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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7章 无心(1)


  你看这十里洋场,锦绣江山,到最后,躺在那里葬在土里的就是输家,能站在这里掌控一切的,才是赢家。

  ——陆昱晟

  1丧事

  上午,大杂院。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红葵花从摇摇椅上吵了起来,一边穿鞋一边喊道:“来了!来了!”

  桌前下棋的初予仙和拐爷也听到了声音,同红葵花一同迎到门口,只听到门外传来一个鬼鬼祟祟的声音:“美人,是我,阿星!”确实是阿星的声音。

  初予仙听到阿星鬼鬼祟祟的声音就知道出了事,急忙打开大门。这一开门却傻了眼。只见阿星身后十几号全副武装的工人不由分说地蜂拥而入,这些人身上或多或少都带着伤。

  红葵花当场愣住,喊道:“妈呀,这是怎么回事?”

  严华忙从人群中挤了出来,说道:“是我!”红葵花把严华脸上的污渍一抹,又看了看众人手中的枪,立刻冷静下来,不再说话。

  拐爷问道:“带兄弟逃难来的?”

  严华点头道:“可否借贵地一用,供我们藏身片刻?”

  初予仙皱起眉头:“来这藏身,这可是闹市贫民窟,哪里藏得住人?”

  红葵花连忙插上大门,道:“管不了那么多了,后面有多少人跟着?”

  严华皱眉道:“十几个,我们甩开了一段距离,但过不了多久就追上来了!”

  红葵花关上大门,思忖片刻,忽道:“都跟我来!”将众人都安排进厨房里,不多时,又提着两只大木桶进来,说道:“衣服和武器,分两个桶,赶紧丢进来!”众人闻言都面面相觑,浑不知红葵花有何计较。

  严华一愣:“武器也要丢了?”

  红葵花反问道:“你想让人搜出来不成?”

  “可是……”严华顿时犯了嘀咕,想到没有武器的话碰到警察和军队无异于束手待毙,不禁犹豫起来。

  红葵花不耐烦地打断严华,大吼道:“还想不想活命?”

  严华无奈,只好点头答应:“好!”将手枪丢入一只桶中,更带头脱衣服。随即,顾玉芳、李新力、阿星、皮六等人也都开始脱衣缴械,一件件丢进左右两个大木桶里。

  等众人都脱得差不多后,红葵花将满满一罐子油泼进两个木桶。又拿出火柴,将两只木桶分别点燃,扭头吩咐道:“阿星,帮忙,把水缸推过来!”

  “好!”脱得赤条条的阿星帮红葵花将角落里的大水缸推了过来,红葵花将一只葫芦瓢丢进大缸里,竖起三根手指,说道:“一人三瓢水,手臂、脸、脚,都洗干净,听到了没有?”

  李新力知道事不宜迟,忙开始带头擦洗。不多时,外面就传来一阵“咣咣咣”的敲门声。不过听声音并不是在敲自家房门。显然追兵已经追寻而至,找不到人,便就地挨家挨户搜索。

  只听到那些士兵粗鲁的喊声反复在弄子里回荡:“一个院子都不要落下,挨家挨户搜!”

  “开门!开门!”

  “快点开门,否则我们就撞进去了!”

  红葵花听出事态紧急,连忙拉着拐爷、初予仙从橱柜里往外搬衣服。

  初予仙连翻了几件衣服,皱眉道:“衣服不够,尺码也不对啊!”

  红葵花冷静思索片刻,对初予仙道:“老初,去看看大门有没有人。老拐,陪我找衣服!来人就哭,哭得越大声越好,记住了吗?老初!”初予仙点点头,急忙离开。

  红葵花直冲房间角落冲去,回头喊道:“吴老拐,帮忙呀!”拐爷急忙上前,按着红葵花的吩咐挪东西。挪了一气之后,却从床底下搬出一口硕大的箱子,打开看时,里面装着一堆戏服。

  红葵花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赶忙让拐爷抱着一堆衣服去厨房。这时,忽然听到门口传来初予仙的哭声,红葵花听到声音心中一凛,暗道:“来得这么快!”

