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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只有一根蜡烛(1)


  这就是夜晚的真相。沿着这城市的灯光往下走,只有两条路能够抵达天堂:要么出卖灵魂,要么出卖身体。

  把这事简单说了说,肖丽倒很开通:“其实你不用解释,我欠你太多了,就算你真的……”我心里一动,轻轻抱了她一下,肖丽顺势扑进我怀里,两个人温存了一会儿,心头暖意缓缓升起。正在忘情之时,手机突然响了,王秃子粗声大气地告诉我:“到鹤舞山庄,咱们摆个庆功宴!”

  我推开肖丽,说你先睡吧,我晚上不回来了。她抓着我的手撒娇:“我不让你走!”我摸摸她的脸:“乖,我去赚钱,明天带你买裙子。”她恋恋不舍地松开手,一直送我走进电梯,我按下关门键,看见她俏生生地站在门口,长发飘飘,脸蛋绯红,目光中柔情无限。

  鹤舞山庄是江北一个著名的去处,原来是动物园的养鹤场,这些年经营不善,被王秃子以极低的价格承包下来。这厮看着粗蠢如驴,做生意倒很有头脑,在里面挖了个人工湖,造了几座楼台亭阁,天南海北地招揽游客。看的是青山绿水,吃的是焚琴煮鹤,晚上还有美女来访,生意一下子红火起来,赚了个盆满钵满。

  赶到时快午夜了,王秃子正和几个人交头接耳地密谈,我推门进去,看见锅里煮了一只白嫩嫩的幼鹤,咕嘟嘟直冒热气,王秃子眯着眼笑:“你小子有口福,这可是野生丹顶鹤,国家一级保护动物!”我挟了一筷子慢慢嚼,说跟老母鸡没什么区别,他哈哈大笑:“你他妈的,俗!没文化!”几个人都笑,连连向我敬酒,把那鹤吃得只剩骨架。王秃子剔着牙:“这事办得你还满意吧?”我说太感谢了,要不是你,我他妈麻烦大了。他看看表:“十二点五十,那小子差不多该死了,明天让郑芝龙给他收尸去。”我心里一沉,半天说不出话。这时门帘一掀,两个人款款走进来,我抬头一看,霎时间汗毛倒竖,腾地站了起来。王秃子嘿嘿冷笑:“怕什么?坐下!”转身招呼陈慧和四高丽:“我把他找来了,你们有话当面说。”陈慧冷着脸坐下,德行一如从前:“王八蛋,那四十万你到底还不还?”我期期艾艾地辩解:“已经给你五万了,怎么还是四十万?”她白眼一翻:“不用付利息啊?王八蛋!”旁边的四高丽狠狠地瞪着我,脸上横肉直颤。我心中不安,慢慢把脸转向王秃子,他还在那里笑:“你手段够高的,一骗就是四十万!听我一句话,还给她,我保你以后出入平安。”这话已经说绝了,我只好答应。陈慧还逼着我写字据,王秃子大手一挥:“不用,我给他担保!”然后转向我,眼中满满的杀气:“你不会反悔,对吧?”我点点头,心中又气又怕,暗暗骂了一句娘,想这王八蛋,老子真是看错他了。

