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牛抵达码头镇,已是下半夜,从山坡上可以望见,小镇覆盖着皑皑白雪。一条迂曲的小河,横在山坡与小镇之间,上面架着座木桥,同样满是积雪,河流尽头是片一望无际的松林,空中悬着轮圆月,看起来比平日大许多。
大雪初晴夜空晴朗,银色月光洒满雪野,四遭亮如白昼。胡牛瞧见对面山坳中,有只野兔正无声无息地跑过,在它身后雪地上,是一行长长的足迹……野兔在即将隐入树丛时,忽地立起身子,回头远远望着胡牛。
“古怪家伙!”胡牛暗自嘀咕“最近还真是怪事连连!”
他弯腰团起个雪球,直起身正准备投出,却发现目标早已消失无踪,胡牛拍拍手套上的雪,口中低声咒骂几句,便朝小镇走去;在这样一个多事之秋,流连于荒郊野外绝非明智的选择,更何况现在事情紧急,容不得半点耽搁!
从森林谷到这儿,胡牛几乎没有停歇。山中赶夜路有个诀窍,那就是宁慢勿快,能扎营最好扎营;不过胡牛无暇顾及这些,昨日冰湖一役险些送命!他要尽快赶回总部,详细报告此事。
穿过桥没多大工夫便进到小镇,雪是入夜方停,因此积雪尚未清扫。胡牛四下看看,发现街道上空无一人,周围亦是静悄悄,除了靴底传来的咯吱声和自己粗重的喘息,再听不到其它任何声响。
镇子不大,一眼便可望到边,码头位于小镇北侧,胡牛现在不打算去那里,天明之前先找个地方落脚,才是当务之急,连日奔波劳顿使得小腿旧伤有些发作,稍作休整后,他要乘下午的驳舟(每天仅此一班)赶回瀑布城。
森林谷到瀑布城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客船,只有运输木材物资,兼搭载乘客的货运驳舟。
冬末这场雪下足了一周,给小镇居民生活出行带来了极大的不便,可对胡牛而言却是好事!因积雪消融后,河水流量将更加充沛,这会大大提高航速,也就意味着,他能更快回到总部。
“玛雅?”一团黑影出现在半掩的木扉后,很明显,不速之客的到访,搅了他的清梦。
黑影探出头,于凌冽晨风中匆匆望了眼天色,又赶在喷嚏打出前一秒缩了回去。
“进来吧!外面冷着哩!”
胡牛敲的是侧面木扉,而客栈正门依旧牢牢实实上着大锁,若非玛雅事先告知,他很可能随便找一间废弃柴房,将就着眯上一个上午,然后找地方吃些东西,再去赶船;敲门时他还有些忐忑,半个多月前来码头镇时,他曾到过这里,当时吃了个闭门羹。
见有人开门胡牛暗喜,心想这回不用受柴房之苦了!
进门后是个类似旅馆大堂的房间,光线昏暗烟缭雾绕,空气中弥漫着生炉子失败弄出的白烟,以及隔冬未晒的霉败棉絮味。
胡牛打量着四周不禁暗生疑窦,这难道就是传闻中的,码头镇一字号客栈?
