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七年十二月十一日张廷玉在南书房入值,这儿是文学侍从值班之所。前一日(十日)圣上举行仪式欢送抚远大将军十四阿哥胤禵率师西政,敕谕诸王、贝勒、贝子等并二品以上大臣俱送至列兵处。随后发给青海蒙古王公的手谕正是出自当日南书房。当日(十一日)圣上并无新的谕旨,难得一天都比较清闲;黄昏时分他步出书房走到午门附近时,一个有点年纪的太监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拦住了他。张廷玉刚要问话,那太监谦敬有加地上前一步,垂手低头悄声说雍亲王想请他去府上叙旧。张廷玉沉吟着,脑子在飞速转动,他想迅速判断这是吉是凶以及未来可能产生的影响。他知道从康熙四十七年废太子开始,有实力的阿哥渐生觊觎九五之心,并逐渐形成了几个圈子,京中官吏或亲近八阿哥,或投靠十四阿哥,各自都为新帝登基后的个人仕途做谋划;而圣上对此恨之入骨,上书保举八皇子为太子的马齐就曾经被康熙爷革去大学士职。张廷玉生怕自己不小心掉进旋涡中,陷入万劫不复境地,因为宫廷内斗的最后结果总是投错庙门的喽啰成为祭品。不过四阿哥胤禛好像对次并不热衷,他对康熙恭敬孝顺,对诸位阿哥和睦相待,既不参与势力强的队伍,也不贬损实力相对不足的兄弟。其他阿哥都想方设法拉拢朝中大员,而雍亲王胤禛几乎从不与各部官员交接,他引为上宾的多是沙门中人,而他自己也自称“圆明居士”、“天下第一闲人”,大有一副置身事外的隐士风度。
想到这儿张廷玉心里略有放松,又想起十年前家父张英去世时时为贝勒的胤禛也曾派人前去吊唁,自己也许真的也算胤禛的故人之子,叙旧也属正常。于是张廷玉满口答应下来。这个上了年纪的太监也许是个总管,当下他打了一个响指,只见四人抬着一顶四人轿子从不远处一溜小跑过来。太监搀扶着廷玉上轿,轿子直奔雍王府而去。
雍亲王四阿哥已经在书房等候,张廷玉上前施礼,四阿哥一把拉起,朗笑着道:“研斋兄不必多礼,论起来我还该喊你师兄才是。”张廷玉一听以号称呼自己,立刻明白雍亲王暗示自己将其视为亲近人的心意,忙自谦道:“廷玉承蒙王爷错爱,家父生前也常赞王爷的人品与学识,微臣心向往之。”既自称字又曰臣下既自谦卑又表甘为臣仆意。四阿哥是何等敏锐之人,听了这话又一次朗笑,拉着他的手引到客座。等两人落座丫鬟递上茶,四阿哥与张廷玉聊起张英当年在乾清宫讲经时的趣事,廷玉侧身聆听。等说起家父身后事,张廷玉表示感激王爷当年派人吊唁抚慰,四阿哥叹息一声道:“事师之犹事父也,本该亲去奠祭,奈何储君初废之时,正是为朝廷效力之际,也只能略表绵薄;他日有成,当再略表心意。”所谓“储君初废”指的当是胤礽被康熙取消太子身份一事。张廷玉称赞胤禛已成圣上臂膊、国家栋梁。胤禛叹道:“毕竟尺有所短,这几年圣上将一应祭祀典礼事尽托付儿臣,以致无暇钻研军旅之事,心甚遗憾,恨不能杀身疆场,为国效力、为圣上分忧。”张廷玉忙以“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予以宽慰,见胤禛面无表情地点头,明白他只是虚与委蛇,一时也不明白他的深意,只好端起茶来掩饰。
此时胤禛屏退左右,问起昨日十四阿哥西征时圣上有无圣旨。张廷玉将当日圣谕一字不落背给他听:“大将军王是我皇子,确系良将,带领大军,深知有带兵才能,故令掌生杀重任。尔等或军务,或巨细事项,均应谨遵大将军王指示,如能诚意奋勉,既与我当面训示无异。”
胤禛沉吟半晌,俯身凑近张廷玉问:“以研斋兄看,这是否意味着圣上已属意于他?”张廷玉一听此言顿时明白过来:雍亲王并非视为叙旧,乃是从他这儿窥探圣意,而这意味着他绝非毫无染指之意!他呷一口茶,借机在脑子里迅速斟酌用词,放下茶杯的同时,他眼睛的余光注意到胤禛此刻正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他顿时明白过来,自己想避开漩涡已经不可能了,他不知不觉之中就陷入了皇权之争的噩梦之中。俗话说“疏不间亲”,自己一个区区礼部侍郎(部司级副官)又怎么能左右了皇子的命运呢?
但此刻已容不得他多想了,他豁出命来,全凭当下的直觉道:“事在人为,何况西出西藏,且不说是否功成圆满,单单车马劳顿来回至少也得五月有余,王爷岂不闻鞭长莫及之语?何况圣上龙体康健,凭王爷的人品与才能,稍假时日,何愁圣上不青睐有加?”
雍亲王一听此言,脸上神色大悦,一手抚案道:“研斋兄果然胸有韬略,胤禛茅塞顿开。”一边令人上茶。张廷玉无心多留,稍加寒暄迅即告退。雍亲王也不挽留,人不出书房,只令太监王自立恭送。张廷玉匆匆还家,当夜心惊肉跳几乎彻夜未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