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王府内四下悄然无声,唯独芸嫱所住的院子,从某间屋子里正传出阵阵捣衣声。r
“娘娘,请让奴婢来洗吧。”蹲在芸嫱洗衣的水盆旁,碧珠眉头颦蹙,两只眼眶通红的看着她,带着哭腔说。一双挽起袖口的手臂伸在半空顿了顿,又畏畏缩缩的收了回去。r
“碧珠,现在是几更天了?”没有理会想要帮忙的碧珠,坐在一张小矮凳上的芸嫱只开口简单问道。她手握一根木棒举起又放下,待最后一声落毕,她放下捣衣杵,然后拿起砧板上的湿衣裳放到右边圆木盆里的搓衣板上,弯下背搓着,压根不给碧珠一点插手的机会。r
“回娘娘的话,四更。”r
芸嫱埋着头忙着手中的活计没再说话,只微微抬起眼皮,视线从摆在屋子中央的四个湿衣盆以及自己脚旁剩余的三个还没来得及动的干衣盆上匆匆掠过,心中算是有了个大概。r
“来了来了,药膏来了。”另一边,一个时辰前称有事出去一趟的琼珠也在这时满嘴叫嚷着开门进来,怀里抱着一个黑色小方盒。“这大半夜的,幸好还没下雪,否则真是要把人给活活冻死。”嘴上不停地抱怨着,她从门边随手拣起一张小凳放到芸嫱的旁边,坐下将方盒搁在大腿上打开。r
“姐姐,我们院儿里有药吗?”看着躺在盒子内的药瓶和纱布,不知情的碧珠不由好奇地问。结果哪知会吓得琼珠赶紧抬起右手食指竖在唇前,“嘘……”她撅着嘴,神情紧张地朝紧闭的门口张望两眼,一脸神秘又极小心的压低声音道。“去药房偷的。”r
“啊?!”被这句话吓得不轻,碧珠一声惊叫,后立马抬手紧紧捂住了嘴,只瞪着两只惊恐不已的大眼。r
听她这么说,芸嫱也暂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好奇的抬起头来看着她,寻思这丫头竟真有那胆儿?敢在这王府里偷药?……不过话也确实如碧珠所说,她现在住的这个院子里,没有备一个应急用的药匣子。她想这应该也是冷牙有意而为。r
但见被自己唬得一愣一愣的妹妹,琼珠终于憋不住,乐了,她“哈哈”的笑着,好不开心。“傻丫头,你姐姐我哪有那回本事,这些都是我去游说管理药房钥匙的小兄弟,随便塞了些散碎银子,他才同意开门让我进去取药的。”r
“可是药房每天的药应该都有专人记录吧?你这样取出来若是被冷牙知道了,他岂不是要怪罪于你?”芸嫱担心道……r
“不会。”琼珠摇头,眉间沾笑,轻松自信地道。“都是些不起眼的冻伤药,平日这府里最容易被冻伤的就是我们这些下人。这种药膏虽然效果不及那些大人们用的兰荠,但至少是保住了一双能拿筷子吃饭的手。”她拿起药瓶在右手食指尖上沾上少许的药膏,然后伸到芸嫱勉强催促说,“先别洗了,快把手擦干。”r
“现在吗?可是我还有这么多没洗。”看着脚边那三盆原封不动的脏衣裳,芸嫱犹豫道。r
“放心,敷上点药不会碍事的,要是你就这么放着不管,等你洗完以后,手就废了。”琼珠说着,就拿出袖口里的方帕为她擦拭着手上的水,一旁的碧珠见状也过来帮忙。r
看看自己一双被冷水泡得起白色褶子的手,再看着小心翼翼往手心上磨破皮的地方涂抹药膏,还一边呼气为她散痛,模样认真的琼珠,芸嫱不由再次被她的贴心好好感动了一把……原来她所说的有事出去就是专门为她找药来的,明明爱财如命,却能够因为她主动破财,这份用心,不像是假的。r
“你那种态度对芮娴,难道就不怕她去向王爷告状吗?”想了想,她决定还是坦白问出来比较好。r
“告状?”琼珠抬起头来眼神惊奇的看着她,在她脸上盯了半晌后突然“扑哧”一笑,“我借她十个胆她都不敢。”r
见她如此泰然自若,胸有成竹,芸嫱愕然一愣,心里则更纳闷了。想着琼珠这丫头究竟是个什么来历?在这王府里可以不顾冷牙的颜面随意顶撞他身边的人,天不怕地不怕。然而她正想继续问下去,琼珠却率先开口,她斜睨一眼屋子中央的四个盆子,笑说:“嗬,真看不出来你还挺有头脑,把料子好的都先挑出来给洗了。”r
“恩。”芸嫱点头。“像这种大冬天里洗衣裳最容易伤手,先洗料子好的,这样就算后面手破了,也不会让血浸进料子里生生毁件好衣裳。”她道。心想这还要感谢以前宫里的一位老宫女,是她告诉她的这种方法,说伤手事小,要是因此让娘娘怪罪丢了性命可就得不偿失了……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冷牙还真是够狠,又是锦缎又是麻布,不分男女,他该是把这府里上上下下,所有能洗的东西都给她找来了吧?r