  拐爷连忙冲进厨房,将衣服交给李新力等人,说道:“各位爷,催命符撵上来了,麻利把衣服穿好吧。”这时,红葵花又抱着一堆东西走了进来,却是板胡、唢呐、锣鼓等乐器。紧跟着又将那口硕大的箱子拖进来,拿出里面的衣服喊道:“穿上这些,赶紧的!”

  众人看到箱子的衣服时都是一愣,皮六、阿星等人一眼就看出来,这箱子里装的显然都是洪三当初“炖霍顿”时剩下来的戏服、道具。

  严华不明其意,问道:“这是做什么?”

  红葵花反问:“还想不想活命?”

  门外搜捕队的吆喝声越来越近了,初予仙的哭声也跟着越来越大。起初只是装模作样的哭两声,到最后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甚至有些声嘶力竭。

  听得初予仙的哭声越来越紧,红葵花猜到搜捕队肯定越来越近了,连忙呵斥道:“还不快点儿!”

  李新力不解地问道:“红家妹子,这是……”

  红葵花将一件白衣丢给李新力,问道:“你就是他们里面最大的官儿,是不是?”

  李新力道:“我是,鄙人李新力……”

  红葵花道:“我不管你是谁,把这个给我穿上。一会儿你就给我躺在那里,一动也别动,你长得太正气,容易露馅!”说着,扭头喊道:“阿星!”

  “在呢!”

  红葵花丢给阿星一盘墨汁和胭脂红,嚷道:“给你们的大官儿李新力化化妆!”

  阿星一愣:“化妆?我可不会啊……”

  红葵花气急败坏地道:“你个笨蛋!有谁会?谁会?”

  顾玉芳忙道:“易容我在行,你说,画成什么样的?”

  红葵花道:“你就只管点红麻子、黑麻子,越密越多越好!皮六!”皮六急忙站上前去。

  红葵花给皮六耳语了几句,皮六一愣,忙使劲摇头。

  红葵花一把揪住皮六的耳朵,拧道:“快去呀!还想不想救人了?”皮六一脸为难,但还是去了。

  阿星不知红葵花让皮六办什么事情,居然如此扭捏,奇道:“美人,你让皮六干嘛去了?”

  红葵花道:“别问这么多了,一会儿小六子端着东西回来,你负责给你家那个大官儿涂上,涂一脸,听清楚了没有?”说完,往当中间一站,叉腰喊道:“赶紧着,给他们把这些都穿上,记得一会儿听我指令,都给我记住了。”一边说一边走出屋子。众人本以为她走出屋子就算完事,却没想到在门口又回过头来,骂道:“你们这帮人给我找了个大麻烦。”

  这时,皮六一手捧着碗、一手捏着鼻子走了进来。伸手在碗里抓了一把,就要往李新力脸上涂抹。李新力嗅到一股其臭无比的味道,就好像茅房里的屎尿味,急忙按住皮六,问道:“干什么?”皮六呜呜呀呀说不清楚,阿星眼睛一转,已经猜到红葵花的意思,忙道:“这是臭豆腐,做戏做全套,定能保住大家!”

  李新力却有点气愤:“她就是洪三的妈?”看着碗里的东西,差点没呕了出来。

  严华无奈道:“养母,养母。”

  李新力叹道:“有其母必有其子……”

  阿星见李新力默认,忙拿起一把黏糊糊、臭烘烘的东西,“啪”的一声,糊在了李新力脸上。

  ……

  当搜捕队搜到大杂院门前的时候,听到的只是院子里传来的一片哭声。

  领头的士兵一阵纳闷,连忙敲响大门,嚷道:“开门!开门!”

  门很快被打开,开门的却是满脸泪痕的拐爷,士兵头子一皱眉头,问道:“怎么回事?”

