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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被子里的信(2)


  回到仓里才知道,原来睡铺上是极高的待遇,用外面的说法,至少也是个副处级。仓里二十三名犯人,铺上只有八个,这八个都有来头,有道上混的,有钱包鼓的,还有不怕死的。扁头毫无用处,但长了个白嫩的屁股,所以也在炕梢占了个位置。剩下的十五个都睡地上,刘元昌最是不堪,紧挨着墙根的马桶,稍一颤抖就能尿他一头。我初来乍到,状况不明,看着他们嘻哈说笑,一句话都不敢说。董葫芦一直盯着我看,姿态睥睨冷傲,宛如坐在金銮殿上。扁头张晓春小心翼翼地帮他捶腿,笑得既甜且媚,酷似去了势的阉人。我心中阵阵发麻,想他妈的,这姓董的王八蛋不会想跟我那个吧?要真是那样,还不如一头撞死算了。很快到了巡房时间,小邓问我:“听说你挨打了,没事吧?”我说没挨打,只是不小心摔了一跤。他显然也明白,摇摇头笑了一声,我慢慢站起:“邓干部,你能不能让我打个电话?”他一摊双手:“咳,这可不行,检察院打过招呼了,过两天再打吧。”接着指指我坐的地方:“董葫芦让你睡这儿?”我说是,忽然胸腹间一阵剧痛,扑通跌倒,声音都变了:“邓干部,能不能帮我找个医生?我这儿……这儿……”他脸色大变:“你老实说,是不是他们打的?”我摇摇头:“不是,真不是,我原来就有病。”他哼了一声,转身怒斥董葫芦:“我怎么交代的?王八蛋!”董葫芦赶紧辩解:“误会误会,我真没碰他,放心,以后我一定听你的。”小邓恨恨地瞪着他,这时一个武警跟我要家里的联系方式,我说了肖丽的号码,他几笔记下,拿手捅捅小邓:“走吧。”小邓愤愤转身,说魏达不用怕,我给你撑腰,还反了他们了!然后一指董葫芦:“你,王八蛋,滚出来!”董葫芦赶紧下地,过了几分钟腾腾走回,脸色狰狞至极,我心里发虚,赶紧低下头,忽然眼前一黑,一双手死死掐住了我的脖子:“让你找医生!让你告状!”这矮子力气极大,我拼命挣扎,怎么都挣不开,喉咙里咕咕地响,眼看就要窒息,他忽地松手,走到墙根狠狠给了刘元昌一脚:“滚!”刘元昌倏地跳开,董葫芦指指马桶又指指我:“姓魏的,你他妈给我死到这儿来!”我又惊又怕,不知谁从背后踹了一脚,我扑通栽下铺来,一点点挪到墙根,董葫芦一脚踢在我腰上:“再让你活几个钟头,姓魏的!到了晚上,我他妈扒你的皮!”

  我浑身冰凉,在马桶旁垂头而坐,心中悲愤莫名。几个人过来屙过屎尿,空气越发臊臭难闻。我偷偷抬头,发现全仓的人都恶狠狠地盯着我,刘元昌哆嗦着往后缩,一直不敢拿正眼看我。冬日天短,眼看着天色一点点暗了下去。

  慢慢地,天黑了,四盏灯泡昏黄地亮起来。扁头给董葫芦捶完腿,摇摇摆摆走过来撒尿,收尾时故意乱甩,往我脸上溅了几滴。我木然地缩了缩头,他哈哈大笑:“姓魏的,现在叫爹还不晚,说不定我还可以帮你跟董哥求求情呢。”说完屁股一撅,对着我的脸吱地放了个臭屁,扭腰摆尾地对董葫芦献媚:“我说得对不对,董哥?”董葫芦笑吟吟地听着,忽然一脚踹出,扁头仰面翻倒。满堂哄笑。我精神一振,嗤地笑了一声。只见董葫芦砰砰戳打扁头的脑门:“你算他妈什么东西,也配给人求情?你就是老子的一条狗,我叫你吃屎你就得吃屎,我叫你咬人你才能咬人,记住了没有?!”扁头一脸苦相:“是,是,我记住了,我就是董哥的一条狗,你叫我吃屎我就吃屎,你叫我咬人我就咬人……”我悄悄往墙边挪了挪,心里忽然清醒起来,想还有十几天就过年了,过了年我就三十八了。

