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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唐太宗(1)


  隋炀帝打通了南北,

  唐太宗融合了胡汉,

  成为天可汗的他开创了贞观之治。

  魏徵却说:

  威德所加今非昔比,人心所向今不如昔。

  高祖李渊

  隋炀帝躲在江都时,李渊打起了长安的主意。

  这是大业十三年(617)的春夏之交,各地反隋的斗争如火如荼:杜伏威占据历阳,窦建德加冕称王,梁师都据郡起兵,刘武周兵进汾阳,李密更是攻下兴洛仓威逼东都,帝国手中的要地除了长安、洛阳和江都,就只剩下太原。[1]

  太原非同小可。作为拱卫首都长安和东都洛阳的北方军事重镇,它也被称为北都(隋炀帝所在的江都则似乎可以称为南都)。隋炀帝在南巡之前任命李渊为太原留守,将整个辖区的军政大权都交给他,未必没有经过慎重考虑。

  李渊似乎值得信任。

  跟宇文泰和杨坚一样,李渊一门也是武川军阀、关陇勋贵和混血家族,李渊跟杨广还是表兄弟,只不过李渊年长两岁,是表哥。当然,这不能说明什么。为了争夺皇位和最高权力,亲兄弟都能骨肉相残,表兄弟又能如何呢?

  实际上炀帝这一任命,打的是如意算盘。太原北面是突厥,长城之内则四面都是反政府武装力量:东有窦建德,西有梁师都,南有李密,北有刘武周。因此隋炀帝认为,李渊只能替他看家护院,根本就无法兴风作浪。他哪里想得到,那位表哥会趁此机会握五郡之兵作为资本呢?

  他当然也想不到,李渊会跟突厥勾结。

  不过,李渊最初的表现确实让炀帝放心。当全国各地的反叛风起云涌时,李渊所在的太原却出奇地安静。这个军事重镇似乎远离了漩涡的中心,李渊本人则一如既往地沉湎酒色贪污腐败,一副胸无大志没心没肺的样子。[2]

  然而突然之间,他说反就反了。

  反叛似乎是被逼出来的。某个春意盎然的晚上,一个名叫裴寂的人请李渊吃饭。当时,隋炀帝在太原辖区所在地建立了行宫,叫晋阳宫。裴寂是晋阳宫的副监,李渊则以太原留守的身份兼任总监。副监宴请总监,理所当然。

  官员的酒宴上照例有女人做三陪,裴寂却在李渊享用之后告诉他那是晋阳宫的宫女。动了皇帝的女人,哪怕这些女人其实闲置,也是不可饶恕的大逆不道。中了圈套的李渊如五雷轰顶,只好向裴寂讨教计将安出。

  裴寂说:唯有造反。

  而且,裴寂还告诉李渊,造反时机成熟,准备充分。二郎李世民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妥当,只是因为担心得不到大人的同意,这才安排明公与这些女人有肌肤之亲。

  跌入陷阱的李渊只好说:既然我儿确有此心,而且拿定了主意,那就听他的吧![3]

  呵呵,顺我者昌,逆我者嫖娼,李世民好主意!

  可惜这根本就靠不住。

  我们要问,裴寂请客吃饭是在晋阳宫内还是宫外?如果在宫内,李渊当然知道做三陪的是宫女,也当然会避之唯恐不及。如果在宫外,则李渊完全可以不认账,甚至倒打一耙以涉嫌陷害长官的罪名将裴寂就地正法。他怕什么呢?

  在这里,我们再次领教了官修正史的不可轻信。为了把李世民塑造成唐帝国的真正缔造者,官方史学家都不惜制造或采信伪证。这就像《三国演义》为了抬高诸葛亮,不惜丑化周瑜,矮化刘备、孙权、鲁肃。[4]

  可惜假的就是假的,手段再高明也会穿帮。

  穿帮是在时间表上。按照司马光的说法,当李世民在一段时间之后向李渊旧话重提时,被“绑架革命”的李渊却翻脸不认人,拿起纸笔要写状子将李世民送进官衙。

  世民说:大人一定要举报,儿不敢怕死。

  李渊说:我哪里忍心,你不要乱说就是。

  世民只好反复劝进。李渊这才叹了一口气说:好吧!今后是家破人亡也由你,是化家为国也由你![5]

  按照这个说法,太原起义便完全是李世民的功劳,李渊倒可以“胁从不问”的。但是请问,裴寂请客吃饭之后,李渊把那些宫女收编了吗?如果收编,则造反的决心已下,不必再装糊涂。如果没有,则他们制造李渊“被嫖娼”一案岂非多余,既诬陷了高祖,也诬陷了太宗?[6]

  如此信口雌黄,学术良心何在?

