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玩脱
“Hi!”
从这一个这几年开始流行的问候语开始,花去软件后台不到二十个字节的数据,右手大拇指的关节转动不过十次,林光鲜便约定了一个女人。自有记录以来,这是他单身后第一百二十六次跟一个只知道昵称的陌生女人共度一夜。
时针刚刚摆到下午6点,城市的天就已经黑到完全可以进行露天野战了。如此的天时以及各大酒店明中暗中制造的地利,让这个季节的人合率急剧攀升。马路上成群结队的车辆流窜交织,它们的尾灯甩出红色光条,编织出一张巨大的欲望之网,每过去十辆车,就能从其中三辆的窗口闻到一股子咸湿的荷尔蒙味。
甩上了车门,微信昵称“倚天剑”的林光鲜和微信昵称“黑龙潭”的张女士在希尔顿酒店富丽堂皇的大门口碰了面。他们借助悬挂在大堂中央的巨大吊灯射出来的光,当面验货。
林光鲜穿一条紧身牛仔裤披一件机车夹克,显出他人高马大肩宽臀圆,下流点也可以说是前凸后翘。那件威风的夹克特别适合他,让他看起来好像胯下真的停着一辆哈雷。有些人穿起来就没有他那么飒,一不小心就会变得跟刚从皮料厂偷了一件成衣出来显摆的制衣工一样。除此之外,林光鲜银行理财部经理身份赋予他一撮唬人的成熟稳重气质,把他那颗长得比花椰菜还畸形膨胀的花心给掩饰了起来,因此乍看下来算是个男神级别的极品。而他对面的张女士三十多岁,从见了面之后,就一直在那偷偷调整自己的肩带。她上半身扭来扭去显得特别不自在,应该是为了这场床上之约特意买了紧凑的新胸围。嘴上那一大片口红,眼睛上那一丛假睫毛,让她看起来就像是结婚之后关在家里好几年,如今终于有机会逃出来透透气吐吐露的婚界女流氓。
双方各自一番检视下来,张女士对林光鲜自然非常满意,无话可说。而林光鲜对女人向来都是大小通吃,触类旁通。两人点头致意,均表示成交,然后便相视一笑携手旋转进酒店大堂。
他们即将奋战一夜的战场位于希尔顿酒店的顶层,是一套规格上乘的总统套房,一晚要价38888元。他们将在一张从印度迈索尔邦运来的小叶紫檀木床上滚一张产自中东埃及的金丝羊毛床单。这将是林光鲜有史以来最奢华一射,而且全部由张女士买单。林光鲜踩在酒店软绵绵的地毯上,暗自为自己加油鼓劲,希望不要辜负张女士如此大手笔的信任才好。
其实张女士也不是什么身家显赫的富婆,这个总统套房是靠她和她老公两人多年刷卡消费积攒下来的积分以及好不容易获得的信用卡VIP 身份换来的活动奖品。
在微信上腻歪的时候,张女士曾对林光鲜说,她本来是决心做一个贤妻良母,一心一意伺候自己老公的,但就是因为突然间得了这么个大奖,和老公去睡吧?熟门熟路的没什么意思,显得浪费,因此才想到找个陌生男人出来,从肉欲上和物质上都奢侈一把。林光鲜心想张女士真是会为自己的放纵找借口,打了个鄙夷的表情要发,又想到这么一个大奖,张女士得残废多少只手才能刷出来啊,她又不是千手观音,劳动人民罢了,犒劳一下自己也是应该的。
张女士从坤包里掏出银行卡交予酒店前台办理兑换手续。前台美女非常职业地一手擎着银行卡,一手咔嚓咔嚓操作电脑,紧盯着屏幕片刻,一拧眉,然后迅速调整表情非常优雅地转头冲张女士笑出六颗牙齿:“不好意思,张女士,请问您这是副卡吗?”