  拐爷只哭不答,眼睛瞥向厨房方向。只见到红葵花狼哭鬼嚎地走到院中,不清不楚地喊道:“你个死鬼,走得这么急,都不提前知个声,黄泉路上孤孤单单,不就是想撇开我,跟哪个狐媚子搭伴儿。我……我……我偏不让你称心如意了我。”说着,忽然朝墙上撞了过去。初予仙见状连忙拉住红葵花,劝道:“大嫂,使不得……”几个穿着戏服的工人当即把板胡、唢呐奏了起来,发出一阵吱吱嘎嘎的齐声怪调。院子中心,只见一众神兵鬼将拿着大刀长矛来回耍来耍去,脸上都画着浓浓的戏装。而阿星则举着一个丧幡,正在行长子之礼为“父”哭丧。这时,一具盖着白布的尸体被抬了出来。

  士兵头目看到这里,忍不住皱起眉头,问道:“怎么回事儿?”

  一身孝服的初予仙把眼泪一抹,说道:“长官,家里死了人,发丧唱大戏呢。”

  士兵头目冷笑道:“哼,外面漫天子弹,你们倒还有心情出殡。”

  红葵花道:“死的是我老头子,时辰到了,不能不发送啊。”

  士兵头目冷哼一声,冷眼扫过面前这些穿戏服的人。随即一扭头,就要动手掀白布。红葵花却匆忙拦了上去,“不能看,不能掀!”低声道:“我丈夫命苦,出天花,还长麻风病,可不能掀开看呀!”

  士兵头目一听,立时吓得后退几步。却还是不甘心,让手下一名士兵上前查看。那士兵也听到了红葵花说的话,不敢贸然上前,却从地上捡起扫把,小心翼翼地挑开了白布,丢在一边。只见白布下面果然是一具尸体,尸体脸上布满了红黑斑点,身上散发着腐烂的恶臭味道。那士兵只道那味道是腐烂的人肉所发出来的,连忙捂住鼻子躲在一旁。

  2汉唐斗

  士兵扔下扫把喊道:“报告,确实是天花和麻风。”

  这时,拐爷向扮成花脸的严华一使眼色。严华会意,把长枪一摔,指着红葵花骂道:“姓红的,找我们天春苑的来唱戏,你怎么没说家里死的是天花和麻风?”

  红葵花虽然是评弹出身,可演起戏来也似模似样,气急败坏地吼道:“怎么,不想赚钱啦?不赚滚蛋呀!”

  严华振振有词喊道:“戏唱了一半,想赖账啊?”

  红葵花喊道:“我赖就赖了,怎么着?”

  严华道:“好,我走!我走还不行?你这辈子克死亲夫、克死孩子,下辈子下九流吧你!”

  一挥手,命众戏子从后门离开。那士兵头目冷哼一声,忙上前一把拽住严华,抬头就是一拳,将其打翻在地。

  严华在地上挣扎爬起,“吱呀”乱叫,顾玉芳、阿星等人见状急忙扶住严华。

  红葵花喊道:“哎呀,当兵的打人啦……”

  “给我闭嘴!”士兵头目粗鲁地喊道:“挨屋搜!”

  “是!”

  士兵们得令,立刻分散挨屋搜查。将各个房间的衣柜抽屉、箱子床底都翻了个底朝天,一番搜寻下来,却什么都没搜到。不多时,众士兵纷纷回到院中报告:“报告,没有其他人!”

  士兵头目冷哼一声,一挥手:“撤!”然而刚走出一步,却又停了下来,转过身时,却用冷冰冰的目光盯着扮成关公的林远步和扮成秦琼的顾玉芳,冷哼道:“发送死人的戏,一个画关公,一个画秦琼……”猛然抽枪在手:“哪有这出戏啊?”

