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救火队员
林光鲜最后一次同女人正经打电话,是跟初恋谈分手。那时候他特意翘了一节课呆在寝室,事先理顺说话的逻辑,这个逻辑中暗合了一条希望初恋可以回心转意,两人再做佳偶的钩子,所以他开口第一句话说的不是:我们分手吧,而是:你还爱我吗。但是他没想到,初恋回他的第一句不是:你发什么神经,而是:对不起。这事儿过去几年之后的今天,林光鲜终于再次感受到堪比当初分手时的期待与紧张,不同的是,这一次是为了跟李小赞求在一起。
他在客厅里来回地踱步,清理了嗓子,拧着喉咙试了几次音,终于找到嗓音中最具磁性的频段。那边的电话响了三次,才听见李小赞慢慢吞吞地接起,话筒里传来了男女惊叫声与北欧风格的电子舞曲,燥热混沌,仿佛闷墩在一只高压锅里。
“喂!!!”李小赞扯开嗓子对着手机话筒大喊。一听到李小赞清冽中略显沙哑的嗓音,林光鲜默默咧开嘴笑起来:
“玩着呢?”
“嗯呐!!!您!!!哪!!!位!!!!”“林光鲜,咱们上周有过一夜,在希尔顿,颈椎不好的那个。”李小赞愣了一下:“嗨!!!你呀,我记得你,什么事?”
“也没什么大事,找你玩儿呗。”
“要玩现在过来吧!!!MIX!!!”
好样的,林光鲜觉得这是他这辈子活到现在跟女性最不费神的一次沟通,心中默默给了个李小赞一个赞。
半夜一点的MIX 里群魔乱舞,全城的妖精和唐僧都在这里,要么是妖精想吃了唐僧的肉,要么是唐僧想把妖精打回原形骑在身下。十二点前,碍于社会风化管理条例,大家暂且装成人形,但到了十二点之后,激光声浪下的九九八十一个勾当,不是这一部管理条例的真经可以镇得下来的。一走进店里,林光鲜全身的肌肉都跟着声浪震动起来,他紧闭着嘴,害怕自己蓬勃的肾上腺素从口里喷出来。这里像是深处于潭水底下,跳舞的人都是生长在淤泥中的水草,在声光中摇曳摆动。
拨开几对站在过道上扭动的人,林光鲜在一个银色卡座找到了鲤鱼一样挂着一身亮片的李小赞。她被几个妖魔鬼怪围在中间动弹不得,介绍说他们都是今天在这里刚认识的朋友,大家攒在一起喝酒聊天。林光鲜向他们一一点头招呼,很识相地为大家加了一轮酒。然后他就被大家彻底遗忘,一个人坐在卡座一角。
李小赞旁边有一个长得跟意欲反攻大陆的国民党一样的男人,腆着大肚子满面红光把她挤得死死的。李小赞感觉自己就像一片卡在牙缝里的菜叶,怎么挑都没法把自己从卡座里挑出来。看到她的窘状,林光鲜才明白电话里李小赞斩钉截铁的说“现在来”的意思,不过是想搬个救兵来救场。
那国民党很会来事,把卡座里的节奏和注意力牢牢控制在自己手里,估计是在各类官僚和商业酒局中培养出来的气质。一嘴大嗓门,声音尖锐,口水四处乱喷,谁都别想跟他抢风头,谁都不要跟他顶。
不知道他们之前聊了什么话题,林光鲜赶到这的时候,国民党正挺起自己的腰,把包裹在肥大西装裤里的大腿根连着裆冲向李小赞,嚷嚷着叫李小赞快来试试能不能用两只手把他的大腿掐住。
“还说自己大腿粗,你试试哥这腿,让你知道知道什么才叫粗。”
李小赞厌恶地看了看他那条脂肪过剩的肥胖大腿,连忙堆着笑说:“诶!不用,不用,不用客气,我承认我的大腿只有你一半大,直接承认。”听她这么说,国民党还不死心,没等李小赞反应过来,自己伸出一只爪子抓向她大腿,死死箍住。“实践出真知嘛,承认不承认什么的,还是要比一比的嘛。妹妹你看看,我一只手就可以掐住你大腿,所以说妹妹你还真别倔,就是太瘦,听哥哥的话,以后多吃点好不好?哈哈哈。”说到“多吃点”三个字,国民党用手摇了摇她大腿,趁势往她大腿根部挪了一寸。
妈蛋,这男人简直了。李小赞向周围的人投来求助的目光,可大家不是干看着,就是自己喝自己的,最多敷衍地陪笑几声。林光鲜看见李小赞最后把眼神落在自己身上,他大口灌了一口酒,忽然站起身,抬腿跨过茶几,扭着腰从李小赞和国民党两人中间插了进去。他冷不丁伸出两只手,毫不客气地箍住国民党大腿,还故意往裆里使劲:“哥,你的腿真的好粗哦,我才能刚刚好圈住,女人的手真的不行的啦。”
这回轮到国民党恶心了,他推攮着凑到他胸前的林光鲜:“你这人怎么回事,你你你松开。”林光鲜放开手:“怎么这么小气呢哥,讨厌。”他一边忍住国民党浓烈的体味一边傲娇状用食指戳了一下他的脸,然后转身问李小赞:“姐,这就是你说的那个特爷们的大哥啊,我喜欢。”
李小赞识相地加戏:“喜欢啊?”
