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奔

初春的黄昏乍暖还寒,尤其是在这夜色渐浓的时候,寒风依然刺骨,似一根根细细的针般直往人身体里钻。天色阴晦沉重,像极了一大块厚厚的铅悬在人们头顶,无形的压迫感使人的呼吸变得极不顺畅,只觉烦躁憋闷。灰黄的大地一片萧条,丝毫看不到春的生机。r

t陈舒楠将粉色毛衣的衣领往上拉了拉,然后将挂在胳膊上的一个发白的旧背包取下来紧紧地搂在胸口,也不知道是为了取暖,还是背包里装有特别重要的东西。旁边有一个卖烧饼的小摊儿,摊主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妇。寒风凛冽,天色将黑,前来买烧饼的人少之又少。那老妇见舒楠在这里站了一个下午,直冻得小脸发红瑟瑟发抖,忍不住问道：r

t“姑娘等人吧？”r

t舒楠回过头来冲老妇笑了笑,算是作了回答。她跺了跺几近麻木的双脚,往烤烧饼的火炉旁走了两步,发觉这里暖和多了。仔细打量这卖烧饼的老妇,见她满脸皱纹深如刀刻,定是常年在这里卖烧饼风吹日晒的缘故；身上衣衫虽干净整洁却色泽陈旧,可见这年头的任何营生都不好做。舒楠见这老妇和自己母亲的年岁差不多,不禁忽生怜悯,问道：r

t“天快黑了,大娘还不回家？”r

t那老妇看看桌子上叠摞着的几十个卖不出去的烧饼叹了口气。大概是长时间未曾和人交谈,见舒楠搭了腔,就停下手中的工作,打开了话匣子：r

t“乡下人进城来混口饭吃真难!你看看,我在这里冻了一天啦,也没有卖出去几个!天又冷,大概还会下雪、、、、、、是该收拾收拾回家去了,家里有等饭吃的老头子呢。今年的天气真古怪,都入春一个多月了还冷成这个样子,真是太不像话了!老天爷也欺负穷人呢、、、、、、哎小姑娘,我看你在这里站了一个下午,是等心上人吧？他还没来？”r

t舒楠没有回答。她将胸前的背包搂得更紧,生怕谁抢去了似的。眼见天色将黑,不由焦虑起来,在心里急叹：海生为什么还没有来？难道我们的计划被发觉了？难道他被囚禁了？他那么瘦弱斯文,阳府却是个深墙高院的地方,又有众多下人看守、、、、、、她不敢再往下想,额上居然渗出密密的汗珠来。那老妇见她不愿回答,而且满脸愁绪神色欲哭,便又试探着问道：r

t“姑娘,我看你半天都没有吃东西,肚子一定饿了吧？要不先来两个烧饼垫垫？别担心,你等的人啊,没准马上就到了!见你又冷又饿又在哭,他还不得心疼死?”r

t舒楠听她所言唇角涌上笑意。许是自己多心了,海生聪明机智胆大心细,一定会成功摆脱下人们的看管前来赴约的。她从口袋里掏出零钱道：r

t“大娘,给我包起十个来!”r

t那老妇动作迅速地包好十个烧饼递给舒楠,舒楠道了声谢放入背包。那老妇又包起两个道：r

t“这两个不要钱。大娘请客,赶紧趁热吃吧!”r

t舒楠慌忙双手去接,“谢谢大娘!不过一定得给钱,天寒地冻,小本经营,哪敢随便施受？”一面说着一面往老妇手里塞钱。那老妇甩着手笑道:r

t“傻闺女,跟大娘这样客气!难道今天是大娘又冷又饿的站在这儿你会眼睁睁看着不管？两个烧饼又值几个钱了？”r

t舒楠不好再推让,就将钱收了起来。捧着热乎乎的烧饼还未及咬上一口,从大路上快步奔过来一个男青年,大约二十四、五岁年纪,脸上架着一副金边眼镜,生得眉清目秀,仪表不凡,只是个子偏高略嫌瘦弱。他老远看见舒楠,神色喜悦起来,高声喊道：r

t“舒楠!”r

t舒楠闻言回过头来。看到来人,脸上又惊又喜,快步向他奔去。片刻后二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但只温存了片刻,男青年松开她,握住她的手,口气急促地说:r

t“我们不能在此地久留,我爸爸派的人马上就会追过来了!我好不容易才甩开他们,我们得赶快找个地方躲起来!”r

t舒楠闻言惊得一颤,脸色在瞬间苍白了。阳府的鹰犬有多麽厉害,她是早就领教过了。她紧紧握住他的手,神色惊恐的喊了一声:“海生!”r

t海生将舒楠的手捧在胸前,低头呵了一口热气,安慰道：r

t“别怕,有我在呢。天无绝人之路嘛,是不是？我们现在就走!”r

t舒楠用力的点了点头,二人携手下了大路,朝城外的一片林子跑去。卖烧饼的老妇亲眼目睹了这个经过,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仿佛明白了什么。一阵凛冽的北风吹来,烧饼炉里的火苗忽地窜得老高。半空中有细碎的白色粉末在旋舞,在缓缓地飘落下来。下雪了!卖烧饼的老妇匆匆收拾好烤烧饼的器具,准备推车回家,谁知突然之间有四、五个穿黑衣服的青年男子将她的车子团团围住,却并没有买烧饼的意思。其中一个厉声喝问道:r