“是啊……”张女士不明就里地回答。
“哦,那非常抱歉了张女士,是这样,您这张卡里的免费总统套房已经在两分钟之前兑换过了。”
“什么?不可能吧……”张女士踮起脚把手肘撑在柜台上,奋力凑到电脑跟前看出了什么情况。前台美女依旧微笑着,一手将她的脑袋推开:“张女士请不要这样。”一手迎向远处的休息区:“在那边大厅,有一位刘先生,是他刚刚兑换的,用的是您这张银行卡的主卡。”
林光鲜和张女士顺着她的手势看过去。休息大厅里琴声悠扬,好几个衣装雅致的客人窝在各自的沙发里捉对闲聊。其中一张欧式布艺沙发上坐了一个身材魁梧但是肌肉垮散的中年男人,他正在和与他同坐的一个年轻女人喝着咖啡,那女人身材娇俏,扎了条马尾,穿着一件剪裁干练的嫩黄色小裙子,看起来比刘先生要年轻不少。刘先生表情生动,似乎在高谈阔论着什么,他的手一下挥舞在天上,落下时装作不小心划过那女人的肩膀,然后假装绅士地贴过去道歉,又趁机摸了下腰。
“你爷个奶奶!这个臭不要脸的!”张女士双目圆睁爆喝一声,把林光鲜和那个美女前台吓了一哆嗦。说着她就跟炸了毛的母鸡一样迈开大腿冲将过去,甩起她那个布满铆钉的坤包,流星锤的即视感。林光鲜见形势不对,一路跟上去想拉住她没拉住,啪!一声七星级的脆响响彻五星级的大厅。
张女士一坤包甩在刘先生脑袋上,感觉就像是刘先生在东北菜馆点了一盘名叫“拍刘先生”的菜,张女士气势汹汹地给他端上来。刘先生翘在右脚上的左脚悬定在半空,转头一看,脸也跟黄瓜似地绿了。张女士张开血盆大嘴朝他尖叫:“臭不要脸的,你不是今天要去石家庄出差吗?”刘先生端着撒空了的咖啡杯,不知道怎么回答,眼珠子一偏看到了林光鲜。他指着林光鲜也“操”,“先别说这个,你跟这个男的在这里干什么?”
简单来说,事情是这样的:张女士和刘先生这对平价夫妻带着各自的幽会对象来酒店办事,他们分别使用信用卡的主卡和副卡兑换同一个总统套房大奖,因而互相露了马脚。而事情的后续是这样的:在豪华得一塌糊涂的希尔顿酒店大厅,在激昂的贝多芬命运交响曲伴奏下,在北到北爱尔兰、南至南非的各国住客眼皮子底下,他们上演了全武行家暴,进行了激烈的斗殴。张女士一脚踢翻欧式布艺沙发,刘先生一把推倒铁艺咖啡桌;张女士爬上石雕喷泉搬起喷泉顶上的大理石球将酒店地板砖砸了个惨碎,刘先生甩起张女士的手提包挂到了水晶吊灯的枝桠上,被击落的水晶球冰雹似地撒了下来……大闹了十多分钟之后,几十个全副武装的保安四面包抄过来,他们俩又尖叫着扭打到了养日本锦鲤的水池里,像两头得了狂犬病的北极熊,破坏力实在惊人。
如果这是一部动作题材的小说的话,我想这里就完全可以算做全书的高潮,什么血浆爆溅、惊险刺激,绝对是够了,立马杀青停笔,冲到销售排行榜完全小case。一旁观战的林光鲜简直吓尿了,他和刘先生带来的那个扎马尾的女人隔空相望面面相觑,脸上全都挂满了叮叮当当的黑线。女人轻轻把自己手中的来不及喝完的咖啡放在了咖啡桌没有被推倒前所在的地板上,然后缓缓向林光鲜所躲的柱子后面靠近。她半掩着羞得通红的脸,弱弱地对林光鲜说:“太可怕了……他跟我说他是单身的。”
她吐了吐舌头。逆光中,女人的马尾发梢微微凌乱,脸上的因为发烫而翘起的汗毛带给她一丝真实的性感。林光鲜见她这一副怂美怂美、不知所措的样子,莫名其妙地笑了。马尾女人也意识到此情此景的滑稽,跟着笑起来,用手推了林光鲜一把,又用手拢了拢马尾:“诶……那个……我们要不要先撤?”
林光鲜看见女人手心里捏着一张卡,抽过来一看,就是那个总统套房的房卡。林光鲜偷偷观察了一下张女士和刘先生的战况,他们俩正想办法突破保安的阻挠,大有打出一个传奇的态势。林光线扭过头来甩了甩手中的卡试探性地问马尾女人:“这张卡……见者有份吧。我看……他们也用不着了,我们要不要……”
马尾女人愣了愣,上下打量着林光鲜。从她的眼睛中,林光鲜读出来一丝讶异,一丝羞涩,也有一丝惊喜。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拿手指轻轻碰着旁边光滑清凉的大理石柱子。林光鲜看得出来,她绝对是同意了。
在满脸血污的张女士和刘先生终于被一群保安架出去的同时,林光鲜拉着马尾女人的手走进了客梯。电梯门刚关上,林光鲜便迫不及待地搂住马尾女人的腰,然后深吻下去,马尾女人刚开始还有些犹豫,林光鲜顺便做了下自我介绍:“hi,我是林光鲜。”马尾女人听了,呜呜着慢慢敞开胸怀积极地回应,终于抽空撇了一下脸露出嘴巴,满脸绯红地跟林光鲜补了声招呼:“hi,我叫李小赞。”