  约好了还钱的时间,陈慧带着四高丽走了,出门前冷冷地指了指我,眼神无比怨毒。我坐立不安,满身细密的汗,王秃子摆出一副大仁大义的架势,说我也是为了你好,这事不摆平,你以后怎么混?我点头不语,几个家伙在旁边冷冷地笑。又喝了一杯酒,他扶着桌子站起来:“看守所里那三个兄弟帮你干了这件大事,以后肯定待不下去了,你出点安家费吧。”我心里又是一惊,问他给多少。他歪着头只顾剔牙,旁边一个家伙发话了:“也不多要你的,三家人,你一家给五十万吧。”我勃然大怒:“这他妈算什么帮忙?那小王八蛋总共才跟我要三十五万!”话音未落,一个家伙砰地关了门,另外几个同时站了起来,阴森森地瞪着我。王秃子抠出一条长长的肉丝,斜着眼警告我:“想明白再说话,那钱是我要的吗?我他妈缺你这一百五十万吗?”我心乱如麻,肚里气流乱窜,忍不住放了一个屁。他厌恶地皱起眉头。我闷头坐了半天,一个念头一闪而过,顿时有了主意,站起来倒了一杯酒:“来,我敬各位一杯。”他们都喝了,我拍拍王秃子的肩:“还是要感谢你,要不是你,我他妈麻烦大了。”他知道不是好话,瞪着眼问我:“你什么意思?”我缓缓坐下,说没别的意思,一句话:“你把那小王八蛋弄死,我给你一百五十万!”

  人到中年,时日无多,死神随时徘徊门外。根据古老的东方传说,今生微不足道,只是一道通往来世的门廊,它狭窄而肮脏,一旦灯火熄灭,死者举手叩响永恒之门。我活了三十七年,舔过蜜液,吮过苦根,心落在铡刀间渐渐绝望,早已死不足惜。

  来世太远,我已经不抱任何希望。如果那灯熄了,但愿它永远不再点燃。

  路越来越难走,六十公里开了差不多两个小时。两边景色逐渐开朗,正是初夏时节,绿草披拂,野花满地,山林间鸟鸣声声,连空气都甜丝丝的。肖丽往我嘴里塞了一支烟,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担心我妈不喜欢她。我说丑媳妇早晚要见公婆,你就豁出去吧。她含嗔带笑:“别臭美了,我还没答应嫁给你呢!”我指指她手上的假钻石:“你戴着我们家的戒指,生是我们家的人,死是我们家的鬼!”她娇柔地横我一眼:“你这算不算求婚?我可当真了啊。”我赶紧岔开话题,问她想不想学车,“这次接了我妈回来,咱们买辆富豪80,奥迪给你开!”她一声惊叹:“你发财了?”我笑笑不语,缓缓转过山环,心情却一点点低落下来。

  这两个月进账七十七万,正高空调案已经和当事人谈妥,执行回来能拿到一百多万。通发集团的三个案子都已立案,特别是那笔四千万的货款纠纷,前些天姚天成找到我,软磨硬泡,恩威并施,硬是从我的百分之三十中抠走了一百万,搞得我十分不快,但很快也想通了:一千一百万不是小数目,省着点花,这辈子足够了。手头还有几个案子,标的都不大,只能算零花钱。业务虽然顺利,我却总感觉好景不长,昨天找移民公司要了几份材料,有加拿大、美国、澳大利亚,还有欧洲的几个国家,看的时候一片茫然,不知该何去何从。

  四年前我跟秦立夫吃过一顿饭,那时他还没出事,不过早就把老婆孩子送出了国,自己也拿了绿卡,遇到查计划生育的,他是海外华人,一出庭就成了中国土著。按他的评价,我算不上高人,见小利而忘身,遇大事而糊涂,做事不输于人,看人往往漏眼,所谓“明于事而不知人”,如不早做退步,早晚要吃大亏。顺便说起这圈子里的种种龌龊勾当,我恨恨有声,他则连声冷笑,说谁都可以骂,唯独你和我骂不得,因为我们都从这龌龊中捞食吃。还说我们就像门缝里的老鼠,只要那门开着,随时可以进去偷吃,一旦它关紧了,我们这种人将无处藏身。这话有点意思,我点头受教,他喟然长叹:“以后会好起来的,我们是最后一代,不过你记住,早晚会清算的,早晚!”