  听到这番话,众人手心都暗暗摸了一把汗,林远步则哈哈一笑,上前拱手道:“北边韩复榘老爷子的生日宴,请人唱的就是这出戏,原名叫《汉唐斗》,怎么着,弟兄们给军老爷来一段?”

  士兵头目一愣,却听得西皮二黄砰然奏响,只见林远步的关公踱了几步,大刀一挥,真个“咿咿呀呀”的唱了出来。而顾玉芳扮成的秦琼也不甘示弱,在一旁舞枪弄锏,等林远步唱完的时候,也似模似样地唱了一段。

  顾玉芳唱罢,林远步接着唱道:“倾我满腔热血浓,杀你个片甲不……啊……留!”随后挥刀亮相,怒目圆睁,一双牛眼死死地瞪着士兵头目。

  士兵头目见他们真的能唱出戏来,便不疑有他。当即冷哼一声,带兵去了。毕竟他们今天的任务是抓捕叛党,根本没有心思听戏。

  当搜不对离开大杂院之后,所有人都长舒了一口气,许多人更是当场瘫坐地上。

  红葵花关上大门,回头直赞林远步和顾玉芳的唱段,更问《关公战秦琼》这出戏到底有没有。

  顾玉芳呵呵一笑,说道:“根本没有,就是拿《千里走单骑》和《三家店》合起来的,算不得数。”

  担架上的李新力猛地坐起来,一双手在脸上乱抹,“咳”道:“阿星,这根本不是臭豆腐,是不是?”臭豆腐怎么可能是一股大粪的味道?

  阿星忙道:“当然是,当然是!就是臭了点……”李新力也无瑕去管这是什么,急忙冲到厨房找水去了。

  送走这群瘟神之后,红葵花让众人赶忙给那些受伤的工人裹伤。自己则坐在桌旁,亲自给林远步包扎。

  红葵花叹道:“真是没想到,洪三前脚刚走,后脚竟然……唉,严华,工人们死伤多吗?”

  严华点点头:“现在工人总会留守的一百多个弟兄全部阵亡,跑出来的,就咱们几个。”

  “阵亡了?”红葵花忽然意识到一股党少了一个人,忙问:“铁鼓呢?怎么没见他?”林远步闻言,眼泪突然落了下来。

  红葵花愣道:“这小林子是怎么了?怎么哭了?”

  林远步道:“铁鼓哥他……他……”说着居然一阵哽咽,趴在桌上便哭了起来。阿星走过来,缓缓道:“铁鼓为了掩护大家撤离……临到死,眼睛都没闭上……不单单是他,总工会几十号好兄弟,都……”说着,林远步、阿星、皮六以及躺在草席上的四个工人,都“呜呜”哭了起来。

  听着满院哀声,红葵花竟也颇为难过,她站起身来,喃喃自语道:“洪三啊洪三,大上海都乱了套了,你这个兔崽子,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呀!”

  ……

  正午时分,天上却是乌云密布,看不见半点阳光。闪电穿透漆黑的云层,不断点亮整座昏暗的上海。

  洪三和伊莎骑着枣红马,马不停蹄地赶回英租界大街。此时,大街上一片狼藉光景,家家关门闭户,犹如躲避瘟神一般。

  伊莎忍不住皱起眉头,问道:“这是怎么了?”

  “等等……吁。”洪三下了马,抓住一个路人,问道:“小哥,出什么事儿了?”

  那路人道:“总工会闹起义,和李宝章的部队打起来了,死了好多人。现在李宝章的部队挨家挨户的搜人呢。”

  洪三一愣:“可这里是英租界啊,也打起来了?”

  路人道:“是啊,整个上海都乱成一团了,听说监狱都暴乱啦,好多犯人都跑出来了……”

  洪三闻言大惊失色:“啊?是英租界巡捕房监狱暴乱吗?”

  路人道:“对啊,还能有哪个监狱啊?不和你们说了啊……你们也别在大街上乱逛了,赶快回家躲起来吧。”说罢慌忙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