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刘书记办公室的门半掩着,门上还是那个“进门请敲门,请讲普通话”的牌子。刘书记正在和一个女网友聊天。最近确实够累的,先是市里的检查,后来又接受国家教委的本科教学水平工作评估,完了又是写报告,又是口头汇报。还真应验了那句老话：国民党税多,共产党会多。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所谓食君之禄,当担君之忧嘛。只是别忘记了忙中偷闲,适当的放松放松,劳逸结合。r

忽然间门被推开了,书记一惊,连忙操动鼠标关闭聊天窗口,因为学校明文规定,所有行政工作人员不得在上班时间做与工作无关的事。要是被抓到上网,这个月的奖金就泡汤了,况且会给领导留下不好印象,对以后的发展会有很大的阻碍。r

可是这时候的鼠标却跟书记开了个玩笑——不管他怎么使劲儿,就是移不到关闭的按钮上去。这可把书记急坏了,心里一边骂着谁呀,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个时候来,一边转过身体挡住显示器。r

是周羽丰。他低着头,从喉咙里挤了几个字出来：“刘书记好。”r

刘书记干脆伸手拔掉电脑电源,心里说好个屁,但嘴上却哼了一声,表示听到了。确定电脑关机以后,才欠欠身子,擦了擦额头上细密的汗水,问道：“找我什么事？”r

周羽丰抿了一下嘴唇,有点胆怯,刚抬起的头又低了下去。他是知道刘书记的脾气的,上次就为门上那个“进门请敲门,请讲普通话”的牌子,他莫名其妙地领教了一番刘书记的批评。其实说起来也没有多大的事情：他在书记办公室把那张牌子打印好就已经晚上九点多了,然后他就按书记临走时的指示匆匆贴上去。等书记从外边回来的时候,远远地看到门上的牌子贴得有点倾斜了,于是就把他训斥了一番。关于这件事,他至今都没有想明白为什么书记要发那么大的火,他只知道那天书记出去跟一个公司的代表谈赞助,但是谈砸了。但是他吃不准书记今天遇到了些什么事情,或者什么事让他不顺了,因为看起来书记的脸色不怎么好看,但又说不上难看,究竟是好看还是难看呢,他说不准,所以他有点虚。其实他抬头的真正目的就是想看看书记的脸色,以确定说话的内容和语气。可是看了以后,反倒让他进退两难了。所以他又低下了头。r

刘书记看着呆立的周羽丰,有点恼火。因为书记一贯认为打断别人是一件很不礼貌的事情,既然打断人家,就肯定是有事要说,等到别人放下手上的事情以后来个欲言又止,这就不大厚道了。所以书记的胸口有一股无名的火烧了起来,但是很快又恢复了平静,毕竟这里是办公室,而这个办公室的主人又是诺大一个系的书记。这是不但是关系个人修为的问题,而且关联到系上某些东西。所以书记很快冷静了下来,换以另外一种语气说：“是不是生活上遇到了什么麻烦了？”见周羽丰还是不抬头也不说话,书记又加上点官味,补充道：“不管你遇到了什么麻烦,你都应该向我们当领导的反映,我们身为领导,就是为你们解决问题的。”r

周羽丰又使劲抿了抿嘴唇,然后才抬起头来,胆怯地说：“书记,我家现在实在是拿不出来钱交学费,不信的话您可以打电话到我们家那边的乡政府确认。”r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刘书记好像陡然明白了似的。“你叫什么名字？”边说边拿出抽屉里的文件夹翻了起来。r

“我叫周羽丰,05级一班的。”r

“哦,你们辅导员给我汇报了你的情况的,我们也专门开会讨论了这个问题的,我相信你说的话是实话。”r

周羽丰稍微松了口气,对着书记露出了个勉强的笑容,可是书记说了个“但是”,又把周羽丰的心吊了起来。r

书记说：“但是,现在的情况不大乐观啊,学校领导下达的是死命令,必须把未缴纳学费者的准考证扣留,年底了嘛,一年是一年的事,所以今年的帐目必须在期末以前上报。作为领导,我是真的想帮我的学生,不过,”书记摊了摊手,说,“我的能力也有限啊!”r

周羽丰刚泛起的笑容又被书记的话活活压了回去,像霜后的茄子似的僵在脸上。刚燃起的希望也在一瞬间熄灭了。r

刘书记转过身体,把电脑的插头插好,重新开机。r

周羽丰使劲咬了咬牙关,没有让眼眶里打转的泪珠儿滚出来。他还是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他想刘书记是在考虑,等书记考虑好了以后,会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的,因为书记说了,他是书记的学生,并且这也是正好是生活上的困难,书记刚才不是也说了有生活上的困难就直接给他讲吗？所以,他更肯定书记会帮他想想办法的。r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书记的电脑已经开起来了。空气的味道逐渐变得有点沉重,他们俩谁也没有说话,就这样彼此僵持着,仿佛在这一瞬间,两个人之间就有了世仇似的。r

刘书记在电脑上东点点西点点,全然忘记了周羽丰的存在似的,其实并没有忘记他的存在,只不过想通过这一系列动作让周羽丰明白,这是一道无形的逐客令。r

然而周羽丰依旧那样倔强地站在那里,低着头,仿佛要把脚下的地皮看穿似的。他记得小时侯,也是这样倔强,妈每次要打他的时候,都能用这样的方法取胜。他想今天应该也不会例外,从小就这样倔强地活着,他相信坚持,能坚持到底就相当于胜利了一半,就像红军长征,就像三年自然灾害。r

可是,坚持的结果让周羽丰失望了。r

这样的局面相持了十分钟左右,刘书记把电脑上能翻的地方都翻过了,有的地方甚至还翻了两三遍,实在没有找到什么好玩的东西,哪怕一个很小很小的、能让他欣慰的地方都没有。于是他不自觉地打开了聊天软件。而周羽丰还站在原地,钉子钉了似的,一动不动的。书记心里又升腾起了另一股无名之火：这还让人悠闲吗这。绝不能让他看到自己在上班时间聊天。书记这样告戒自己,然后转向周羽丰,无可奈何地说：“你还是去想点办法吧,站,是站不出办法的。”r

周羽丰耷拉着脑袋,退出了书记办公室。他有点空前的绝望,忍了很久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他想这条路是没希望了,也许命中注定自己的求学路已经到了尽头吧。可是命,能信吗？难道真的有命运之神吗？不,不会有的,从上小学老师就讲过没有这回事的,自己是急糊涂了还是怎么了,居然会想这样的问题。r

他看了看远处的山,依旧是那么苍翠,略带点浓郁的青黑色。山的颜色一直蔓延,蔓延到世界的每个角落,直把天和地都搅得浑然一色。r

两年了,到这个学校已经两个年头了,再有一年就可以毕业,就可以出去找工作了。可是,剩下的这一年,怎么样才能撑过去呢？周羽丰抹了抹腮边的咸泪,漫无目的的迈开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