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谷,横风飞雪。
玛雅在书房内晃着拳头不停踱步,眼睛却紧盯对手!
他的死敌是书桌上的一叠空白稿纸,作为船务公司赫赫有名的大侦探,玛雅职业生涯中见过不少离奇案件,退休后他想把那些经历写成小说,来消磨时光。
常年破案养成的逆向思维习惯,使得小说一开头便遇到难题,玛雅发现所有小说,都起自没头没脑的第一句,他觉得“案情”没那么简单,于是打破常规,固执地从第二或第三句开始写起……
结果可想而知。
玛雅成天把自己反锁在书房内,寻求解决之道,一番暗无天日的折腾过后,他终于妥协了,正当玛雅准备用写案情报告的手法,来完成鸿篇巨著时,他所居住的森林谷,忽然发生了一件不寻常之事,用山民的话来说,是桩“怪事”!
这件事使得玛雅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在午餐过后躲进“密室”,舒舒服服地坐在书桌前,握着秃笔杆,盯着空白稿纸发呆,然后直至夕阳西斜,苿毕美上楼来轻扣两下书房门,暗示晚餐准备就绪。
苿毕美是玛雅胞妹,住在森林谷,独自抚养一个女儿。后者作为老光棍,退休后理所当然搬进了妹妹家。
三月将至,森林谷中却找不到任何春天的迹象,风雪肆虐一派隆冬光景。
玛雅已连着两天未离开木屋,若在平时,早餐过后他会带着小外甥女,出去溜达一圈,然后赶在午饭前返回,下午则待在书房内直至日暮。天气晴好的夜晚,玛雅常同外甥女沿河岸散步,走到冰湖附近。
这日玛雅又被风雪阻在屋内整整一天,他透过书房玻璃上的冰花,朝院落中的白色丘包望去——那是一堆覆盖着厚实积雪的柴禾——暗思再烧个把天应该不成问题,遂返回书桌继续发呆。
临近傍晚时分,小木屋来了位不速之客,一名侦探,曾是玛雅下属,外出办案途经此处,顺道前来拜访。那人苿毕美以前没见过,一身高地迦迪族打扮,短皮衣长筒靴风尘仆仆,说起话来彬彬有礼。他待的时间不长,在书房中同玛雅简短交谈过后,便匆匆告辞,玛雅把他送到门外。
玛雅喜欢目送客人离开,只要有朋友或老部下过来探望,离开时他都会这么干,像这样独自傻站在家门口,望着零零散散伸向远方的脚印发呆,在他退休生涯中早已不是头一遭。
刚才老部下带来的讯息教他心烦意乱,如果说一枚石子能激起湖水的涟漪,那么玛雅脑中,无疑是被人粗暴地丢进了一块巨石!那石块把冰封多年的湖面,猛地砸开了一个豁口,现在各种各样的念头,如同冰层下惊慌逃散的鱼群,搅得玛雅片刻不得安宁!
来访侦探名叫胡牛,上午率队追击疑犯至森林谷,眼看就要“收网”,却在冰湖附近遭其同伙伏击,结果疑犯脱逃,自己也险些负伤。
玛雅望着胡牛远去的方向发了会呆,后者留下的零散脚印,在视线中变得越来越模糊,行将消失。
能在胡牛手底下逃脱,绝非等闲之辈!要知道,胡牛当年可是由玛雅亲自招募进入船务公司安全部的,他平日沉默寡言不大说话,做起事来却足智多谋、干练非常!现在胡牛早已在北方独当一面。
“嘲云准备如何应对?”玛雅似乎感觉不到周围正横风怒雪,独自一人站在冰天雪地中沉吟起来“船务公司绝不会姑息此事。”
嘲云是玛雅尚在船务公司履职时,最为得力的助手,玛雅退休后他顺理成章地接替了后者位置,成为陆上安全部最高长官,首席顾问;胡牛此行出现在森林谷,便是奉嘲云之命,来调查前些日子发生的那桩怪事。
胡牛告诉玛雅,一周前,他锁定了疑犯。
“翼鹿族不仅在森林谷现身,还成了船务公司通缉要犯,真是匪夷所思!”玛雅想到此处不禁皱起双眉;上回见到那帮身穿怪异飞行服的家伙,早已是十余年前的事了,他下意识向自己左腹摸去;在紧贴夹袄的皮肤上,有块钱币大小的“纪念品”,每到阴雨天,便会隐隐作痛。这块伤疤,正是拜翼鹿飞矢所赐!
“舅舅!您到底还要在外面站多久?”
玛雅身后的木门,“吱呀”一声裂开道缝,里面探出个带着椒盐色绒帽的小脑袋。
“晚餐都热好几遍了!”
寒风飞雪中“小脑袋”抱怨连连。说话者为玛雅外甥女,晚餐做好后,她同母亲在屋内等了会,见舅舅还站在门外不肯回来,没办法只好出来催促。
女孩十五六岁模样,面容清秀;长长的睫毛在寒风中不停颤抖,推开门这短短工夫,上面已挂了好几片雪花,睫毛下是一双半眯着,不时闪现稚气光芒的黑眼珠。
雪俞下俞大,呼啸风声盖过了女孩的呼唤,即将离去的冬天,喘着粗气在原野中狂奔,忙着抹去自己的罪证;转眼间,在烟霭般的雪雾中,胡牛的脚印彻底消失无踪,仿佛根本未曾出现过!
“越是扑朔迷离,越是接近真相……”望着眼前变幻莫测的风雪,玛雅似有所悟。
一时间诸多线索如同打乱的拼图,在玛雅脑海中飞速移动,这幅拼图,他拼了近乎大半生,每次眼看就要大功告成,却总是发现,手中缺少那块关键部分。玛雅有种预感,近日森林中发生的怪事,同这幅拼图有关!