“呵,是吗?我听说你是那位鼎鼎大名的叶宰相的孙女,从小一定是养尊处优,过惯了被人伺候的生活。可是你说你一个堂堂千金大小姐,怎么可以自己洗出这么多件衣裳?我看你手破了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心思还这么细,简直就跟平时做惯了似的。”琼珠一边为她敷着药,一边不经意地道。结果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芸嫱心底一凉,顿时变得不安起来,她最不愿意的就是被人提及生世,因为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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侧头看一眼枕边那张恬静美丽的睡颜,冷牙微微一声叹息,再侧头看向灯影斑驳的窗外,便就掀开被褥起身下了床。r
从床头的衣架子上随手勾了件厚袍子披在肩上,走到书案前,拿起案上灯架旁的一支火折子吹出火星,然后取下灯罩点上里面的蜡烛。盖上后绕到后面的椅子上坐下,抻纸取笔,将笔尖搁于砚台,左手研墨,抬眼心不在焉的看着灯罩上细弱飘晃的光影,眉宇阴郁,眼神凝重。r
他给她定下的时限是早上任一时段,可芮娴回来却说她主动提出的是卯时……撕回他的休书,并毅然决然表明态度说要留下来。他倒要看看她到底是何能耐在他身边留下?芮娴是于昨日申时初将衣裳送去,那么些的衣裳,他专门问过洗衣的女婢都且说如果一个人至少要花上两天的时间,她一个金枝玉叶的相府千金怎么可能在短短七八个时辰之内就全部洗完?r
这想来,着实不可能。r
“噔噔……”突然,外室的房门传来两声轻微但有规律的叩门声。r
冷牙眼底猛然一惊,从灯罩上仓促收回视线,起身向外室走去。r
“王爷。”打开门后,一个灰衣男子毕恭毕敬站在门外,对他抱拳作揖道。r
“左安,都送来了吗?”r
“回王爷的话,全在大堂。”r
冷牙点头,步出门外关上门和仆人左安一起来到了大堂。r
大堂上,看着地上那排呈一条直线摆放整齐的七个木盆,冷牙先是一怔,后抬步从一端缓缓走向另一端,质疑又无不惊讶的目光从脚边一盆盆重叠规整的衣裳上掠过……心想昨天送过去还是被堆得乱七八糟的衣裳,今天就洗好送了回来……伫足停下,在其中一个木盆前屈膝蹲下,伸手拿起一件湿漉漉的衣裳拈在手中,对身后跟随的左安问道:“这些全都是她一个人洗出来的?”r
“回王爷的话,小人去时娘娘已经睡下,但据伺候的两个丫鬟说,娘娘的手……”身后的左安欲言又止,微抬眼观察着冷牙的反应,见他的背影备有动静,才道,“烂了。”r
“手洗烂了?”听见这话,冷牙眸子微眯,眼神复杂,不知是信是疑,是喜是怒。他盯着手中的湿衣裳愣看了许久之后,忽然又像是想通了什么似的抿嘴微笑……随后就丢下衣裳,起身说,“左安,现在就去把那女人给本王叫来。”说完就转身进了内堂,回到睡房后,他步履稍急的直接向书案走去,站在案前托笔掭墨,于先前铺好的纸上写上了“休书”二字,眉眼间阴霾尽散。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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芸嫱刚睡下没多久,就被一阵细碎的说话声扰醒。r
她抬手揉揉酸沉的眼睛,起身看着此时正站在外室背对着她和一个男仆嘘着声不停说话的琼珠、碧珠两姐妹。r
“麻烦您去和王爷通融通融,娘娘昨晚忙了一宿,这才刚睡下……”碧珠语气哀求的对男仆说,一张小脸儿又哭丧着。r
“这是王爷的命令,我也是按令行事。”男仆说,面露难色比碧珠好不到哪里去。r
“你就说她睡得跟死猪一样,一时半会儿叫不醒了。”最后还是琼珠干脆,直接从怀里掏出几粒碎银子就往男仆的手心窝里塞。可是男仆死活不接,两人就这么一推一拒着,直到内室床上的芸嫱开口问起怎么回事,男仆才机灵的抢先一步穿过二姐妹的人墙,也顺道拒绝了她的金钱攻势,端直身体对芸嫱作揖道,“娘娘,小人是王爷身边的侍从左安,刚才小人将娘娘洗好的衣裳送了过去,现在王爷再命小人请娘娘过去一趟。”r
“哦。”但哪知听完左安的话,一脸倦意的芸嫱只轻轻“哦”了一声后就没了下文,更别说发脾气。她神情慵懒的打了个哈欠,平静地说,“你先出去候着吧,等我更衣梳洗。”r
左安应下,转身退了出去。r
“你当真要去?”琼珠问道。r
芸嫱点头,说:“不仅如此,你们还要把我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见她。”她想的是反正都躲不过,索性就正面相迎,看谁耗得赢谁。r