  我也希望好起来,政治清明,法制完备,万事都有规则。不过看来我等不到那天了,终此一生,我只能做只门缝里的老鼠,在黑暗的角落里磨牙吮血,四处逡巡。我也不在乎什么清算,如果这世界注定会被蛀空,我愿意啃下最狠的那一口,哪怕死后身败名裂,为万人所恨。

  昨天回家比较早,带肖丽买了两套衣服,她十分感动,遮遮掩掩地告诉我:“我来例假了,要是你想,我可以用……”

  那夜里我坚持了很久,她的长发不时拂过我的双腿,感觉异常轻柔。有一瞬间我痛恨自己的软弱,在心里问自己:你为什么不恨她?为什么不能折磨她、羞辱她,让她体无完肤、生不如死?就在那一刻我被她打败了,肖丽柔情万种地伏在我身上,双唇火热,汗水微凉,窗外风吹木叶发出动人的声响,我突然想:如果我现在死了,这世上有谁会哭?我妈肯定会,可她呢?当我停止呼吸,她会是什么表情?是开怀大笑,满心鄙夷,还是黯然落泪?

  这就是我的红尘。须臾花开,刹那雪乱,我可以握住每一把杀人的刀,却握不住一滴真心的眼泪。

  在家里住了三天,到父亲坟前扫了墓,给我妈过了个生日。老太太无论如何不肯到城里来,说自己在农村住惯了,进了城连门都不敢出,闷得慌。我只好给钱,她怎么都不肯收,说以前给的还没用完。我怏怏收起,心里突然想:这么多年我一心只为赚钱,处心积虑,蝇营狗苟,可究竟有什么意义?

  这几天肖丽十分巴结,扫地、做饭、帮老太太梳头。农村的厕所很脏,她一个城市姑娘,居然能忍着恶心一锹锹地铲大粪,还告诉我走远点,“哎呀,你别过来,我自己能行!”让我很是感动。走之前到几个亲戚家转了转,然后带肖丽上路,经过山边的那片坟地,看见我妈静静地坐在坟前,白发飘拂,脸色平静,嘴里不知在说着什么。我突然悲从中来,下去陪她坐了半天,直到太阳直射山头,她连声催促:“去吧,去吧,再不走就晚了,以后有空就回来给他上上坟。”然后劝我:“你成个家吧,我老了,活不了几年,你自己好好过。你呀,从小心思就多,总愿意把人往坏里想,肖丽这孩子挺好的,年纪那么小,对你也是真心实意,你以后要对她好一点。”我随口答应,感觉鼻子微微发酸,慢慢走回车里,发现老太太还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白发飘拂,脸色平静,嘴里轻言细语,正在喃喃诉说。

  那就是她不愿离开的原因。我的母亲不识字,跟了一个终生瞧不起她的男人,他打她、骂她、轻贱她,她逆来顺受,一生未曾怨恨。现在他死了,她也老了,一生已经过完,她无事可做,就常常来这坟前,轻言细语,喃喃地说那些她一生都来不及说的话。

  开了整整九个小时,终于回到城里。我累坏了,下车后两腿酸麻,坐在沙发上就起不来了。肖丽在车上睡足了,这会儿精神十足,放了一大缸温热的水,替我宽衣解带、搓背按摩,红红的小脸上一层细密的汗。我泡了一个钟头,感觉体力渐渐恢复,正想带她出去宵夜,手机突然响了,养兔子的贺老板气哼哼地问我:“你他妈躲哪去了?几天联系不上!”我问什么事,老兔子哭咧咧地:“姓任的跑日本去了!”我说你怎么知道的,他手机通了?他唔了一声,说任红军在日本名古屋,还说这辈子都不会回来。我心下大宽,想任红军这厮向来没一句真话,事情这么仓促,他肯定走不远,没准儿正躲在哪个桑拿城销魂呢。但这话不能明说,我安慰老贺:“这么短的时间,肯定办不了移民,最多是出国旅游,放心,他早晚还会回来。”老贺恍然大悟:“对对对,我怎么没想到?”我心想电话里说不清楚,干脆约他到江心岛面谈。肖丽正在洗衣服,表情可怜巴巴的,我心里一软,拍拍她的脑袋:“别洗了,带你吃牛排去。”她高兴得手舞足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