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天张廷玉总疑心走到哪儿都有一双眼睛在监视自己,他忧心忡忡,夜里不时梦见自己被人施了法术,手脚都动弹不得,醒来后发现出了一身汗,连身下的被褥都湿了一片。
一天掌灯时分,门上人忽然来报:鄂尔泰老爷来拜。张廷玉吃了一惊,依时下朝廷的习惯,满人一般不与汉人通好,此人是受谁所托而来呢?一边迎出门去,一边猜度着此人来意。这鄂尔泰是旗人,因其父原是学官,从小接触汉文,经学与诗词样样比汉人的秀才做得也好;曾经做过圣上的侍卫,现在在内务府做员外郎。张廷玉一时难以断定他是康熙的爪牙,还是受胤禛的示意来打探他。
二人在书房分宾主坐下,稍稍寒暄之后,鄂尔泰开始为诗艺枯萎、仕途淹滞大倒苦水,廷玉摸不着此人用意,只是泛泛宽慰而已;不过来人吟出“揽镜人将老,开门草未生”句子时,不由感慨粗犷的满人中难得也有如此多愁善感的男人,心里暗暗生出几分好感。
见主人心怀戒备,鄂尔泰不再提诗,长叹一声道:“值此多事之秋,本不该落人口实以免瓜田李下之嫌,奈何心结郁重,一时犹如迷津,敢不揣唐突,夤夜造访,还望大人能指点一二。”没等廷玉谦辞,鄂尔泰将自己的苦恼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原来,前些日子雍亲王托人传话,意在为家奴隋赫德谋织造官差,但鄂尔泰不过是个小小员外郎(司级官员),哪有这等本领?何况三大织造俱是康熙亲信,又如何能扳得动?待要细诉苦衷,又怕令人小瞧;为难之下只好公事公办,回话道:“皇子正宜毓德春华,不宜交结外臣。”一口回绝。近来风闻四阿哥有天子命相,若果真如此,自己岂不是冒犯天威,怕是难逃劫难了。恐惧之下,想到研斋虑事周详为人厚重素所仰慕,也顾不得朝廷规矩,鼓起胆量前来求教。
张廷玉认真听着,不时插话询问细节。原来,胤禛府上有一位太监总管叫张玉柱,负责与内务府打交道,因为常在内务府行走,与鄂尔泰也算是熟人了。有一天,此人主动跟鄂尔泰聊起一件事,说是王爷的亲信戴铎曾经在武夷山遇到一位高人,给王爷的生辰八字占卜为“万”字。鄂尔泰大吃一惊,这不就是说四阿哥有贵为天子之命吗?再问时,张玉柱告诉他这戴铎现在福建外任,与主子常有书信来往,此人极有谋略,主子读信时常频频点头。鄂尔泰表示怀疑,不料这张玉柱为证明自己所言不虚,几日后竟然从王爷书房中偷出戴铎原信来拿给他看。原信如下:
奴才戴铎谨启主子万福万安。奴才每思人生在世,百岁无多。上之不能从赤松子游得达摩祖髓,作古今来第一风流人物,次之又不能苟全性命不求闻达,甘隐逸于林泉下,而随波逐流,碌碌一世,醉生梦去,与草木同腐朽,良可悲也。幸达我竹子有尧舜之德,而奴才受格外之知,惟因身居外吏,不能日近天颜,虽有微衷无由上达,即或偶言亦难尽备,此奴才之日夜抑郁而不能自安,终身饮恨,而时为愧赧者也。
然当此君臣利害之关,终身荣辱之际,奴才虽一言而死,亦可少报知遇于万一也。谨据奴才之见,为我主子陈之:皇上有天纵之资,诚为不世出之主;诸王当未定之日,各有不并立之心。论者谓处庸众之父子易,处英明之父子难;处孤寡之手足易,处众多之手足难。何也?处英明之父子也,不露其长,恐其见弃,过露其长,恐其见疑,此其所以为难。处众多之手足也,此有好竽,彼有好瑟,此有所争,彼有所胜,此其所以为难。而不知孝以事之,诚以格之,和以结之,忍以容之,而父子兄弟之间,无不相得者。我主子天性仁孝,皇上前毫无所疵,其诸王阿哥之中,俱当以大度包容,使有才者不为忌,无才者以为靠。昔者东宫未事之秋,侧目者有云:“此人为君,皇族无噍类矣!”此虽草野之谚,未必不受此二语之大害也。奈何以一时之小而忘终身之大害乎?
至于左右近御之人,俱求主子破格优礼也。一言之誉,未必得福之速,一言之谗,即可伏祸之根。主子敬老尊贤,声名实所久着,更求刻意留心,逢人加意,素为皇上之亲信者,不必论,即汉官宦侍之流,主子似应于见面之际,俱加温语数句,奖语数言,在主子不用金帛之赐,而彼已感激无地矣。贤声日久日盛,日盛日彰,臣民之公论谁得而逾之。
至于各部各处之闲事,似不必多于与阅也。
本门之人,受主子隆恩相待,自难报答,寻事出力者甚多。兴言及此,奴才亦觉自愧。不知天下事,有一利必有一害,有一益必有一损,受利受益者未必以为恩,受害受损者则以为怨矣。古人云:不贪子女玉帛,天下可反掌而定。况主子以四海为家,岂在些须之为利乎!
至于本门之人,岂无一二才智之士,但玉在椟中,珠沉海底,即有微长,何由表现。顷者奉主子金谕,许令本门人借银捐纳,仰见主子提拔人才之至意。恳求主子加意作养,终始栽培,于未知者时为亲试,于已知者恩上加恩,使本门人由微而显,由小而大,俾在外者为督抚提镇,在内者为阁部九卿,仰籍天颜,愈当奋勉,虽未必人人得效,而或得二三人才,未尝非东南之半臂也。
以上数条,万祈主子采纳。奴才身受深恩,日夜焚祝。我主子宿根深重,学问渊宏,何事不知,何事不彻,岂容奴才犬马之人刍荛之见。奴才今奉差往湖广,来往似需数月。当此紧要之时,诚不容一刻放松也!否则稍为懈怠,倘高才捷足者先主子而得之。我主子之才智德学素俱,高人万倍,人之妒念一起,毒念即生,至势难中立之秋,悔无及矣。冒死上陈之罪,实出中心感激之诚,万求主子恕其无知,怜其向上,俯赐详阅纳行,则奴才幸甚,天下臣民幸甚。
张廷玉听罢,一时百感交集。原来以为鄂尔泰是雍亲王派来监督刺探自己的,现在看来是和自己一样被卷入旋涡了;以前总以为旗人与汉人水火不容,不想这鄂尔泰也算个心底纯净的人;不知这戴铎何许人也,若能依其谋划,何愁大事不定,只怕是胤禛心机远胜于此,如此一来,倒是等于为胤禛道破天机,如此聪明外露之人,能在福建远离人们视线应属侥幸,要是惹人注目,胤禛为避嫌疑焉能不送朝廷追其叛逆之罪?
这样想来,雍亲王与其他皇子的高下在张廷玉心中判然明了,而自己能做的,除了表明效忠之外,那就只有静静等待了。在最终黄袍加身之前,属臣的稍微异动都会坏了雍亲王的长远之计,何况自己不过是个卒子,贸然献功反倒是自我轻贱。如此想来,张廷玉心里顿时豁然,他宽慰了鄂尔泰几句,临末道:“你我微吏,能守中正,自是远离祸端之道,兄台三思。”这鄂尔泰也非泛泛之辈,当下如梦初醒,再三拜谢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