“恩!超喜欢!”他回头冲国民党眨巴着眼,强调了一下。国民党终于受不了,腾地站起来,大吼:“搞什么呐,你这什么情况!?”
“我29岁,一米八,67公斤,零哦。那大哥你什么情况?”
“干死你的情况!恶心,去死!”国民党丢下这句话,稀里哗啦甩着膀子逃走了。林光鲜这才从gay 的角色里恢复过来。
李小赞以鼓着腮帮子瘪着嘴唇发出噗噗声的方式吐了一口气:“一客户的朋友,不能抹他面子。幸亏有你啊,这位英雄。”李小赞把身子挨过来对林光鲜表示感谢,她那对涂着亮晶晶的眼影,一闭上就跟舞池上的球灯一样的眼皮差点没把他闪瞎。
林光鲜眯起眼睛,问:“你做什么的啊,服务这样的客户?”“小女不才,影院经理。”“这样啊……我还以为你是医生呢。”
“why?”
“上次总统套房……你帮我弄那枕头,枕起来蛮舒服的,手法看来就是练过的啊。”
“哦。”李小赞略一迟疑:“……跟我前男友学的,他是中医,颈椎病专家。”
“那我知道了,很多医生追女朋友就拿帮忙看脊椎当借口,到了他想你碰他的时候呢,又说要教你按摩,拿他当病人。对不对?”
“厉害,懂行。”李小赞举起大拇指赞了林光鲜一个。“那你们怎么分手了?”
“说起来可传奇了。”
“那可得说说。”林光鲜抿了一口酒又往李小赞那边靠紧了一些,他们俩身体的轮廓仿佛齿轮一样咬合在一起,互相都感觉很妥当。
“是不是所有医生都这样我不知道哈,反正他对健康养生什么的很看重,总喜欢拿我当他的病人看待,一个一个尽在我身上挑毛病,然后用他的方法去治好。首先是颈椎,在家里,我必须时刻抬头挺胸得跟个蒙娜丽莎一样,睡觉前还不能躺着玩手机,你说现在,不玩个半小时的手机谁睡得着啊。然后睡着之后呢,还不能蜷着,有时候睡得好好的,他突然把我拍醒,叫我调整姿势,你说变不变态。”
“是有点,不过也挺好的嘛,看你现在颈椎多强。”林光鲜摸了一下李小赞瘦弱的脖子,她的颈椎从后脑勺耸起又埋入肩胛骨之间,弯成的弧线看起来性感可爱。“再说,你一个颈椎治疗专家的家属,挺着一条歪七扭八的脊椎,这不是对他专业能力的讽刺呢吗,被别人看到影响多恶劣。”“我是找他谈恋爱的,又不是去当他的活体广告牌的。”“就因为这个分手了?”
“后面还有更无语的呢。”李小赞的表情忽然变得沉重起来,仿佛对即将要讲的事情还心有余悸。“颈椎的事情我只是先拿出来当个例子,让你大概了解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真正分手是因为后来,他怪我性子太急。我呢,有时候脾气是火爆点,但他也太温吞了,就是个连说话放屁都要酝酿半天的人,你能理解吧?”林光鲜消化了一下,点点头。“所以有时候我们就很不合拍,看电视抢遥控器,走路谁都快了谁走慢了,每次都要跟他吵个半天。然后,关键的事情来了。先要说明,我们在家都是他做饭哈。有一天呢,我下班早,经过厨房的时候就看见他把一颗黑色的药丸子挤碎了往汤锅里撒,当时我特么吓坏了,这不是在下药谋杀亲妻嘛。所以就当场拿下质问,他说那个黑色的东西不是毒药,是逍遥丸,专门治疗肝火旺盛的。在他们中医看来,我这种脾气暴躁也是一种病,叫什么善怒,所以他就想给我治咯,把我变得淡定点,这样两个人才合拍。”
“这确实有点恐怖了,跟武侠小说似的。”林光鲜惊叹。
“所以我就啪!啪!给了他两个大嘴巴子,端着汤锅从窗户扔楼底下去了。”
林光鲜翘起脚笑了半天:“原来是因为这个分手啊。那是得分,谁不分谁傻逼。嫌你性子急都能给偷偷下药,要是往后嫌你胖,还不得给你做玻尿酸拌饭吃啊。”李小赞的脸忽然垮了下来:“其实不是啦。”“什么?”
“其实是因为他跟别人去酒店开房,我们才分的手。”李小赞的眼神更加黯淡了。
林光鲜听了一愣。
李小赞立马跟他碰了一个:“不过幸好分手了,不然我还怕他嫌我活得太散漫,给我熬一个敌敌畏粥,让我加紧步伐离世,那就惨了。别光说我,你呢?”
