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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好人我自为之(2)


  首阳寺香客众多,门口的和尚都认识,挥挥手直闯沙门。海亮正在后院观鱼,他们庙号称“禅净双修”,这词儿挺玄,说白了就是什么都干。烧香拔蜡、圆梦追魂、斩鸡头、烧黄纸,心头铜钿响,口念阿含经。和尚个个拿高工资,海亮是处级长老,数目惊人,三万颇不足,两万颇有余,还不上税,也不知干什么用。执事僧最近搞了个创收项目,在院里挖了个大水坑,名曰“放生池”,旁边摆着几个铝皮大盆,每盆游鱼几十尾,小的五十元,大的一百块,从盆里捉到坑里,就算做了一次善事,救鱼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晚上再派小和尚捞回来,第二天继续摆在盆里卖,称为一纪轮回。这买卖十分红火,一天能收好几千。此事匪夷所思,如果我是一尾有理性的鱼,定会觉得人间荒谬,大道无存,末法之世果然不可理喻:你要吃老子也就算了,清蒸红烧,油炸水煮,老子豁出去了,反正生来就给你们吃的,现在你吃也不吃,天天调戏老子,捉了放,放了捉,鱼鳞掉满地,脚气惹一身,敢问世尊,可是秃驴们神经了?

  拿此事就教于海亮法师,法师跟我打机锋:“你是干什么的?”

  我说律师啊。

  “律师以什么为主?”

  “还能以什么为主,以法律为主呗。”

  “不对,以程序为主。法律也讲程序正义,对不对?沙门法门,原是一门;诉讼放生,都是程序。诉讼止恶,放生扬善。善念一生,百恶不起。”

  这和尚惯会说嘴,一套一套的,懒得和他辩。老潘倒悟了:“师父说得有道理。”我赶紧介绍,海亮笑嘻嘻地把我们让进禅房,看着十分干净,液晶电脑、真皮沙发,阳台上晾着袈裟和花裤衩,书架上插着佛经和《七龙珠》,案头还有一支价值不菲的万宝龙钢笔,估计要一两万,也不知哪个傻逼送的。海亮沏了一壶毛峰,盘膝而坐,大谈佛法人心。我早就听腻了,借口去烧香,溜下楼看和尚解卦,看得心里痒痒,也去摇了一卦,这手真该砍了,居然是个下下,卦签更是晦气:家有恶鬼,两厢对坐。我心里十分别扭,也不找人解了,随手丢进垃圾筒,悄悄又走上楼,听见他们俩在里面一问一答:

  “领导在里面抱个小姐,我抱不抱?”

  “心中有小姐,没抱也是抱了;心中无小姐,抱了也是没抱。”

  我心想扯他秃妈的蛋,这屁等于没放,如果老潘问的是“领导把人家操了,我操不操?”他又该怎么回答?可惜老潘没这智商,半晌不语,忽然幽幽地来了一句:“他们就因为这个恨我。”

  和尚语声悠长:“笑骂由他笑骂,好人我自为之。”

  “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师父,气我可以受,但事我不能不做啊。现在他们又把我调去后勤,我……我一肚子法律知识,全院没有一个人比得上,在后勤,我又能干什么?”

  “出家是修行,在家也是修行。审判是修行,后勤也是修行。知识不压人。不能实践,你还可以研究,不能研究,至少你还能明辨是非,对不对?”

  这和尚净出馊主意,其实正确的做法是找找他们领导,表表决心送点礼,现在审判口人手紧张,老潘业务上一把好手,怎么也会有个安排。我听不下去了,刚要进去,老潘说:“那我太太怎么办?她已经把我逼到墙角了,还要来逼我,师父,我把房子全给她好不好?”

  我眉头一皱,心想这还是那个睥睨当世、目空一切的潘志明吗?当年的豪气哪去了?那女人泼辣恶毒,他居然还要委曲求全。海亮也是糊涂蛋:“退到墙角无退处,那就把墙打了。什么叫幸福?不问得失,但求心安!”

