会拒绝,也没等我说话就拉着我离开。
那天晚上吃的是西餐,我胃不好,不能吃火锅烧烤这类的东西,纪清寒是知道的。
我望着桌上的牛排,问道:“你来找我什么事?”
“去北京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了,我知道你需要我。”
我垂下眼帘,不冷不热地答:“我不需要任何人,我爸爸的事我会自己去查。”
他反问道:“你怎么查?从哪里去查?你除了知道你爸爸的死和顾家有关系,你还知道什么?”
“纪清寒,你真是变得越来越啰唆。”
“是啊。”他握紧水杯,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我,“我这是为了你才变得越来越啰唆。”
我告诫他:“跟以前一样就行了,你不用对我好。”
“我对你好不好是我的事,你不用放在心上。”
我放下手中的刀叉,质疑道:“纪清寒,我觉得你变得很奇怪。三年前对我冷冰冰,现在对我又过分关怀。怎么,你不去追九九了?”
他打量着我,闷了很长时间,最后道:“我没追过陆九九。”
“我不明白你的思维模式,我也理解不了你的逻辑。”
“陆九九没告诉你吗?”
“告诉我什么?”
“她喜欢顾荆棘。”
我的后背一僵。
我愣了很久很久,也思考了很久很久。末了,我问:“顾荆棘?”
“嗯。”
“哦,那我就明白了。”我笑了起来,“你是因为九九喜欢顾荆棘所以放弃她了?”
纪清寒有些恼怒。
“你就不能不过分联想?”
“我没有过分联想,我只是在分析。”我顿了顿,又说,“我就说呢,你为什么把顾荆棘揍了一顿?我还真听了姜桉的话,以为你那是为我打抱不平,原来还有这层关系呢。九九喜欢顾荆棘,你就把顾荆棘给揍了。如果说我爸的死跟顾家有关系,我去查还说得过去,你蹚这浑水做什么呢?”
我分析得有理有据,头头是道。
纪清寒摇了摇头:“吃饭吧。”
我权当自己全部猜中,纪清寒被我逼得无话可说。
一顿饭下来,食之无味。
临了要走,纪清寒问我:“你现在住在哪里?”
“在公司附近租了个房子。”
爸爸去世的时候,家里花了很多钱,我把房子卖了,把债还清,剩下的钱我放在了卡里,现在交给了花无缺。
经历过三年前的事之后,我一直都把钱看作是身外之物。只要健健康康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现在我有了工作,日常开销能自己解决,不需要再靠那笔存款。
“住我家去吧。”他不像是在开玩笑,“花叔叔把你托付给我家了。”
这次我没拒绝:“好啊。不过纪清寒,我该以什么身份住到你家去呢?”
我们走在寂静的小路上,月光清淡,一月的C市飘起了深冬的初雪。
纪清寒就站在我的面前,是我伸手就能触碰到的距离。
他突然转过身来,我往后一退,正抵在了冰冷的电线杆上。
我的身后还垫着治疗痔疮的小广告,还有头顶微弱如同萤火的路灯,我记得那天是这样的光景。
纪清寒喝了一点红酒,脸颊上微微泛着红晕,不知是醉意还是被冷空气给冻坏了。
他咧开嘴,笑了起来。
“女朋友的身份,你说好不好?”
他的唇齿间有淡淡的红酒香气,扑在我的脸上。
他眼里还含着笑,我却已是醉了。
05
在我的想象中,假如有一天我和纪清寒在一起,那一定是山崩地裂海枯石烂的小说情节,绝不会平淡得就像是“在朋友圈发条状态谁第一个评论我就跟谁在一起”的剧情。
所以,我清醒下来的时候想了又想,才猛然惊醒,纪清寒那是喝多了吧。
“小沈,走了,吃午饭去了。”同事阿张喊我吃午饭,我正对着网站首页发呆。
阿张神秘兮兮地告诉我,今天有个新实习生要来。
我“嗯”了一声,继续吃饭。
阿张大失所望:“你不好奇吗?”
“还行。”
旁边的阿露揶揄她:“要是我有小沈那么帅的男朋友,我也对什么实习生半点好奇都没有。”
我吃着菜,没有多言语。
然而等那个所谓的实习生站到我面前的时候,我才大吃一惊。
他是穿惯了白色衬衫的,即便和这里IT员的扮相相隔万里,我也见惯不怪了。
阿张捅了捅我的后背,说:“这是龙太子啊。”
我当然知道他是龙太子。
直觉告诉我,顾荆棘从帝都回到C市做实习生,并非单纯只为体验生活。
他如果想自己做一番事业,自然就不会回到这里;他若是想继承王冠,也不会选择这个时间点回来。
“沈星芒,我回来是为了继续追你的。”顾荆棘轻描淡写地拉开了我和他之间的距离,但又把话说得暧昧无比。
我冷冷地回应他:“我有男朋友。”
“纪清寒?”他轻蔑地问。
我心虚地“嗯”了一声,不敢多说,言多必失。
“家世、能力、长相,我没有一点比他差,我很有信心。”
旁边还有十几个同事,就在刚才,阿张还在数落我对新鲜的人和食物一点好奇心都没有,活得像是个老年人,现在顾荆棘就堂而皇之、居高临下地宣布他的决定,这让我很尴尬。
所以我把他叫了出去,想把事情说清楚。
“哥?”