  利令智昏而已。

  这里说的“利”当然不是物质利益,而是统治阶级的政治利益。按照这个利益的需求,史学必须具有鉴戒意义。这就只能做整容手术,比如妖魔化隋炀帝,神圣化唐太宗。尊重历史和尊重事实,不是帝国官方史学的职业道德。

  顺便说一句,以史为鉴,正是唐太宗的主张。

  可怜他爹,也只好去做窝囊废。

  然而黑白不容颠倒。事实上,种种迹象表明,李渊绝不是糊涂虫,更不是窝囊废。他的糊涂和窝囊是装出来的,觊觎之心反倒早已有之。否则,他为什么要李建成和李世民兵分两路,一个去潜结英俊,一个去密招豪友?[7]

  按兵不动,只是为了稳操胜券。

  因此,一旦看准时机,他就会动如脱兔。大业十三年五月十四日,已经看出李渊有异动迹象的两个副留守,准备按照隋炀帝的监视命令对其采取行动,却被李渊逮捕杀掉,罪名自然是捏造的。这时,他可没有片刻犹豫和手软。

  这样看来,贞观史臣和司马光们的篡改历史,真可谓弄巧成拙,反倒显得世民少不更事,李渊老谋深算。实际上李渊就像当年的孙权,比谁都沉得住气。正如王夫之所说,他是处至危之地,观天下之崩,伺机而动,以求一逞。[8]

  而且一旦动起来,就比谁都狠。

  没错,他盯住了长安。

  长安本是帝国的首都,只是由于隋炀帝要打通南北重整山河,政治中心才东移到了洛阳。这就使得以洛阳为中心的南北大运河一线,成为逐鹿中原之各路诸侯的必争之地,长安反倒被人遗忘。在那风云激荡的年头,长安也像太原一样出奇地安静,成为一个死角或者真空地带。

  然而长安毕竟是关陇集团的根据地。拥有长安,以长安为新王朝的发祥地,对于李渊这样的武川军阀、周隋故旧和关陇勋贵,不但名正言顺,而且驾轻就熟。何况镇守长安的是十三岁的代王杨侑,李渊想要,岂非囊中取物?

  李渊却没有轻举妄动,他必须先解除后顾之忧。

  为此,他做了三件事。

  首先是与突厥的始毕可汗达成协议:攻下长安后,土地人民归李渊,女人财宝归突厥。这当然因为突厥在北,长安在南。从太原南下取长安,如果被突厥抄了后路,后果不堪设想。因此,李渊也谢绝了突厥准备派遣的大军,只接受了他们的马匹。他可不想引狼入室受制于人。[9]

  搞掂了突厥,李渊又去忽悠李密。他写信给自命为反隋盟主的李密,表示衷心拥戴他奉天承运,自己只要能再封于唐就心满意足。于是骄狂的李密不再留意李渊,一心一意攻打洛阳,反倒成了替李渊阻拦东路兵锋的挡箭牌。[10]

  最重要的一招,是举义旗不举反旗。李渊宣布,南下的目的是复兴隋室,立杨侑为帝,尊杨广为太上皇。这就规避了人臣造反的罪名,在政治上立于不败之地。也因此,炀帝一死,他就立即撕下假面具,毫不客气地做起皇帝来。

  隐患都已排除,现在可以动身。

  七月初五,李渊率军三万誓师南下。十一月初九,攻克长安。次年三月十一日,杨广在江都被杀。五月二十日,李渊即皇帝位。一个王朝倒下了,另一个王朝站起来,只不过这新王朝还必须再接受一次血雨腥风的洗礼。

  玄武门之变

  武德九年(626)六月四日,长安。

  清晨的阳光照例洒在通往皇宫的路上,路边伫立的禁卫军有如兵马俑般面无表情。一切都跟往常一样。骑在马上并肩而行的李建成和李元吉似乎也很坦然,尽管头天晚上有人通风报信:李世民在父皇面前告了他俩的刁状。[11]

  但,这又不是头一回。

  是的,建国八年了,太子李建成与秦王李世民的关系越来越势同水火。原因很简单,从太原首义到统一中华,李世民一直战斗在第一线。可以说,大唐的天下至少有一半是他打下来的。然而按照宗法制度,储君却只能是李建成。

  这就不要说李世民不服,天下人不服,跟随李世民出生入死的弟兄们不服,就连李建成自己都忐忑不安。没错,他是嫡长子。不过除此之外,又有多少本钱呢?就算将来能够顺利接班,李世民也未必安分守己俯首称臣。

  好在,有李元吉支持自己。

  皇四子齐王李元吉为什么会站在李建成一边,恐怕只能是一个谜。正史的说法,是他打算先干掉李世民,然后再取李建成而代之。可惜就连所谓正史,也不得不承认这是李世民幕僚的道听途说。是否属实,死无对证。

  当然,真正重要的还是李渊。

  李渊态度暧昧。在李建成看来,父皇至少也是防范李世民的,因为李世民功高震主已是不争的事实。幸亏他是皇帝的亲儿子。如果是韩信,恐怕早就兔死狗烹了。

  奇怪的是,李世民并不韬光养晦,反倒十分张扬。武德四年(621)六月,打了胜仗的他甚至高调举行了入城式。李世民自己身着黄金盔甲骑马走在前面,李元吉等二十五名将领紧随其后,一万名铁甲骑兵如同黑色森林,三万名武士浩浩荡荡走进长安,队伍之长竟排出两公里以上。[12]

  这真是好大的排场!

