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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1)


  这事比较棘手,全市四千律师,就我所见,能干这活儿的最多不超过五个,秦立夫、胡操性都在其列,我肯定算不上。可惜标的又不是特别惊人,胡操性也犯不上为了几百万动用通天的关系。把事情前后想了一遍,我告诉驼子:“干不了,你另请高明吧。”他颓然坐倒,也不狂躁了,喃喃半天,说他生意本来做得挺好,卖车利润虽薄,足够养家糊口。后来搭上了公安局,他那时还机灵,知道拿钱铺路,卖的车差价高、付款快,赚得盆满钵满。发财后有点忘形,觉得自己样样牛逼,谁都不放在眼里,见了人总是咋咋呼呼的,一不留神开罪了大佬,现在条条大路都封死,眼看着就要倾家荡产。还说这笔钱全是借的,几年下来,光利息都背了几百万。现在债主天天登门,他有家难回,恨不能一头撞死。我说诉苦也没用,这事律师解决不了,你最好去烧烧高香,找个极峰人物,也许一句话就把钱付了。他哭咧咧地问我:“你那么有名,能不能帮我牵牵线?”我叹口气,起身给胡操性打了个电话,问他接不接。老胡说我也没那么大面子,不过有个人肯定能办。我问是谁,他笑嘻嘻地:“你上次打麻将赢了一个法官五万多,他是谁呀?找他去吧,就他能办。”我说不就是个李恩正吗,他凭什么?老胡又笑起来:“我就说你缺心眼吧,为了区区十几万,得罪谁不好,你得罪他!你知道他是谁?孙志高的亲外甥!”我心里咯噔一响,想这姓李的看着不起眼,竟然这么大的来头!不过转念释然,想老子高飞在即,姓李的再狠又能如何?举着手机呆了两秒,胡操性又开口了:“只有这条路,没别的办法。不过你千万别出面,你小子做事太过分,人家什么时候吃过那种瘪?肯定记仇!你找邓老、英度他们联手吧。”

  只能这么办了。跟驼子谈了谈细节,说大概有七分把握。这厮高兴得有点猖狂:“那就交给你了,好好办!要是再办不好,我他妈……”大有陈慧统率两卡车兄弟的风范。我毫不客气,戟指断喝:“住口!明天九点到我所里签合同!你他妈给我记住:晚一分钟,老子不接了!”

  总算出了这口恶气,我无比畅快,哼着小曲儿往回开。快到律所楼下了,看见刘亚男站在路边比比画画地打电话,身材依旧袅娜,只是瘦了点。我点头微笑,她一脸寒霜,狠狠挖了我一眼,神情酷似死了崽子的母狼。我颇为无趣,停了车上楼,该死的电梯又坏了,一层层往上爬。好容易爬到七层,兜里的手机嗡嗡直响,我拿到耳边,霎时间满楼都是脚步声,一个声音大叫:“快,快!别让他跑了!”我心里一惊,扭身蹿进门里,七楼正是顾菲他们公司,办公区静悄悄的,一个小姑娘问我找谁,我说找顾会计,她笑起来:“哦,她早就辞职了。”这时外面嘈杂一片,我满身是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正尴尬间,两个人影直扑过来,我慌忙躲闪,突然脑袋嗡地一响,眼前一黑,接着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在广州美领馆面试完,我给肖丽打了个电话,说六小时后就能回去,你到机场接我吧。她有点迟疑,说车有点毛病,一上路咔哒咔哒乱响,她不敢开,想坐出租车到机场。我心中不悦:“你是不是不想来?不想就算了!”她赶紧辩解:“不是不是,你可别多心,我刚才还想呢,天这么冷,你又没带厚衣服……”我心头一暖:“那你把我的大衣带来吧,我们六小时以后见,亲爱的。”我从来没用过这么甜蜜的称呼,她十分困惑:“你说什么?我……我没听错吧?”我笑笑不语,只是感觉微微的心酸。