看见九九,我适时地噤了声。
空荡的走廊里只有我们三个人。
九九眼睛一亮,随后又暗了下去:“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顾荆棘冷冷地回应:“昨天。”
顾荆棘是昨天回来的,却没有回家,我眯起眼,试图从这里找出点什么信息来。
“回来实习吗?”能看出来顾荆棘态度冷淡,九九还是穷追不舍。
这大概有点像之前的我和纪清寒。
我和九九唯一不同的是,她若是喜欢,便可以说出来,可我却始终不敢。所以三年前,我只能抱着这一份孤单的暗恋,在太阳照射不到的地方默默地看着纪清寒和九九出双入对。
花藻,你真。
可是沈星芒不会。
“不实习。”他的视线始终都没有停留在九九身上一下,而是淡淡地望着我,我看不出他眼里的情绪,“我来追我喜欢的女孩。”
我忍不住骂了一句:“有病!”
“星芒?”九九不解地望着我。
我挥了挥手:“下班了,我走了。”
谁知我前脚刚走出公司的门,顾荆棘后脚就跟了出来。
我满头黑线地转过身去:“你能不能不要跟着我?”
“我送你回去。”
我头痛欲裂。
“顾荆棘,是我之前跟你说得还不够清楚吗?我不喜欢你,我希望你不要来纠缠我。”
他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冷声道:“陆九九也喜欢我,你让她也不要来纠缠我啊。”
听到九九的名字,我咬着牙回道:“你可以再混账一点吗?”
“不能。”他凑得更近了些,“我刚才让你做的事,也就是刚才对我做的事。我是混账,你也是,沈星芒。”
我哑口无言。
忽然有一只手拉住了我,我被扯到了一个人的身后。
我定睛一看,是纪清寒。
“我想上次我应该已经说得足够清楚了。”纪清寒攥紧拳头,“让你不要再来纠缠她。”
顾荆棘闻言,不怒反笑:“这好像跟你没有什么关系吧,纪先生。”
“走吧。”纪清寒没再搭理顾荆棘,转而对我说。
我“嗯”了一声,也没多说话。
我看见九九从门里走了出来,她站在顾荆棘的身后,不知在说些什么。而后,顾荆棘嫌恶地皱眉,头也没回地离开。
我垂下眼,看着自己移动的双脚发呆。
九九喜欢顾荆棘,而顾荆棘讨厌她。
上次纪清寒让我住到他家的口头承诺,我是不会当真的。
所以当他再次提起的时候,我自然是一脸懵逼。
我把碗里的牛肉拉面的最后一口汤喝光,放下碗筷,低声道:“纪清寒,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还有救。”
他挑了挑眉头,把自己的那一碗还没动过的牛肉拉面推给了我:“你想说什么?”
“莫名其妙地对我好,非奸即盗。”
“那你说,我是图你的钱,还是图你的色?”
“鬼知道。”
我站起身掏出手机,走到柜台边对收银员说:“结账。支付宝。”
他追了过来,拿着钱包横在我的面前:“我买单。”
“吃了你的牛排我几天没睡好觉。”我扫完二维码,输入支付密码,“所以我还是不要欠着你的了。”
验证了三次,都是显示余额不足。
我微微蹙眉,检查了一下绑定的银行卡。
纪清寒见我这副样子,从钱包里掏出了五十元纸币交给了收银员,我说了句“抱歉”,走到门外给花无缺打电话。
连续拨了两次都无人接通,终于在第三次的时候,花无缺接了电话。
“你怎么回事?电话也不接。你把我银行卡上的钱弄到哪儿去了?”
回应我的是良久的沉默。
我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对劲。
“喂?花无缺,是你吗?”
依旧是沉默。
我握住手机的手不禁有些颤抖,我意识到自己的心正怦怦地跳个不停,我颤抖着声音问:“花无缺……你怎么了?”
我听到电话那端传来轻微的喘息声。
“花无缺!你说话啊!”
过了很久,终于有了回应。
“姐……”是花无缺,他的声音很低,低得我几乎就要听不见。
在寂静的夜晚,大雪覆盖的街头,我听见了花无缺近乎绝望的声音:“救救我……姐,你救救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