  如此耀武扬威,给谁看呢?

  李建成心知肚明,李渊更是眼睛雪亮。奇怪的是,他却突发奇想,提出让李世民带领自己的人马驻扎洛阳,并使用天子的旗号统治今天陕西省以东的所有地区。

  高祖的说法是:东西两都,天下一家。

  但,这哪里是天下一家,分明是国家分裂。这个方案如果当真实行,大唐就会像狄奥多西一世死后的罗马帝国,分裂为东西两个。不过,两罗马是可以并存的,因为两个首都相距甚远。洛阳和长安却只有咫尺之遥,岂能不刀兵相见?

  那么,李渊为什么要出此昏招?

  直接的原因,据说是李建成宴请李世民时,在酒里下了毒(具体下毒人不详)。李世民饮酒之后吐血数升,被参加宴会的淮安王李神通扶回了秦王府。李渊闻讯前来探视,不忍心再看见他们兄弟手足相残,才提出了这个方案。

  然而此说可疑。

  我们要问:李建成如果真要毒死李世民,哪里还能让他走出东宫,又怎么会请来一位身为叔王的目击证人?李渊来探视时,为什么并不追究投毒案,只是告诫建成以后不要让弟弟过量饮酒?因此,这很可能是李世民的苦肉计。[13]

  李渊当然不傻,他反过来给李世民设了局中局:现在就分你一半江山,你要不要?如果要,那就是有野心。

  结果,李世民的心思被李渊看破。

  于是,当李元吉又来怂恿父皇杀掉李世民时,李渊的回答竟是:那个人功高盖世,杀他有什么名目?

  看来,李渊也有杀心。

  知道了这些背景,就不难理解六月三日发生的事情。

  事情的起因,是这一天太白金星滑过了天空。有关部门立即向李渊密报:天象显示,秦王当有天下。

  于是李渊召李世民进宫,向他出示报告。

  此说同样可疑。有关部门的密报,为什么要拿给李世民看?要知道,当有天下,可以是现在,也可以是将来。是将来就该立他为储,是现在就得当机立断,李渊对这个密报到底作何理解?但无论哪种,都用不着给李世民看。

  李渊的做法不可思议,李世民的奏对也答非所问。他的回答竟是:太子和齐王淫乱后宫。

  这可真是中国逻辑。太子和齐王淫乱后宫,跟太白金星滑过天空又有什么关系?然而正是这逻辑不通,让李渊方寸大乱。恼羞成怒的皇帝只好放过天象,先解决后宫问题。

  他宣布:明天开会,当面对质。

  消息立即就传到了建成和元吉那里。但是他们不怕,因为李世民根本就无法举证。欺君之罪,必死无疑。

  就连李渊,说不定也是这么想的。

  可惜他们谁都没有想到,李世民根本就没打算对质。

  第二天早晨,李建成和李元吉坦然进宫,一直走到玄武门外才感觉不对。他俩立即掉转马头准备逃回东宫,却发现自己走投无路,李世民的悍将已将他们团团围定。[14]

  太子和齐王,中了埋伏。

  情急之下,李元吉决定先发制人。他拿起弓箭,准备擒贼先擒王,却哆哆嗦嗦拉不开弓。相反,李世民的表现要沉稳得多。他不慌不忙叫住掉头就走的大哥,不知道跟李建成说了些什么,然后就一箭射穿了他的喉咙。

  接着,李世民的爱将尉迟敬德也射杀了李元吉,还把元吉和建成的脑袋都砍了下来。结果,当东宫和齐王府的人赶来救援时,尉迟敬德只是把这两颗人头亮了出来,大部分救援部队便溃不成军,一哄而散。

  于是,李世民派尉迟敬德去见皇帝。

  皇帝陛下此刻正在游船上,身边是几位重臣。也许,他们是想在上朝之前统一思想。只不过没人想到,尉迟敬德竟会从天而降,而且手持兵器,一身戎装,满脸血污。

  李渊当然大吃一惊。他的第一反应是出事了,因此开口就问:外面是谁作乱?

  尉迟敬德答:太子和齐王作乱,秦王正在平定。

  李渊又问:你来干什么?

  尉迟敬德答:保卫陛下。

  李渊松了一口气。[15]

  只要不是来杀自己的,当然一切都好商量。

  李渊便问宰相裴寂:事到如今,你看怎么办?

  裴寂没有说话。[16]

  另外两位却异口同声:秦王功盖宇宙天下归心,若能立为太子付以国务,则陛下如释重负,苍生欢欣鼓舞。[17]

  李渊说:这正是我早想做的。

  是吗?天知道。可以肯定的是,尉迟敬德戎装持械擅自闯宫,已经触犯刑律。因此同样可以肯定,禁卫军早已归属李世民。尉迟敬德哪里是来护驾,分明是逼宫。

  识时务者为俊杰,李渊就一贯识时务。他马上按照尉迟敬德的要求手书敕令,将一切指挥权都交给李世民。

  直到这时,李世民才应召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