  这次面试很顺利,现在我已经是半个美国人了,随时可以买机票飞越重洋。人世风烟梦寐,人欠欠人,皆是无头之债;你侬我侬,不如一阵清风。这城市依旧繁华,我却即将离开。现在我只惦记两件事:一是安排好我妈后几年的生活,二是驼子的那桩执行。前两天朱英度来电话,说李恩正开口就是四百万,还不肯讲价。我大怒:“一千九百万的货款,百分之三十的风险,一共才他妈五百七十万,他一口啃掉了这么多,我们还做个屁啊?”朱英度也愤然,说他差点气出精神病来,接着将我一军:“要不去他妈的吧,见过黑的,没见过这么黑的,老魏,你拿个主意,咱们还干不干?”我心想这王八蛋演得还挺像,都是绿林老响马,卖他妈什么酸甜蒙汗药?事实很明显,李恩正必出辣手,但这姓朱的也不是什么实诚君子,才子佳人,自是白衣卿相,律师讼棍,便是人面豺狼,这行当混久了,哪有什么好人?这头说当事人鸡贼,那头说法官无赖,一来一去,至少一两百万的空头。我刺他一句:“都弄到炕上了,不干哪行啊?唉,只怪这年头贼多,都偷到贼祖宗家里了。”他倒也明白,赶紧表白:“天地良心啊老魏,我可没跟你报假账!”我说你当然不会,不过这贼太可恨了,英度,你说他将来生儿子会不会有屁眼?朱厮被逼到墙角,无可迂回,只能痛咒自己未来的残废儿子,一边讪讪地收了线。

  这刀杀得阴狠,痛则痛矣,也只有咬牙忍着。这是无情无义的江湖,山贼出没之地,雁过拔毛,鱼过掉鳞,王八来了都得揭层盖。三年前我和他打过联手,那次是他的业务,标的不大,我从中黑了十四万,现在扯平了,劁猪的被猪咬了蛋去,所谓孽债孽偿。

  肖丽正站在风口,小脸冻得通红,怀里紧紧抱着我的纪梵希大衣。我搂着她上了出租车,一路给她搓手,说傻丫头,怎么不找个暖和的地方喝点东西?瞧你冻的。她小嘴一撅:“不是怕接丢了吗?你多牛啊,万一出点什么差错,回头又要骂人家。”我戳戳她脑门:“笨蛋,我不会给你打电话?”她咯咯娇笑,顺势往我怀里一靠,喃喃讲述她这些天的所作所为,吃过什么,去过何处,见过哪些人,我笑吟吟地听着,心中不觉恍惚,想陈杰没死就好了,我们就这么絮絮叨叨地过一辈子,也该算得上祥和人生吧。可惜路已经走断了,山穷水尽回不得头,只能骑着刺猬过河,上来则疼,下去则死,一路苦熬到天涯。肖丽说了半天,渐渐倦了,像只小猫一样伏在我怀里,我摸摸她的脸,无端地感动起来,一颗心温馨宁静,却又无名酸楚。

  接下来的四十二天是我们真正的蜜月,白天爬山游泳,晚上就依偎在沙发上看电视,叽叽咕咕地几乎讲完了一辈子的话。电视剧多有哭泣情节,肖丽经常跟着哭,我有时笑她浅薄,有时也会哄上两句,心软得像个单亲妈妈。看着她破涕为笑,我总会想:这样的日子就快过完了,一年以后,我又会是什么样子?

  业务懒得接了,有一天陪肖丽逛街,买了五千多元的衣服,刷卡刷到手软,她有点过意不去,连说花钱太多,我还是坚持要买,最后看中了一条紫色带小蓝花的裙子,我让她试试,肖丽一撅嘴:“我才不要,紫色是妓女色!”还说自己累了,非要回家。这是替我省钱的意思,我当然明白,怜惜地拍她一掌,说你可真够笨的,跟我快三年了,你什么时候见我大方过?现在好容易有了机会,还不捞个够本?我警告你,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她笑眯眯地,说你已经够大方了,真的不买了,再这么下去,你会把我宠坏的。我摸摸她的脸:“你已经够坏了,再坏也坏不到哪儿去。今天咱们预算一万,不花光谁都不准走!”挟持着她来到阳光百货,正好姚天成打电话来,说他们集团有个诉讼,让我赶紧过去。我心想短期业务还可以做,诉讼这东西,从立案到开庭再到最后执行,没几个月下不来,黄瓜菜早凉了。干脆不理了,说我正忙着,过不去。他如今是通发的第三副总裁,当了绅士德行大变,喷香水,走猫步,满身脂粉,一开口气焰逼人:“哟,你架子够大的!要是我没记错,你这法律顾问来得不容易吧?怎么着,不想干了?”我说确实没办法,正陪女朋友逛街呢。他大怒:“这算什么事!不想干你明说,告诉你,多少人等着呢!”肖丽赶紧劝我:“去吧去吧,衣服哪天不能买?工作要紧。”她不劝还好,这一劝激发了我的英雄肝胆,对着电话怒喝:“不就个破法律顾问吗?你爱找谁找谁吧,老子他妈不干了!”想想不过瘾,再加句狠的:“姓姚的,你少他妈跟我打官腔,老子听烦了,滚你妈的蛋!”说完啪地挂了电话,心中的痛快无以言表,一把搂住肖丽的腰:“走,就算天塌下来,咱们也先把衣服买了再说!”

