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衣裳二

敢情这楚长史白天留下的谜题，她在晚膳过后才搞清楚名堂。只是不晓得他是什么时候和琼珠这两姐妹“串通”好的，弄了半天俩丫头在厨房里忙活一整天准备的满满一桌美味佳肴，并打着为她庆祝的幌子，就是一场“醉翁之意不在酒”的鸿门宴，而宴客就是那个新来的丫头……饭桌上，两姐妹一人白脸一人红脸的唱着，威逼利诱，硬是用酒将人灌倒。r

“琼珠，我们这样做会不会不妥？”绣房内，芸嫱坐一旁看着正在织机前忙着整理几块深浅不一的紫色锦缎的琼珠道。r

“你就别在这里瞎操心了，这是王爷给我们的机会，这样做也只是还给他一个台阶下而已。”埋头顾着手中事，琼珠没有抬头。r

“什么意思？”芸嫱听着糊涂。r

“唉。”琼珠轻叹一口，放下锦缎拎起织机上的衣裳，转过身面对她，道。“实话告诉你吧，这件衣裳雅名唤作“紫仙锦玉袍”，半年前就是由我亲手做的。”r

“你做的？”芸嫱惊诧怔眼。r

“娘娘，姐姐和奴婢不同，姐姐以前是专门为王爷制作衣裳的，不伺候人。”一旁的碧珠也帮说道。r

琼珠表示同意的看一眼妹妹，然后就直勾勾的盯住芸嫱，似是冲着她，嘴上却很平常道。“因为听说碧珠要来伺候你这位新王妃，我怕她再像以前那样受欺负，所以就主动请命，跟着来‘伺候’你了。”r

听着，芸嫱面色僵硬，禁不住背脊一阵发凉。想起第一天那个凶神恶煞，横眉怒眼，简直就恨不得直接上来踹她两脚的琼珠，原来就是为了保护妹妹而特意防她的？r

没去顾及她的尴尬，琼珠继续说道。“曾经给王爷送衣裳时他见过我几面，也知道我来你这儿了。况且这件衣裳出自我之手，别说破成这样，就是只断了根线头，也只有我才能接得上……所以他若是真的怕你找人代替，不用费事派来一个丫头，只要暂时把我跟你隔开就行。可是他却没有这么做。”看着一脸困惑的芸嫱，琼珠说。“现在你心里应该有数了，王爷是个极重面子的人，他派来一个毫无用处的丫鬟，意不在你，在己。而不知情的丫鬟回去后必会将这里的所见如实禀报，所以我们要做足样子还他这个面子。明白吗？”r

芸嫱摇头，说。“可是把你支走也不会丢什么面子啊。”而且这样釜底抽薪，是彻底断了她的退路。r

“看来我要好好给你说清你的立场了。”放下衣裳，端坐身体，琼珠赫然摆出一副要“慢慢道来”的架势。“你和王爷的这桩婚事全在楚大人一手操持，就算哪天天塌了下来，他也绝对会想方设法阻止王爷休掉你这位难得嫁来的王妃……”抬手指着天花板，她说。“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就是王爷明知楚大人会借着机会帮你，却还是让他亲自送信过来。因为老王爷在临终前将王爷托付给楚大人照顾，王爷再怎么不情愿，也必须看在老王爷的面子上给楚大人三分薄面。他把我支走，楚长史为了帮你也一定会以各种借口再将我送回来，这样一来，到最后王爷不但伤不到你，甚至连自己的面子也挂不住……本来洗衣裳这件事就是你占了上风，难道你还要他在那些大人面前成为一个连自己夫人都镇不住的无能王吗？”r

“补得好，就是他好心帮我的功劳；补不好，便可趁机找我麻烦，直到将我赶出去。对吧？”通过琼珠详细的解释，芸嫱终于深谙其道……那个男人为了对付她还真是设想周全，到头来所有的好处都让他揽了个尽。r

琼珠点头。嘴角抿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她神态悠然的撑起下颚欣赏着芸嫱那阴郁的表情，别有深意的说。“就目前你的种种表现看来，暂不说你的去留关系到兰荠与朝廷。一来你不贪图王爷的美貌，二来不会屈从于他的脾气，三来，虽然是王爷的命令，但你还是可以屈尊降贵，毫无怨言的洗完衣裳，这点倒是出乎意料，很得人心，尤其是我们这些下人。”r

惊奇的看着她，芸嫱似受宠若惊。顿了一会儿，她呆呆的眼里才有了些动静，好像是突然深受到什么启发，她情不自禁扬起嘴角。r

“不过你也别高兴得太早，王爷这么做，恐怕是已想好了后招，你可要做好随时应战的准备了。”琼珠鬼笑的轻哼一声，说。“其实要说这门当户对，以王爷一个身份卑微的小藩王绝难配得上你这位当朝宰相的孙女，以前老王爷还在世时，就在兰荠内替王爷安排过很多位官家小姐相面，每位小姐都极力取悦王爷，想做王妃，但最终都被王爷用各种法子赶了出去。主要是没人会像你这样死皮赖脸，跟鼻涕一样甩都甩不掉。”r