  我咳嗽一声推门进去,两人立刻停了下来。和尚嘿嘿冷笑:“一个律师,一个法官,律师家财万贯,却不知自己失去了什么;法官穷困潦倒,却不知自己得到了什么。唉,红尘障目啊。”这老秃净放无影屁,我不理他,拍拍老潘肩膀:“你把房子给了她,你住哪儿?回单位要宿舍?好意思吗?几十岁的人了……”

  他脸红了,嘴唇动了动,不过什么也没说。这时手机嘀嘀响了两声,老丁发来一条短消息:你算得真准,是她男朋友。我合上手机,对老潘说你再想想吧,一把年纪了,别意气用事。说完出门给老丁回电话,他说人在通发旅馆一楼,问我有什么办法。我说包在我身上,放心,一定让你爽到底!他嘿嘿直乐。我收了线,立马拨通姚天成的手机:“就在你们旅馆一楼,你能把那个小伙子调开吧?”姚天成说绝对没问题,我问器材呢,他长声大笑:“放心吧,全是德国进口的,美联社的记者都用不起,保证录得清清楚楚!”

  去年7月陪曾晓明去西藏,遇见了一个朝圣的喇嘛。那天我们逛了大昭寺,曾晓明号称资深党员,却毫不坚贞,乌七八糟地崇拜,遇庙随喜,见神磕头,还花了三百八十八元给释迦佛像贴金,严重违反党规党纪,而且不让我代惠,说世事可以糊涂,拜佛必须虔诚,如来佛又不受贿。我心想这厮如果不受贿,要你们这些傻逼出钱干什么?贴完金到八角街的玛吉阿米餐厅,这是全世界小资的集散地,坐满了神头鬼脑的各国愤青。曾晓明跟只风骚的小母鸡似的,青头绿尾,粉腰红鞋,坐在人群中左顾右盼,一副讨打相。到拉萨后一直没找女人,这厮春心大动,结结巴巴地泡旁边的大奶洋妞,估计是想在海拔三千六百米以上搞个极峰体验。我有点高原反应,浑身都不自在,瘪着脸看外面的拉萨街景。如今圣城也熏满铜臭,青天白云下奸商游走,假货琳琅,在望皆是买卖客,入耳无非砍价声。我心中烦躁,正打算回酒店,忽然看见了那个喇嘛。

  他赤着脚,半身裸着,一路磕头过来。那条街有几百米长,路上行人熙攘,他动作极慢,两臂前伸,双腿后蹬,划拉半天才前进一步,看着非常滑稽。我忍不住笑起来,他一点点地挪,行人纷纷让路,慢慢地我笑不出来了。这喇嘛很年轻,面色黑如焦炭,瘦得只剩骨架子,磕头时眉头紧皱,表情扭曲,像是忍着极大的痛苦。我心中好奇,过去问他哪里来的,他说甘肃。我接着问:“磕长头过来的?”他点点头,弯着腰想爬起来,突然扑通一栽,趴在地上就起不来了,浑身哆嗦不停。我上去扶了一把,弄得半身是土,赶紧皱眉松手。曾晓明也看见了,这人惯装绅士,撇下洋妞过来帮手,把他搀到街边阴凉处。喇嘛大口喘气,说他饿极了,问我能不能给他买点东西吃。我们把他扶回玛吉阿米,要了酥油茶、牛肉和藏面条,他吃得极慢,不时皱眉吸气,我这才发现他满身都是伤,手脚全都开裂,只用布草草地裹着,不停地渗着黑脏的血。我心里别扭,说你这又何苦呢,也没人给钱,几千公里受这么大的罪。他深深吸气:“你有你的想法,我有……我的想法。”曾晓明指指他的手:“别磕头了,去医院吧,小心感染了。”他摇摇头:“没用,治不好了。”我们俩都笑,他指指肚子,“不是外伤,这里,肝……肝癌,晚期。”我立刻瞪圆了眼,怔了半天,说都这样了,为什么不在家好好待着?他笑笑:“我是出家人,没有家。”曾晓明给他倒了杯茶,说就算没有家,也不用出来受这么大的罪啊,不能好好地活,还不能好好地死?喇嘛望望他,还是那句话:“你有你的想法,我有我的想法。”我们俩无言以对,喇嘛十分安详:“不用担心,死不是什么大事。肝癌是去年……汉医院确诊的,医生说还有九个月,我就想,要死到拉萨去,拉萨在我们藏族人心中,就像你们的北京一样。”曾晓明插话:“我可不想死到北京去。”喇嘛不理他:“我就怕死在半路上,别人磕二十里,我磕三十里。别人磕一天歇一天,我天天磕。别人看天气,我下雨也磕、下雪也磕。有一次连着三天没东西吃,我以为死定了,过路的给了一把糌粑,又活了下来。佛祖保佑,我……我活着到拉萨了。”我心想从甘肃到拉萨一千五百多公里,照他这样的磕法,至少也磕了一百五十万个头,不觉毛骨悚然,问他以后怎么办。喇嘛放下筷子,说没有以后了,已经九个月了,也许明天就死了。我当时也不知怎么想的,一下掏出了钱包,旁边的服务员小声告诉我:“小心点,这地方骗子多。”我没理他,数出一千元,说我也帮不上什么忙,这点钱你拿着买点吃的,别要饭了。喇嘛什么也没说收了。曾晓明大受感动,说我没他钱多,就给五百吧,反正你也没几天了。