客栈内部陈设之简陋程度,远超胡牛想象。大厅空间不小但十分老旧,四壁光秃秃,唯一装饰便是被烟熏黑的墙纸上,几块以往所挂画框取掉后,残留下的方形白印。
正冲大门的墙下,立着个柜台,台面上有两盏油灯;紧贴左右两边墙裙位置,各摆着一张棕皮长沙发,走近了能看到沙发上的破洞,以及露出的弹簧……西南墙角处,堆放着几摞圆桌和椅子。
胡牛一直驻守船务公司北方分部,最近几年,甚至连瀑布城总部都很少回去,更别说森林谷了;上次来这里已是很久远以前的事,当时所谓的码头镇,只不过是个小村落,根本没什么客栈。
这趟过来,胡牛听说镇子里开了家远近闻名的客栈,老板见多识广,据传还是位鲸族长老,于是一心想来拜访,无奈事不凑巧,他来的时候,正赶上冬歇时节,大小客栈均闭门谢客。
给客人开门的黑影,小心翼翼插好门栓,然后转过身来;这时胡牛方才看清对方容貌,原是位上了年纪的老者。
那人佝偻着背,鲸族打扮,长袍外面套着件皮坎肩,脸颊又瘦又长,颌下蓄着长而稀疏的山羊胡;最古怪的是,老者头上居然扎着一条及胫的马尾辫,辫子稀稀拉拉,挂在半秃后脑勺上,像极枯水季的瀑布!长皮袍下面是一条花睡裤,裤带松垮垮掖在肚脐处,浑身上下透着颓废之气。
这副形象似乎同见多识广的鲸族长老相去甚远,胡牛不禁怀疑自己敲错了门,就在他犹疑之际,前者一瘸一拐地朝放桌椅的地方走去,看样子腿有残疾。
鲸族老者从摞在角落的杂物堆中,挪出一张圆木桌,放在靠近柜台的地板上,然后又去搬椅子。
胡牛见状忙上前搭手,接到椅子后,却发觉出乎意料得沉重,刚才瞧着老者搬动起来毫不费力,还误以为桌椅分量很轻!
“客栈尚未开始营业,教阁下见笑了。”老者见胡牛面露惊异之色,连忙解释“村野之人干惯了粗活,虽说上了年纪,搬些杂物还不成问题。”
见桌椅摆放完毕,老者朝柜台后走去。
“欢迎来到鲸须客栈!”老者忽然想起,自己似乎忘了致欢迎词,又补充道;那神态看上去,像是在法庭上宣读一份,对自己极为不利的判决“诚然,在这种淡季,没有哪间旅馆愿意开门待客,若非阁下捎来玛雅的口信……”
鲸族老者说到这突然停下,转过身用手砸了砸柜台后的墙板!厨房与大厅仅一墙之隔,这是通知厨师准备开饭的信号,可胡牛事先并不知晓,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
老者用手边扇墙上震落的灰尘,边咳嗽着扭过头来。
就在胡牛以为要继续宣判时,老者却扬起下颌,干净利落地用指甲在柜台上敲了几下,那声音既轻又快,听起来就像一只老鼠穿着不合脚的高跟鞋,从柜台上跑过。
“新来的厨子耳朵不大好使!早餐马上就好,请阁下用过饭菜,再行回房休息。”
鲸族老者说起话来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胡牛听后松了口气,只要不把自己轰出去,其它事情都好商量。
“您可以在沙发上小坐一会,恕在下失陪!”老者讲完不待胡牛作答,便朝柜台一角走去。
那里有张椅子,紧挨着油灯,老者坐定后,取出老花镜架在鼻梁上,津津有味地借着昏暗灯光,翻阅放在台面上的一本账簿,那账簿的羊皮面早已破旧泛黄。老者边看,口中还不忘一路默念,充满虔诚之色……读到妙处他情不自禁搓起手来,仿佛那是本传世佳作,令人百读不厌!鲸族老者完全沉浸其中,忘记了周围的存在。
伴随着一阵嘶哑的弹簧声,胡牛的身体“陷”进了柜台左边的皮沙发中;当他张大的嘴巴,渐渐由吃惊变为哈欠时,方才意识到自己差不多有两天两夜未合眼了!
面前坐着的哪是什么传说中的鲸须长老,瞧那看账本的兴奋劲,活脱脱就是一个财迷心窍的旅店小老板!
沙发尽管破旧,却远胜柴房草垛,胡牛把脑袋惬意地歪在沙发背上,半眯着眼,回想最近发生的一系列怪事。
世界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古怪了?穿着飞行服的怪家伙、怪兔子,还有旅店怪老板;不过这一切,同若干年前的那桩“大怪事”相比,都那么地不值一提!好端端的海洋,居然在一夜之间变成了死亡沙漠,如果传说属实,那真是世上最荒唐的事!
胡牛掏出怀表瞥了眼,见时间尚早,鲸族老者又无搭理客人的意头,于是闭上双目养起神来。
那老者除了打扮怪异力气惊人,好像再没什么其它特别之处,这多少有些教胡牛失望。依此看来,世上很多传闻,都是人们牵强附会,包括那个可笑的传说亦是如此。
人们总想着改变未来,却忘记自己已站在未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