二姐妹愕然,面面相觑不得知。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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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后,穿戴整齐的芸嫱由左安领着来到冷牙所住的主宅大堂,她到时,冷牙已经坐在那里了。r
“这些都是你一个人洗的?”脚跟还没来得及站稳,冷牙的质问就迎面砸了过来。r
视线轻轻扫过堂上的七个木盆,芸嫱抬眼看着他没有出声,只是闭着嘴点头作应。r
冷牙从椅子上站起,步履悠然的朝她走来,丝毫不掩饰鄙夷的眼神的眸子从她进门之始就大方打量,眼角隐带笑意,自是不屑。“倒真的像是洗了,可是你该不会为了糊弄本王,只把它们全部丢进水里,再捞出来而已吧?”走到她面前,他一把抓起她的左手腕,动作粗鲁的解开她缠在手上的白纱。本是想看看她的手是否真如左安回来禀报的那样,结果其程度的严重性远远超乎了他的想象……他怔着眸,心里大惊,一时尴尬举着她的手腕不知放下,还是就这样握着。r
芸嫱狠狠瞪着他,主动甩开他的手,怒回道,“你不嫌丢人,我还要这张脸皮。”……她的话就像醉酒后的一碗醒酒汤,顿时让冷牙从她那只伤痕累累的手心上回过神来。凝滞的神色稍敛,转而扬唇不以为然地轻笑,言语讥讽说。“明明只要收下本王的休书,你就不必受这种皮肉之苦。”r
“我说过不会离开这座王府一步,要赶走我,除非你杀了我。”芸嫱意坚语决,依然没有软下态度地冲他吼道。r
冷牙紧抿着唇,眼神愠怒的看着她,呼吸慢慢变得沉重不匀,他从怀里掏出今早写的那封休书,微俯下身凑近她的脸咬牙切齿道。“你当真以为本王不敢?”他死死瞪着她,目光寒彻至骨。r
“你当然不敢。我是以公主的身份嫁给你,你杀了我就是公然与朝廷作对,是朝廷的叛贼。以兰荠国现如今的实力,你敢吗?”然而芸嫱也不惧他的威胁,且还以颜色质问,傲然自信的扬起下颚,口吻挑衅道。“你知道我现在为什么会来见你吗?我是要让你亲眼看着自己的期望落空,不管你以后想出怎样的法子折磨我,要将我逐出府邸,本公主都照单全收。”尽管比别人少了一只眼,但心意已决,此时没有惧怕,没有迟疑的她将左眼睁得又大又亮,气势果敢,让人震惊。r
“你……”冷牙被气得浑身发抖,红着眼怒不可遏的干瞪着她说不出话来,脸色青一阵的紫一阵……可最叫他来气的无非就是她不肯妥协的态度……他紧紧攥着手里那纸休书转身向前走去,然后一掌将休书狠狠扣在前面那张靠壁的八仙桌上,其力道之大别说那四条纤瘦的桌子腿,似乎连地面都要龟裂开来。他放下手,在原地来回踱步,脚步急躁,脸色寒沉,比外面的天空还要黑。走了几步,他肩上的袍子滑落在地,他低头只匆匆一瞥,本打算不予理会,却后来又一动不动的看着,突然弯腰一把抓起袍子重新冲回芸嫱面前,举着袍子,怒道,“你要挑战本王的耐心,本王就依了你。”说完,他就动手撕扯起袍子,用力的撕扯着。芸嫱冷眼看着如此激动的他,就像是把原本对她无处发泄的怒火全都迁移到了手中无辜的袍子上……和她那天在亭子里看见的那位判若两人。r
没多一会儿,“唰唰”几声过后,一件完好无损,做工精良的紫锦棉袍就在他手里面目凄楚,惨了模样。r
“你不是很有本事吗?那就把这件衣裳拿回去补好……要是毁了,本王拿你是问。”他拿着那件布条儿飘,柳絮儿飞的烂袍子死劲朝她脸上砸去,一点儿也不留情。“只要是你的命够大,到时本王就当着祠堂列祖列宗的牌位亲口承认你。”r
扯下罩在头上的袍子,钻进鼻孔的棉屑,芸嫱忍不住张嘴打了个喷嚏。抬手揉揉舒畅的鼻头,后低头草草看了一眼怀中破烂不堪的袍子。抬起头来望着他怒气横生的脸平淡道,“此话当真?”r
“君子一言九鼎。”r
“但愿王爷不要出尔反尔。”她说着,却又突然扬笑,笑意狡猾不善。“只是臣妾的针脚刺人,还望日后王爷重新穿上时不要嫌扎肉才是。”r
闻言,冷牙两眼微怔,但很快就反应过来,几度强捱下胸口膨胀的怒气退而隐忍,仍是沉着脸对一旁的男仆说。“左安,去派人看着她,必须要亲眼看见她一针一线的缝补。”r
左安领命退下。r
芸嫱也懒得再和他多费唇舌,转身离开,可脚下刚走出两步,就又转过身来,笑意盈盈的看着他,语气和善道。“臣妾心中突然想起一句应景的诗句来……”在他狐疑的眼神注视下,她缓缓启齿,“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说完就趁冷牙发作以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速逃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