“什么?”“你是做什么的?”“基金经理。”
“呀,干这个赚钱啊,土豪嘛!”“还好还好…”
就这么,两个人兴致勃勃地聊了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林光鲜想卖弄一下自己的内涵,把话题引到了《浮生六记》上(其实是他在微博上看到的段子):“我挺喜欢《浮生六记》里那一幕的,沈复跟妻子陈芸两个人如胶似漆,爱到无法自拔,一天沈复就说:‘来世卿当作男,我为女子相从。’瞧人家一对古人,多恩爱啊。”
“后来陈芸还说:‘必得不昧今生,方觉有情趣。’”李小赞附和道。“你知道啊?你也喜欢这一段吧?是不是很浪漫呐!?”“浪漫个屁啊,这段不就是讲沈复想装下被动,试一下女人的感觉,陈芸立马响应,说要来现在就来,然后两个人就立马换了个男在下女在上的体位嘛?”
林光鲜被啤酒呛到:“诶……原来你是这么理解的……”换了个话题,接下来,林光鲜聊到自己的强迫症,说他从来不买设计不对称的衣服,李小赞聊说自己其实挺女人的,就是吃了口无遮拦的亏,有时候会在无意间蹦出几句脏话,什么靠、操、阿勒之类的……直到表演时间到,DJ 上场。
新一轮劲歌开始。低音炮把炮口对准了舞池里的人,把他们轰得全身震颤,卡座上的酒友也被弹片击中,一个个的跟被切断了大腿动脉似的玩命地蹦跶。
林光鲜和李小赞原本互相贫来贫去,就着从各自嘴里蹦出来的聪明句子吐槽下酒,现在,在稍微震多点都能把胸震下垂的巨大音浪声中,他们俩即使互相咬住耳朵,把嘴巴伸到耳蜗里喊都听不见对方在说什么了。
于是,就看到这个夜晚最喧闹的地方,出现了一个最宁静的角落。那个角落里,李小赞和林光鲜相互窝在沙发里,依偎在一起,满脸都被打上了手机屏幕制造的惨白的光。他们各自在手机微信上敲着字,聊着天,然后轮番傻乐。如果这会儿有哪个不怕死的冲着这边自拍,回家去翻相册的时候,就会被自己拍下的两个狞笑的鬼脸的灵异照吓得去喊娘了。但一切很美好。
2.牺牲小我
时间过得很快,当林光鲜和李小赞终于感觉聊得差不多,把黏在对话框里的视线移开,抬起头时,卡座上只剩下他们俩。夜店变得空空落落,玩得一片狼藉的人各自回家了之后,只剩下一片狼藉的地面。几个清洁员穿梭在各个卡座间,发现客人没忍住吐在卡座里的秽物,便一边拿着拖把奋力地拖,一边用力咒骂。
他俩互看一眼:“撤。”李小赞迅速站起来整理自己的衣服,往身上跨包。眼看就这么到了分别的时刻,林光鲜感觉有些懊恼。虽然刚刚聊了很多,但只是在一床之缘的了解基础上互相把对方的资料卡给填满了,而关于当下的问题,直接点说是关于当下,当晚,睡觉的问题,两人还没来得及往上提。现在要说撤,怎么撤?两个人各回各家那样撤?还是一起往一个地方撤?一般情况下,如果一男一女在跨出夜店的大门之前没有形成待会儿上床的共识,一旦脱离了这个专门用来扔节操的环境,即便站在离夜店不远的门口,有些话就是很难再开口。
李小赞从卡座绕了出来。在招呼着李小赞往门口走的过程中,林光鲜还在绞尽脑汁酝酿着怎么开口问她是否想重温一下上周的美好时光。一个巡场保安把他们给拦了下来,那保安嚼着口香糖指着地上问:“这是您二位的朋友吧?”
林光鲜和李小赞莫名其妙,确定保安是在问他们之后,他俩弯腰,顺着他所指的方向往茶几底下看。见鬼了,一个衣衫不整的年轻男人躺在那里,软烂如泥,尸体一条,像是被人刚嚼完吐在那里的口香糖一样,浑身还冒着热气。他俩刚才愣是没发现。
“我们不认识啊。”林光鲜辨别了一下那人的脸后摇摇头,保安又把询问的眼神严厉地转向李小赞。李小赞记得之前卡座里是有这么个人,不知道是谁在舞场临时攀来的朋友。不过在十点钟刚碰了一杯酒就不见他的人影了,难道那会儿就倒了?“啊,晚上刚认识的,我们一起喝酒来着。”李小赞说。保安面无表情:“那麻烦您二位把他带走。”
“刚认识的而已,不算是朋友……”李小赞的话还没说完,保安扭头就走了。像这种来历不明没人认领的酒鬼,留在夜店对保安来说总归是个棘手的麻烦,所以有机会出手就得干脆点扫地出门。
“尸体”在睡梦中嘟囔了几句,然后翻了个身默默抱住了林光鲜和李小赞的脚踝,还凑上脸去不断地磨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