听着她甚是“慷慨”的比喻，芸嫱有些埋怨的瞪着眼。不过从琼珠的这番话中，她也可以肯定这俩丫头确实是楚长史有意派到她身边来的。r

“那芮娴呢？她不也在冷牙身边待得好好的吗？”她问道。r

“芮娴不同。”琼珠摇头，说。“虽然我不清楚，但是曾听说像她们这种在青楼里做花魁的，纵然拥有绝世美貌，习得琴棋诗画，也不过是取悦男人的一种手段。总梦想着有一天能遇到如意郎君飞上枝头，盼着赎身之日，最终却也只能沦为那些糟老头身边一个身份低微的小妾。像芮娴这样能被王爷这么年轻，而且家世显赫，相貌不凡的男人赎走，怕是一辈子都难得想到的。自然是要好好抓住这根救命稻草了。于她而言，得宠便得势，她更多在乎的也只是自己的美貌能否稳稳拴住王爷的心罢了，至于权利和地位，在她那里可能还不及一盒胭脂来得便宜吧……”说着说着，琼珠的声音不由越来越轻。她微低着头看着地面某处出神，鲜亮的眸子也慢慢变得深沉，屋子里的烛影从她额上抚下，印进她的眼底，阴暗的色彩，一瞬间仿佛在她的眼里加诸了许多，沉重无比。r

芸嫱静静地听着，同时没有忽略她眼中的变化，多了一份敏感，很细微的东西，说不出个准确。只是觉得之前和芮娴针尖麦芒的她，现在好像在同情那个女人。r

注意到芸嫱的视线，琼珠才从自己沉迷的思绪中抽离出来，但神色慌促。她尴尬的冲她笑了笑，然后稍作整理继续说，“不过这个女人倒也聪明得很，她似乎明白以自己的身份主动向王爷一再要求，最后的下场只会是被打回原形，重新回到以前的生活，所以她一直就安分守己享受着王爷的宠幸，两年来始终如此。”r

虽然琼珠表面看上去已经没什么，但是芸嫱仍是有些在意，刚才面前这个多愁善感的女子好像不是她所认识的那个琼珠……可是再看看一旁的碧珠，她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闷着头一声不吭。r

这俩姐妹突然是怎么了？r

芸嫱一脑袋问号。琼珠却又恢复到平时那个大大咧咧，性情爽朗的她，重新拿起衣裳无奈的看着，又是撇嘴又是叹气，口吻嫌弃道。“大小姐就是大小姐，看你洗衣裳时安排得井井有条，这衣裳补起来却乱七八糟。”r

芸嫱不语。心里嘀咕着今天真的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碰针线，曾经在相府时衣裳破了自有丫鬟们缝补，后来进宫伺候在燕淑娇身边时也同样没机会，毕竟身为一国之母的她不可能去穿件补过的衣裳。r

“线头断了还好说，问题是这面子破了，必须在上面重新加一块才行。”手里掂着衣裳，琼珠皱眉嘟哝道。“这王爷的劲儿也太大了，真是成心的。”r

“是不是很麻烦？”见琼珠一脸慎重，芸嫱小心翼翼地问道。r

“是很麻烦，大概要花上个七八日才得好，不过这些都用不着你操心。晚上我替你做，白天你在那丫头面前装装样子就行。既然王爷有心刁难，那么我就会帮你做到让他再也挑不出毛病来。”琼珠信心十足地冲芸嫱保证道，然后对一旁的妹妹说，“碧珠，去把我早上准备的那个篮子提过来。”r

芸嫱两眼感动的看着她，忙道谢说。“琼珠，谢谢你这么帮我。”r

捋捋衣裳上断开的丝线，琼珠说。“你也用不着谢，就当做是我报答你的吧。”r

“报答？”芸嫱一头雾水。r

从衣裳上抬起视线来，琼珠无比真诚的看着她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讨厌芮娴吗？以前碧珠伺候她的时候，她每天尽找些莫名其妙的借口捉弄她，揪得她浑身上下全是小青疙瘩。幸好你来了，我才有机会向楚大人提请。不过……”说着，她又那样故弄玄虚的抿嘴微笑，扑朔迷离的眼，弄得芸嫱也跟着紧张。好半天了，她才大喘气，轻松笑道。“再幸好你没有欺负我们碧珠。”r

芸嫱也随她敷衍的笑了笑。心里却在这时犯起了愁……她不明白，琼珠一个小丫鬟主动向王府长史提请就会得到准许了吗？她不怕冷牙，并且从上面的一番话中不难听出她对冷牙的脾性有着一定的了解，这不应该是一个奴婢可以做到的吧？……如此，便只能说明她和冷牙之间存在某种不寻常的关系。但是她和楚长史一起积极帮她又怎么解释？r

