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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被聪明所害(2)


  我心里咯噔一响,涩着嗓子问她:“什么时候的事?”春燕不敢看我:“已经住院三天了,抢救了两次,昨天才醒过来,你电话也打不通,大姨让我告诉你,说你要是太忙,就不影响你了,要是不忙,希望你能回去一趟。她还说,别的事都能放心,就是放心不下你……”我心里像被谁狠狠揪了一把,两只手不听话地哆嗦起来。胖警察打发春燕出去,看着我长叹一声:“唉!人总有一死,你节哀吧。”我艰难喘息:“警官,你……你能不能让我出去见见我妈?”他摇摇头:“唉,这事不好办啊,我很想帮你,不过局里说你的态度太差,恐怕……”我心里一凉,知道掉井里了,这是警察故伎:出人情牌、打心理战,专门研究犯人的罩门,哪儿痛就往哪儿捅刀子。我浑身乱抖,想挨打我可以忍,辱骂我可以忍,一切酷刑折磨我都能忍,可母亲的死让我怎么忍?我可怜的母亲一辈子被人轻贱,连她自己的丈夫都瞧不起她,现在只剩这一点愿望,我怎能让她这么遗憾地走?这些年我一直忙,连家都没回过几次,从没带她吃过一顿像样的大餐。几年前我说要带她去电影院看场电影,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一直到最后也没能兑现。现在她就要死了,在那简陋冷清的病床上,我矮小的母亲正艰难忍死,一心等着我去见最后一面。我这辈子从没孝顺过,现在怎么能眼睁睁地看她凄凉撒手?我还欠她一场电影!

  我难受至极,气都喘不上来了,胖警察给我倒了杯水,说你真是个孝子,你看你,脸白得跟纸似的。现在事情很简单,就看你的表现,只要你……我浑身颤抖,心里像有个东西突然爆了,热血瞬间涌上头颅,我蓦地抬头:“只要你让我去送终,我招,我全招!”

  一切都招了,行贿、诈骗、勾结黑社会陷害陈杰,只是没说自己杀人,也不知道肖丽是怎么交代的,只好含糊其词:“我被打晕了,醒来后才发现陈杰已经死了,胸口上还插着一把刀。”胖警察若有所思地望着我,我低下头,想但愿肖丽知道故意和过失杀人的区别,如果是故意,她已经死定了。小警察记了十几页,我逐一按过手印,有气无力地问胖子:“现在可以送我回家了吧?”他摇摇头:“还不行,光盘的事你已经交代了,还有那个记事本呢?那可是你自己写的。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你执业那么多年,不可能只给法官送过一次钱吧?”我又气又痛:“你这是什么意思?就这么几个字母,你凭什么认定我是行贿?再说这是检察院的职权范围,你管得着吗?”他两眼一瞪:“你什么态度?啊,什么态度?公检法联合办案行不行?你现在是犯人,搞清楚没有?我问什么你就得说什么!”我咬牙回绝:“那些字母都是我的情人,我送她们礼物,你管不着,没什么可说的!”他龇牙一笑:“你还挺风流,行,让你的情人给你妈送终去吧。我还告诉你:春燕可是坐出租车来的,你妈就这一两天的事!”我气急败坏:“你他妈不讲信用!该招的我全招了,你……”他不理我,作势要往外走,我浑身直颤,知道不是发作的时候,强压怒火求他:“警官,你行行好,我妈就我这么一个儿子……”他轻蔑一笑,施施然走了出去。我急得四脚乱跳:“你别走,回来,回来!”心想豁出去了,肖丽都被我害死了,又何必袒护那些卡我、黑我、刁难我的王八蛋?我还在维持什么?袒护什么?保卫什么?去他妈的,我终究是个人,不是那无情无义的畜生,无论如何都要去见我妈最后一面!

  胖子慢慢转身,满脸嘲讽之色:“还有事吗,魏大爷?”

  我低低地吼了一声:“我说!”

  “说什么?”

  我高高昂起头,心中铁流奔涌,浑身毛发倒竖:“你让我去送终,我把十四年来所见所闻的一切勾当都告诉你,我把这满城的罪恶都向你坦白!”