  晚饭一口没吃,也没觉得饿。仓里渐渐安静,铺上几个家伙都盯着我,小六子咔咔地扭着手指,黑三阴恻恻地笑,扁头不停地抖着脚,目光里一派恶毒。我正心惊,忽听后面女监区轰轰地喧闹起来,一个女人尖声大叫:“马顺,马顺!”铺上几个家伙同时大笑,黑三眉毛一挑:“马顺,你婆娘又痒了,叫你呢!”角落里一个憨厚的汉子立时站起:“董哥,我能不能跟她说两句?”董葫芦一脸淫笑:“那我能不能跟她睡一觉?”马顺低头憨笑:“嘿嘿,你看不上她,你肯定看不上她。”董葫芦笑着摆手,两个人搭着人梯把马顺抬起,头伸到小窗口,扯着嗓子喊:“彩凤,彩凤哪!你冷不冷?”后面女仓里也是一阵大笑,那女人一副哭腔:“马顺,马顺,我不冷!你吃饱了没有?”马顺回答:“我吃饱了!你想开点!别再干傻事了,不想我也想想孩子!”那女人呜呜地哭,墙头的武警大声制止:“不许叫,不许叫!听见没有?!”接着是哗哗拉枪栓的声音,马顺赶紧下地,我心里一跳,又想起了肖丽,感觉心上像悬了块石头,不停地往下沉。董葫芦慢慢站起,在铺上来回溜达,刘元昌看看他又看看我,脸色越发惊恐。忽听门外有人叫我:“七仓的魏达,出来!”我如闻大赦,跌撞跑出,一个武警提着一卷铺盖站在门口,开口只有三个字:“摁手印!”我抖着手摁了一下,他扑通丢下行李:“拿着,进去!”我小声央告:“你能不能帮我换个房间?我这里……”他瞪我一眼:“你他妈以为自己住旅馆呢?想换房间就给你换房间?”我黯然低头,他用手势指挥我转身,一脚把我踹进了门里。

  铺盖是肖丽送来的,有两床被子、一个枕头、一条雪白的床单。她是个仔细人,牙刷牙膏全是新的,还有一双咖啡色的棉拖鞋,是我平日穿的。犯人们齐刷刷地瞪着我,眼神如同利锥,我如坐针毡,浑身肌肉突突乱颤,心想这次恐怕真的完了,估计活不到明天了。

  该点名了,犯人们在铁门前站成两排,武警拿着花名册逐一核对。我几次都想找他换个仓,却不知怎么开口。转眼人就过去了,我心里越发混乱,只听见杂乱的走动声、响亮的点名声、嗡嗡的议论声,接着脚步越去越远,大铁门哐啷一声关上,世界顿时安静下来。我抱着被子不停哆嗦,看见几个家伙慢慢站起,冷笑着向我走来。

  我生平饶有智计,到此也是一筹莫展,两腿抖得站不起来,结结巴巴地央告:“董哥,董哥,你听听听我说句话……”董葫芦低声下令:“把灯挡住!你们,都把脸转过去!”地下的都是惊弓之鸟,哪敢违背,齐齐面壁而立。刘元昌瑟瑟发抖。两个家伙拿被子遮住灯泡,仓里登时黑了下来,我惊慌莫名,嘶声呼喊:“董哥,我卡里有一百多万,你高抬……”还没说完,嘴上重重地挨了一拳,几双手同时伸了过来,我退无可退,缩着身子往地下一蹲,两手紧紧地抱着头,黑暗中也不知挨了多少拳脚,我知道已是生死关头,憋住一口气拼命蜷缩身体,突然有个人揪住我的脑袋,狠狠地撞在马桶上,一时金星乱闪,还没醒过神来,一床被子厚厚地捂到了脸上,我使劲挣扎,嘴里呜呜地叫,两脚奋力蹬踏,有人大喊:“压住压住!”不知是谁一屁股坐到了我的腿上,骨头似乎都断了,那床被子在我头上缠了一圈又一圈,两端紧紧勒住,不知道多少双手压在上面,我呼吸不畅,头上的青筋鼓鼓地跳,好像只过了片刻,五脏六腑火一样烧了起来,两只眼珠鼓鼓地往外蹦,身体如同落进了万丈深渊,飕飕下沉。正在万分紧急之时,一只手忽然能动了,我使尽全身力气狂抡,黑暗中也不知打中了谁,只听扑通一响,头部压力稍松,我拼命吸气,听到铁门哐哐巨响。刘元昌撕心裂肺地大叫,也不结巴了:“打死人了!打死人了!报告政府,打死人了!”董葫芦一声低吼:“打死这疯子!”接着听见墙上的扬声器嗞嗞直响,有人厉声喝问:“七仓,七仓!怎么回事?”董葫芦大声回答:“报告政府,没事,有个新来的,教他学习监规!”刘元昌凄厉大叫:“打死人了!打死人了!”几双手同时松开,脚步咚咚作响,我奋力一滚,总算挣开了那床要命的被子,两手死死地扒着马桶,一个劲地往肺里吸气。还没吸上两口,一只手倏地伸来,死死勒住了我的脖子,越勒越紧,颈骨咔咔作响,我拼命扭动,嘴里呜呜地叫,那人伸手来捂,我就势狠狠咬了一口,他一声怪叫,把我重重地摔在地上,脑浆似乎都震散了,一时想动也动不了,这时铁门哐啷大开,几只电筒刺眼地照进来,有人大喝:“都不许动!趴下,都趴下!”