2.林光鲜
年龄:29;身高:180;前女友:1个;一次性床伴:126个。
6年前,林光鲜从一个二线城市里位于开发区的非著名大学毕业来到这个城市,低到尘埃里,藏在人群中,与几百万年轻人一起诚惶诚恐地接受这个城市在资源上提供的小恩小惠,常常被当做某种会破坏本地生态的外来生物。因此,他不敢有什么过分的个人诉求,比如尊重,以及女人。那会儿他认为所有的女人,不管女神还是屌丝,都来自高于自己的另一个阶层。她们的一个再小的要求,都需要自己大动一次筋骨才能够满足。那时候他常常恐惧,恐惧自己和一个女人去宾馆开房,非要关灯之后才敢撕开保险套的包装,因为那是一个他刚刚消费得起的低端牌子。而实际上,他更恐惧的是根本没有女人愿意给他撕开保险套的机会。那时候,他整天忙于去习惯自己的渺小,因此他绝对想不到,不过短短几年之后,自己居然有胆量死皮赖脸地从灯红酒绿的城市手里撬过来一个又一个女人,放任自己的欲望,去索取,甚至掠夺,而不用担心有人把他踢出局。
林光鲜堕落人生的起始源于他失败的初恋,而腐败生活的发祥地则是他所住的小区。
城东8090寓,那天晚上下着雪。林光鲜孤零零地躺在床上,依旧在为初恋当初的背叛而伤神。他已经在城市呆了两年,赚钱两年,还贷两年,自认不再是一只感情上的幼雏,然而他发现,随着自己对爱情的理解越来越透彻,年少时爱情上的挫折给他的痛苦并不会变少而是越来越多。就像一个才智突飞猛涨的侦探,挖掘多年前的悬案,总是发现一个又一个当时难以察觉现在难以接受的真相。他意识到,当年初恋的出轨,不是因为自己不够爱她,而是因为爱情里面,本来就是好人少,坏人多。
那一晚,林光鲜第一次注册了以“约”闻名的社交软件。他刚把自己的照片设为头像,便收到一个附近的人打来的招呼,跟他相隔0.01km。那人说你好帅哥,林光鲜犹豫了半天,哆哆嗦嗦发了个笑脸表情过去,马上便引来那人连番的照片轰炸,张张到肉,把林光鲜给惊着了。对方的照片ps 过,粗粗看来长得跟初恋有些相似,细细看来似乎又更漂亮一些。况且这人还比初恋在乎自己,尽管是肉体上的上赶子,但那一刻,他感觉到了某些尊严回到了自己身上。紧接着,对方把自己的房号发了过来,3-508,利利索索一串数字,没有多余的废话。下雪天冷,林光鲜咬咬牙从被窝里钻出来,郑重其事地换上了平时上班才穿的那套西装,还打了摩丝,擦亮了皮鞋。那时的他觉得穿正式一点是对过夜对象一种尊重。然后他翻出了行李箱底半盒没用完的避孕套,那还是当年在大学和初恋半夜三更捂着脸去学校侧门口的免费保险套发放箱里取的。
顶着午夜的风雪,踩着滑溜溜的已经变成冰面的雪地,林光鲜踉跄了好几次才走进对面单元楼。他带着一身狼狈与兴奋像个业务员一样有礼貌地敲开了508的门。照片里的女人顶着一副素颜来迎接他,仔细看清楚她的脸,林光鲜当场傻眼。这女人不就是他的初恋么?分手几年,初恋出落得更加靓丽高挑,气质也变得更冷冽些了。林光鲜非常尴尬,更多的是愤怒,尤其是他发现初恋似乎没有认出他来之后。林光鲜当即主动相认,然而初恋没有像林光鲜想象中的那样立马掩面无地自容,而是捂着嘴嗤笑一声,说:瞧你这一身,穿的都是些什么呀!都毕业这么久了,怎么还像当年在学校的时候那么鲁?!她说这句话的语气,跟当年说分手时没有任何区别。林光鲜觉得浑身不对劲,他跟泡了水的机器人一样,每条肌肉都很僵硬,肌肉组合出来的表情却很丰富。初恋见他的样子,没好气地说:你尴尬?嗨,咱们之间那些打打骂骂都是哪年月的破事儿了,再见面,我们都算是新人,今晚就是玩一下,我不介意,你OK?初恋说着就把门让开了。林光鲜插在口袋里的手把那几片古老的避孕套捏得咯咯作响。终于,他扯开领带,推了一把初恋,气冲冲地进了初恋的房间。
那天晚上之后,林光鲜跟变了个人似的,不再抗拒自己的欲望,铁了心要与初恋相忘于情色江湖。他开始疯狂地经营各种社交软件,研究勾搭技巧,甚至挖掘了全新的约人方式,那就是上招聘网站,里面女人提供的照片全都素颜,而且生活水准、性情爱好一目了然。
继初恋之后,林光鲜约的第二个女人与他相距0.05km,等方圆0.05km 范围内再找不到新面孔之后,他又将距离刷到1.1km,就这样,越约越远,好像病毒侵蚀攻城略地一般。到如今,他已经约出了城区,直抵六环外了,以至于每次打开软件之后,他都要不停往下刷新,拉出好长的屏才能找到一个新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