  那是我平生极少的善事之一,也许还被人骗了。

  那喇嘛叫嘉祥智华,只有二十六岁。如果他说的是真的,一年前他已经死了。

  我常常想:如果我也知道了自己的死期,我该怎么做?吸毒?疯狂地花钱?不停地找女人?还是把法院炸了?但无论如何,我不会去磕长头,一个都不磕。我也不会笑,即使笑也是假的。他说的对,死不是什么大事,但死亡之前,我一定要血洗人间,如果不能用别人的血,那就用我自己的。

  跟顾菲和元臻成聊了聊案子。我说有离婚协议,胜诉没问题,不过我劝你算了吧,你还不知道老潘?你开口他就会给。元臻成橛着嘴,一脸不情愿的样子。我安抚他:“有魏哥在,你还怕没案子?放心,以后忙不过来就找你!”他嘻嘻地笑。这小子两年前把胡操性得罪了,二话不说轰出门,从此各所漂泊,也没人带他,刚刚拿到执业证。小律师都是苦孩子,手上没一点案源,净接些没人干、讨人嫌的活儿:代书,一份诉状五十元;咨询,一小时三十块,连擦皮鞋的都不如。要不就办点工伤、社保类的小案子,替无产阶级讨公道,看脸子、碰鼻子,遇上黑心老板还要挨打,赚点钱不够医药费,糊口都是大问题。

  顾菲气愤愤地:“我就是要告他!”我对小元使个眼色,他知趣地躲开了。我说老潘到底怎么你了,顾菲脸刷地红了,想了想,大声说:“他……没有人味!一点人味都没有!”

  这点我深有同感,老潘这人哪都好,就是没人味。从大学到现在二十年了,我从没见他干过什么出格的事,吃饭不拌唇,睡觉不磨牙,连撒尿都有固定程序:一二三,往前站;四五六,拿在手;七八九,抖一抖。一滴都不外漏。一个人要是没一点毛病,在我辈看来总有点虚,如果不是圣人,定是蜡做的。古人云食色性也,他既不贪吃又不玩女人,长那么多器官干吗?还不如全割了,当个无欲无求的高尚人棍。不过顾菲恐怕不是这意思,我试探着问:“他是不是……你们有多久……”她白我一眼:“别费劲了,不是,他不是阳痿!”我说没那个意思,那你为什么恨他?她低头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忽然问我:“你知道他为什么一直升不了?”我说不知道,她一咬牙:“那是他自己不愿意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