琼珠，这个就目前而言最得她信任的人，却又突然变得捉摸不透……不禁让她开始怀疑，她对自己的话到底有几分是真？r

“好饿。”摸着瘪瘪的肚子，琼珠对妹妹说。“碧珠，你去厨房把今晚剩下的饭菜热一下吧，刚才我都没有怎么吃，全喂酒了。”r

“好。”碧珠乖乖应道。r

“碧珠，不用去麻烦了。”叫住已经走到门口的碧珠，芸嫱从一旁拿起下午楚长史送过来的那盒桂花糕，拍拍说。“这里就有现成的。”r

“什么？”琼珠好奇的凑过脑袋。r

“桂花糕。”芸嫱打开盖子说。r

“桂花糕？”琼珠眼神狐疑的瞅一眼盒子里摆放整齐的玉白色糕点，抬起头问道。“你打哪儿弄来的？”r

“这是我姐姐亲手做的，今天刚从术邺捎来。”芸嫱自豪的说着。主动拿起一块递到琼珠面前，“快尝尝。”r

琼珠接过桂花糕试着咬了一口，在嘴里嚼吧了两下后就表情难看的皱起了眉，可是在芸嫱那无比期待的目光迎视下，她还是摁住胸口，闭着眼勉强咽了下去……就此放下，便再也没有咬下第二口。“涩口，你姐姐在做之前多半没有挤掉苦水，也没有经过蜜酿。”她道，一如既往的直截了当。r

“是吗？”听她这么一说，芸嫱有些怀疑的拿起一块放进嘴里仔细品着，后认真说。“不会啊，我一直吃的就是这个味。”r

所以你才吃不出来……琼珠在心底暗暗说，脑中又忽然想起，问道。“对了，你有几个姐姐？”r

“就云嫱一个。”r

“那么当今太子妃？”r

“恩，正是云嫱。”r

听闻，琼珠傻眼看着她，屏住呼吸愣着……尔后回过神来，伸手招呼过来站在门口的妹妹，“碧珠，快过来。”从盒子里重新拿起一块桂花糕放到碧珠手里，故作严肃，神神叨叨的说。“快吃一块，这可是当今太子妃，日后的皇后娘娘亲手做的桂花糕，世间仅此一次，不吃可惜了。”r

碧珠老实，听了便是。r

……r

就这样，在琼珠一计偷梁换柱之下，芸嫱数着日子，总算安稳的过了四天。但是也正如琼珠所说，冷牙不会就此轻易放过她，第五天上，那妖孽王派人来说要收回衣裳……她和琼珠碧珠三人好说歹说，又是保证，又是递银子，她甚至不惜将这世上最恶毒的咒语全用到了自己身上，才换来了可怜的二十个时辰。r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好不容易送走了冷牙派来的那人后，芸嫱在绣房内气得直跺脚。r

坐在织机前忙着手里针线的琼珠只抬头瞟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就低下头继续忙去了。r

只是越想心里越有不甘的芸嫱说什么也咽不下这口气，她琢磨着无论如何也不能就这样任他宰割，必须做点什么，否则还不知道他以后会怎样变本加厉……“碧珠，你去厨房的灶膛里掏些冷灰来。”她气冲冲地对碧珠说道。随后从怀里拿出一块丝帕走出绣房。r

“等等，你要干什么？”叫住欲动身的妹妹，看着她的背影，琼珠不解地问。r

过了一会儿，芸嫱用帕子捧了一手心雪进来，眼神忿忿，阴笑道。“哼，他不仁我不义，我要把这些雪和冷灰混到他的衣裳里面。”本来那天听琼珠说了以后，她就动了恻隐之心暂且搁置了这个想法，毕竟他能睁只眼闭只眼，她也就不必做得太绝……r

“你可别乱来，现在王爷把那丫头撤走了，只要我再赶赶，二十个时辰足够。”看着她表情有些扭曲的脸，琼珠只觉得心里阵阵发毛，她赶紧出言劝阻，生怕这个女人疯劲儿一来做出什么不计后果的事。r

“要是今天我不反抗，明天没准儿就会收到他的休书。”芸嫱简单的说道。她走到角落的一张长桌前，从上面放着的一个篮子里挑出一块最薄的布料，然后再拿起一把剪子。r

“王爷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琼珠无奈的说。r

芸嫱压根听不进她的话，还不知死活的说笑道。“怕什么，掺点雪进去还可以保暖。”r

“你以为是庄稼呢。”琼珠翻个白眼，没好气的道。r

“呵呵呵呵……”手里一边剪着布料，芸嫱一边忍不住频频发笑，笑声毛骨悚然。“到时一件自然生水的衣裳，他都不用洗了。”r

看着完全乐在其中的芸嫱，琼珠叫过碧珠，说。“碧珠，知道什么叫做‘最毒妇人心’吗？看看娘娘现在的样子你就懂了。”可嘴上虽这样说，且刚说完，她就立马换上了另外一副截然不同的表情，很是期待的看着芸嫱，说。“我倒要看看你们到底鹿死谁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