  ……

  口供记了满满七页,胖警察啧啧咂舌:“早就听说法官和律师黑,没想到这么黑!”我说我只是个小角色,还有更厉害的:河口法院的陆中原,自称全省第一清廉,他儿子名下的财产至少三千万,怎么来的?中院院长孟公大,家里的古董字画价值不计其数,光书房门口一只秦鼎,至少值八百万!小警察一下抄起了笔,胖子赶紧阻止,说这个不用记,转身呵斥我:“少说没用的,说你自己!”我仰天狂笑:“怕了吧?哈哈哈,我告诉你,这满城的执法者,我就没见过一个好人!”他们俩目瞪口呆,我想想不妥:“不,有一个,只有一个。”小警察大为好奇:“是谁呀?”我瞪他一眼:“反正不是你,你将来肯定也是个贪官!”转念想起老潘,想起多年前他写在墙上的诗句:天下炽热,此心独凉。心头一阵异样的伤感。

  天渐渐黑了,我既虚弱又亢奋,身上无比轻松,却又痛彻心肺。我一生的事业、一生的理想、一生的罪恶,都将终于今日。三十八年的苦心经营,今日全部坍塌。胖警察又丢来一支烟,我木然接住,有气无力地问:“现在能送我回家了吧?”他满面堆笑,说有件事要跟你解释一下:你表妹确实找过你,不过只是想让你给她找份工作……

  我呆坐当场,大睁两眼望着他,胖警察伸手给我点烟,说不用担心,“你妈身体挺好的,还给你捎来两斤蘑菇……”

  我三十八岁,不算老,也不算年轻,还有很多愿望,可是我就要死了。

  十几年来我一直在刀尖上打滚,以为自己很聪明,可以游戏风尘,颠倒人间,把一切玩弄于股掌之上,没想到最后还是被聪明害了。

  按一审认定的事实,我犯有行贿罪、伪证罪,买过三十三万假钞,持有六百三十克冰毒,是黑社会团伙的师爷级人物,还是杀人分尸的帮凶。数罪并罚,死刑。

  二审驳回上诉,我一点都不意外。我检举了三十三个法官、四个检察官和六个警察,满城的公检法都视我如仇,早就死定了。

  肖丽没上诉,她认为自己应该陪我去死。这也是我的心愿,所有的事都是她惹出来的,她应该死。

  没有人愿意为我辩护,我也不想用法院指定的律师,他只会劝我认罪伏法。一审开庭前我给所有认识的同行都打过电话,刘文良说他在青岛做项目,建议我找别人。邓思恢说他正在开庭,让我过一会儿再打,不过从此再也没打通。看守所的电话肯定是世界上最便宜的,一次市内电话只收十五元,我给他打过十一次,听到的只是一片忙音。胡操性还算够意思,主动来探望一次,还透露了一点事实,说这案子争议很大,法院认为不该杀,检察院也认为不该杀,可是领导上发话了,说我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为了社会的安定团结,只好杀了我。还劝我放弃上诉:“你得罪了那么多人,别费劲了。就算不能公开枪毙,难道在看守所里做掉你很难吗?”我顿时明白了。

  第二天打周卫东手机,他毕竟是我徒弟,说了不少宽心话,说他去了另外一个所,让我多保重。我问他:“卫东,你能不能……”还没说完,他扯着嗓子叫起来:“喂?喂?我听不见,师父,喂?你说什么?喂?他妈的,这是什么破信号!”我无言而笑,想不愧是我的好徒弟,这么高明的花招都学会了。

  千夫所指,无疾而死。我就像一根来历不明的刺,扎在很多人心坎上,有些人是我的朋友,有些人叫我兄弟,可是无一例外,他们全都盼我死。

  十四年来我一直在这城市的街衢间饮宴欢笑,觥筹交错,笙歌不绝,喝过的酒能淹死一头大象,却没有一个真心朋友。人间事不必再问,我以炎凉示人,人以炎凉报我,满城人心只值三斗米价,我本来也不该抱有期望。