“瞧瞧自己,都退休这么多年了,还是老犯职业病,凡事都想刨根究底,要同那个传说联系在一起。”玛雅自我解嘲道;说完猛一回身,差点撞上站在身后的外甥女梵梓。
老少二人从寒风中逃回时,木屋内早已塞满橘色灯光和晚餐的香味,乘开门空档偷溜进来的几片雪花,入乡随俗般躺在地毯上,任凭自己去融化。
苿毕美坐在餐桌旁,见二人折返,忙起身去热那刚刚变凉的饭菜。胡牛的到访使苿毕美感到不安,同哥哥目光交汇的一刹那,她暗呼糟糕!
在后者眸中,苿毕美窥到一丝奇异、转瞬即逝的亮光,那是孩童见到新玩具时,眼睛才会迸射出的光彩!
油灯在餐桌上发散着慵懒的暖光,同窗外的糟糕天气形成了强烈对比。小木屋就像蜗牛壳,尽管在自然界中是那么脆弱,却能够抵御风雪。
相较往日,今天晚餐的气氛有些古怪,三个人各怀心事沉默不语,唯有双手不停地在嘴与食物之间往返。
此刻天色已暗,玻璃窗上凝结的冰花在油灯映照下,犹如团团奇花异朵,在这些光怪陆离的“花丛”之外,是一片空旷雪地,再过去便是静谧的冷杉林。
玛雅发现,刚才还肆无忌惮的风雪,此刻竟渐渐缓和下来,现出将停的端倪。
“刚才来访的侦探,为何挑这种坏天气出门,他是要赶路吗?”外甥女梵梓忍不住发问。
以往玛雅的下属来探望,会逗留一宿隔日再走,那人行色匆匆,激起了梵梓的好奇心。
“对一名侦探而言,可没什么好坏天气的分别……”玛雅边吃边答“他要尽快赶回总部。”
“现在还是冬休时节,恐怕码头镇的旅店,还没开始营业吧?”苿毕美忽然想起什么。
“唔!我叫他去鲸须客栈了,”玛雅口中嚼着东西作答“前些日子夏侠过来时,说大门虽然未开,里面已经生火。”
玛雅说的地方,位于森林谷码头镇,每年入冬大雪封山后,所有客栈都会关闭,直至来年开春才结束冬休。鲸须客栈的老板,总会比别人提前半个来月回到店里,为即将结束的冬休做准备,这段时间不正式营业,但会破例为一些熟客开放。玛雅同鲸须客栈的老板有过一些交情,所以让胡牛带着自己口信去那里投宿,好赶明日中午的驳船。
夏侠是船务公司森林巡查官,负责木材采伐、资源勘探等事务,是小木屋的常客。
“真的?我们什么时候过去?家里的茶叶早就用完了!”梵梓一听这话,登时喜出望外,接连一周的大雪,使得生性好动的她哪儿也去不了,几乎憋出病来!鲸须客栈除了提供食宿,也出售一些日常生活用品。
“茶叶多着呢!阁楼里还有一整罐!”苿毕美知道女儿是在找借口,故意说道。
“蜂蜜蜂蜜,我说错了!”梵梓急辩。
“咱们家的蜜,不都是自己养的蜜蜂酿的?去年还剩好些没吃完……”
“我说的又不是松露蜜,那个早就喝腻了,这几天嗓子疼得厉害,我要喝沙果蜜!”梵梓用力干咳几下,声音变得沙哑起来。
苿毕美正要继续拆穿,却被玛雅打断。
“提到沙果……我还真有点想喝老鲸须家的沙果酒。”玛雅冲外甥女挤了挤眼。
“对对对!我说的就是沙果酒!”梵梓心领神会,忙不迭地点头。
望着面前老少二人一唱一和,苿毕美无可奈何般叹了口气;如果疯狂可以称之为才华,从曾祖父那一辈起,她的家族便人才辈出。
“您难道真的相信那个关于海龟的传说?”苿毕美不再理会女儿,转向自己哥哥发问;她紧盯着玛雅的胡须,仿佛答案就藏在后者如麦芒般杂乱的灰白胡子中。
梵梓听到“海龟”二字,立刻安静下来。
玛雅只顾吃饭,假装没听见。
“传说中的东西,何必当真?”苿毕美心有不甘。
“传说?”妹妹的激将法奏效了,玛雅冷哼一声,言语中充满不屑“如同梵梓所讲,表面真实可靠的话语,往往充满了虚假的信息,而看似荒诞的传说中,却隐含着真相……关键是,你想要得到什么?小猎犬,我讲得对不对?”
“我说过如此有哲理的话?”梵梓闻言一愣,转即大声抗议“舅舅,请不要再叫我小猎犬,那是人家很久以前的绰号了!”
梵梓幼时,一心想成为大侦探,她喜欢模仿舅舅的模样,煞有介事地带着放大镜和小本子,在森林中四处寻找“破案线索”。那时玛雅公务繁忙,隔很久才能回小木屋一次,每次归来,他都会把一些“重要物品”藏在森林中,叫梵梓去寻找。那些“重要物品”,都是玛雅精心准备好的礼物。
玛雅回想起梵梓小时候,抱着礼物,衣裳被树枝挂得到处是破洞,却满脸兴奋,跌跌撞撞跑过来的滑稽相,情不自禁笑出声来。
梵梓见舅舅笑个不止,隔着餐桌便要伸手去揪对方胡子,玛雅躲闪时,笑得更厉害了。
现在玛雅感觉舒服多了,刚才的大笑一扫胸中烦闷!窗外虽笼罩在黑魆魆的夜色当中,却依然能感受到森林谷的静谧祥和。小木屋也和平常一样,温馨舒适!
这时,雪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