  仓里轰轰地响,我连声剧咳,跟着灯光大亮,两只手把我搀了起来。那个姓汤的瘦子威严喝问:“说!怎么回事?”我喉咙间咕咕地响,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一跺脚,倏地转向董葫芦,一声大喝:“把这王八蛋给我捆起来!”两个武警如狼似虎地扑了上去,董葫芦连声告饶:“汤干部,你听我说,这不是……”还没说完,瘦子直扑上去,将他一膝撞倒,几个人摁住了,拿牛皮绳上上下下捆了个死,正是江湖上最狠的八马攒蹄捆绑术。董葫芦哎呀惨叫,瘦子理也不理,一脚跺在黑三背上:“说!有没有你?!”黑三艰难抬头:“汤干部,哎哟哟,没我,真没我!你也知道,我一直看不惯这姓董的!”瘦子一脸狂暴,在屋里来回急走,突然一腿踢出,董葫芦仰面躺倒。瘦子指指我:“你他妈的!第一天就给我惹这么多事!”我无言以对,靠着刘元昌大口喘气,心中混乱纷纭,想这一切太离谱了,会不会是一场梦?想掐一下大腿,手软得抬不起来。

  那天一直乱到深夜,瘦子雷霆大发,见人就打,仓里很多人都见了血。最后指派黑三管仓,说再他妈给我出乱子,我扒了你们的皮!众犯人个个面如土色,没一个敢出声。我总算把那口气喘上来了,看刘元昌把被子铺好,歪着身子躺了下去,心中既悲且愤,恨不能操刀在手,把天下生灵杀个精光。

  夜色渐深,仓里慢慢响起了呼噜声,董葫芦跪在屋中央大声吆喝:“张晓春,你他妈给我解开!”那扁头抖着腿走过去,还没伸手,黑三一声大喝:“你他妈敢!”扁头登时缩手:“我不敢,董……董哥。”黑三冷笑:“什么他妈董哥?叫他董葫芦!”扁头挤出一丝媚笑:“是,三哥,我以后听你的,就叫他董葫芦。”我艰难一笑,看着黯淡的灯光,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看见我妈笑眯眯地走进来,轻轻推我:“该上学了,起来吧。”

  我一下醒了,怔了半晌,心中百感交集。这时刘元昌悄悄凑过来:“被子……不对。”

  我以为他说梦话,随口回应:“什么不对?”

  “有……有……有东西。”他说。一把将我的手拉过去,在他那一半慢慢摸索。

  果然有东西,就缝在被子边上。我心里一动,跟他倒着手把被子调转过来,用牙一点点撕开。

  肖丽很聪明,在被子里缝了一封信,我蒙着头,借着微弱的灯光轻轻展开。

  ……你走之前,我也是一夜没睡,听着你在外面长吁短叹,我一直在心里劝自己:既然他不告诉你,你就装糊涂算了,让他无牵无挂地走。没想最后还是装不下去了。我不是故意想让你难受,只是太舍不得。我知道你给我转过两次钱,第一次没什么,那是我应得的。但第二次,亲爱的,哪怕只有一分钱,我也会感激你的恩情……

  你是个好人,今天的一切都是我造成的,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白白受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