  我常常恍惚,觉得自己掉进了一场永远不醒的噩梦。我活了三十八年,自以为世事洞明,没想世上还有那么多匪夷所思的事。牢房很臭,臭得不可理解,牢饭难吃,难吃得不可思议。玉米窝头永远夹生,外面熟了,里边还是生面粉,吃到胃里极难消化,而且胀气,一股股往外窜屁。有心胸豁达的,屁声响如蛙鸣;有心思婉转的,屁声细如游丝;彭厨子吃得最多,放屁都是集束式,噗噗噗,噗噗噗,曲调十分悠长,有转折,有抒情,一咏三叹,令人听而忘忧。菜里的盐永远没谱,淡时淡出个鸟来,咸时满仓犯人同时深吸气、翻白眼,不过辅料倒多,有头发、铁丝、烟头,也有苍蝇、蟑螂、壁虎诸般活物,还有一些木器和塑料制品,攒齐了能开一家五金店。有一天小六子哇呀大叫,居然从汤里拎出一个避孕套来。更没道理的是犯人行径,本来无仇无怨,见面便是一场暴打;吃喝拉撒全在斗室之中,谁都没半点隐私,再体面的绅士也得当众脱裤子展览屁股。黑三是一山之王,派头极大,如厕都要有人服侍,有冲水的,有递纸的,还有一个蹲在前面当人肉扶手。黑三便秘,出起恭来连声怒吼,掐得那扶手龇牙咧嘴,像被他插了后庭。一到晚上男仓和女仓就会隔墙喊话,内容全无所指,只是一派粗犷。男犯道:某某仓的臭婊子听着:我操你妈,我操你奶奶!女犯答:某某仓的王八蛋你也听着:我操你爹,我操你爷爷!如果没人制止,这样的台词会重复上八百遍乃至更多,操得乐此不疲,如群僧高唱菩提萨。这场面让人心灰意冷,深感人生虚无。没错,犯人都有罪,可爷爷奶奶无辜,年纪那么大了,为什么还要跟进来受此荼毒?

  我不敢相信,也不能相信。按说仓里不该那么臭,只要夜里继续供水,马桶就能随屙随冲,不至于窝盘下一堆堆干硬的臭屎橛子。饭菜也不该那么难吃,把窝头蒸熟,只需多加一把火,但几个月来我从没吃过一个熟透的。那么多蟑螂壁虎,就当是看守所的仁心善举,怎么说那也是肉。可那避孕套又当何解?避孕套者,阳物专属之物也。世间阳物大小有别,大者可以转车,小者可以搔痒,没听说还能用这玩意儿炒菜。男女犯人午夜互诉衷肠,本是浪漫无比的事,女人应该满脸绯红,只用月光和幽怨的眼神说话,男人也该像个欧洲骑士,身穿紧身羊毛裤,一遍遍轻声吟唱小夜曲。就算不会唱,至少也该学学《金瓶梅》里的应伯爵,说些“鸦胡石影子布儿朵朵云儿,丁口恶心”①之类。流氓固然流氓,多少还有点诗意,而眼前的家伙只知道操爹操妈,没半点情趣,也缺乏技术含量,只能算是噩梦。

  一天夜里,抢劫犯包希仁躲在被窝里手淫,被守夜的发现了,立马报告黑三。黑三正睡得香,一听此话,如获至宝,龇着牙飞扑过去,死死地把包希仁按原状摁住:“不许动!敢动一下,我他妈宰了你!”说着哗地掀开被子,把包希仁赤条条地露出来,用巴掌猛扇他的小和尚,嘴里厉声教训:“操你妈的,让你搞小资产阶级情调!让你搞小资产阶级情调!”这话颇有官气,其实就是跟当官的学的。前些天看守所主任给犯人训话,说看守所不是夜总会,是苦修的地方,不是享乐的地方,要求广大人渣“端正思想,努力改造,杜绝小资产阶级情调”。黑三扇了十几掌,包希仁的小和尚脾气依然很大,倔头倔脑地立着,独眼圆睁,一副不思悔改、能奈我何的模样。黑三越发愤怒,叫了几个人死死按住,说要保护作案现场,自己冲到门边哐哐拍打:“报告政府,包希仁搞享受!搞小资产阶级情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