  这顾问是三年前争到的,那时我的业务不大,为这事煞费心机,光材料就送了四次,法务部的小方百般刁难,我百般献媚,二十四五岁的小伙子,我口口声声叫老师。好容易把材料送进去,接着是一连串的面试,见姚天成、见高洪明、见老丁,每次都是精心准备、惕惕以往。千辛万苦终于签了合同,姚天成又来勒剋我,那时跟老丁还不熟,每个案子都要给百分之三十的回扣,这样他还不满意,经常兜头训斥,号称上边不满意,动辄就要废了我。都是久经沙场的老战士,谁没点自尊?我咬牙忍着,心中况味着实难言。现在时过境迁,我自己都觉得荒唐:未得时孜孜以求,到手后一笑掷之,人生倥偬,这一切究竟有什么意义?

  肖丽惊愕不已,伸手摸摸我的额头,说你没事吧,怎么感觉像换了个人似的?我没的解释,只能撒谎,说自己想通了,与其挣钱受气,还不如不挣那点钱,图个安心自在。她深表赞成:“对!我就说你太累了,其实两个人在一起,用不着那么多钱,有房住有饭吃,还求什么呢?看你瘦的!”接着摸到了我脑后的疤,一脸关切地问:“还疼不疼?”我说一点皮外伤,早就没事了。她喃喃咒骂:“该死的,下这么重的手,差一点就把我的老魏打傻了。”

  那次我在医院里躺了三天,头上缝了七针,首阳分局调查过,说凶手跑得太快,旁观者只能记住大概相貌,还问我有哪些仇家。我支吾着应付过去,最后不了了之。其实根本不用调查,晕倒之前我瞥了一眼,那小子正是刘亚男的男朋友。这事声张不得,我生平睚眦必报,要放在几年前,掀了九重天也得把这小子揪出来,你有金钟罩,我有撩阴脚,你敢做本月初一,我就能做到下月月底,再带上两卡车生冷不忌的人渣,看谁狠得过谁。可现在不同以往,遍地荆棘,满天惊雷,能少走一步就少走一步,何必为了一时意气惹出杀身大祸。

  在阳光百货转了二十分钟,肖丽一件衣服都没看中,只是说走得脚疼,要回家。我哄到不耐烦,皱着眉头放下狠话:“就是把脚走断了,也得把这一万块花光!”心里却隐隐地疼,想傻丫头,你一辈子要逛无数次街,可我能陪的却只有这一次了。她倒也乖巧,拉着我的手慢慢溜达,在宝姿店前张了张,忽地停下来,两眼闪闪地亮。那是一条蓝丝长裙,款式极为典雅,上身一试,既苗条又华贵,十分合体。我想反正是最后一次出手,干脆大方到底,让售货员配了件白色的小外套,穿上后风姿绰约,像个玲珑可爱的小公主。我拽着她去刷卡,肖丽忸怩起来:“要不算了吧,太贵了,就这么两件东西,六千多!”我说你们家老魏没什么本事,要六千万没有,六千块总还拿得出手。她不说话了,小嘴一扁,愁眉愁眼地望着我。我搂住她瘦弱的身体,忍不住叹了一声,想世事如此,你视若瓦砾,它任你挥霍;你视若拱璧,它一毫不予。这就是他妈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