t“喂,老太婆!有没有看到一个男青年,戴眼镜的,大约这麽高,--”他在自己的头顶比划了一下,“--从这里经过？”r

t老妇停下推车子的动作,畏缩地看着凶神恶煞般的几个人,不禁有些害怕,呐呐地不敢开口说话。另一个男子却不耐烦了,冲她的车子踹了一脚,怒问道：“到底看都没有？”r

t老妇的眼前似乎看到那两个男女青年携手在林子里玩命狂奔的情景。她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看到了。他和一个梳辫子的姑娘在一起,沿大路跑过去,很急的样子,已经很久了!”r

t几个人对视一眼。为首的咬牙恨恨的道:“少爷果然和陈舒楠在一起,周管家真是料事如神!决不能让他们跑了,追!”r

t天已黑尽,冷寒之气更重一层。林子深处,阳海生和陈舒楠相依坐在一座废弃的破砖窑里,窑洞里燃了火堆,火苗跳动,将二人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海生抓着舒楠的手,低声问道:r

t“舒楠,你后悔吗？”r

t舒楠在海生的怀中摇了摇头,“不后悔。你呢？今天这一出走,你就再也不是阳府大少爷了。海生,这些你想过吗？放弃万贯家产,和我一起沦落到此,我真是罪大恶极!你爸爸妈妈一定恨死我了,大概今生今世都不会原谅我!我该怎样才能赎偿我的罪啊!”r

t海生双臂一紧,将她箍在胸口,急道：r

t“万贯家产也比不过一个陈舒楠!没有你,锦衣玉食又如何？风光八面又怎样？如果此生不能和心爱的人在一起,生命便如同一口枯井,了无生趣!荣华富贵或者是有些人的至崇,但在我阳海生的眼里,却是不值一提!”r

t“海生!”舒楠眼中泪光乍现,声音也变得哽咽。“你为我所做的牺牲穷我一生都无法报答!今后,我会努力对你好,用心用生命对你好,方能报答你的厚爱!”r

t海生拍拍她的背,笑道：“傻丫头!”揉了揉她的头发,柔声安慰道,“舒楠,你放心,我们眼前的困境,只是黎明前的黑夜,很快便会过去。等个一年半载的,我爸爸的气消了,我再带你回阳府去拜见他们。若是他们仍旧固执己见,舒楠,我马上带你走!永不再回去!天涯海角,总有我们容身的寸土。”他回想起四天前,他跪在阳府那栋大房子里,跪在双亲脚下苦苦哀求的情景。母亲以泪洗面,父亲暴跳如雷,指着他的鼻子骂道：r

t“好个没出息的东西!目光短浅极啦!那个陈舒楠有什么好？竟能让你如此心醉神迷,如此死心塌地,如此不顾颜面,如此、、、、、、如此、、、、、、”他看着跪在脚下的儿子,双臂颤抖,怒发冲冠。盛怒之下,却是再也骂不下去了。r

t海生挺直脊背,傲然道：r

t“爸!从小到大,只要你一声令下,我从来都是俯首听从、言听计从、唯命是从,就算我再不愿意,也决不敢违拗。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你望子成龙,恨铁不成钢,对不起,我让你和妈失望了!我明确告诉你们,我爱舒楠爱到骨头里血液里,你们反对也好,不赞同也罢,我娶定她了!而且今生今世非她不娶!你们接纳她是多了一个女儿,反对她是失去一个儿子!”r

t阳父指着海生,手指抖得厉害,冲阳母吼道：r

t“你瞧!你瞧!这就是我们呕心沥血养出来的好儿子!亏我还千方百计送他去英国读了六年的洋书,国产的伦纲孝道全丢到太平洋那边了!还敢说什么‘失去一个儿子’的混帐话,你是在威胁我们吗？那个陈舒楠到底有什么好？嫦娥下凡不成？竟能让你痴迷到这种程度？你是真心想和我们闹翻了,是不是？她值得吗？区区一个贫家贱女,貌无过人之处,才无大贤之处,有何留恋？我阳家的大门可不是城东的菜市场,任她阿猫阿狗随意进出!”r

t海生膝行上前,抓住母亲的裙角,哀声道：r

t“妈,你说句话吧!舒楠你见过的,她温柔贤淑,心地善良,我保证她会是一个好儿媳的!妈,你替我求求爸爸,好不好？”r

t阳母抹去泪痕,将海生扶起,让他坐在自己身旁,这才说道：r

t“儿啊,那个舒楠的确是个好姑娘,聪慧善良,蕙质兰心。但是妈替她观过面相,她娇弱瘦小福薄命浅,你们两个人是不能白头到老的。你就听你爸一句劝,和她分开吧。如果你们有缘,下一辈子还是会在一起的。”r

t海生情绪激动,呼地站起来,大声喊道：r

t“下辈子？那里有下辈子？虚无缥缈,我等不了!我只要今生,只要舒楠!我们会幸福,会白头到老,一定会!一定会!”r

t阳父冷哼一声,“你趁早死心吧!阳海生,只要有我活着的一天,那个贱女子就进不了我阳府的大门!想做我阳家的儿媳妇,一步登天飞上枝头变凤凰,哼哼,她的道行可还不够呢。”r

t海生流下泪来,但他犹不死心,哀声求道：“爸,从小到大我没有违拗过你,仅此一次,好不好？今后我一定一定好好听你的话,求你大发慈悲,求你成全!”r

t阳父见儿子如此没出息,为一个女人而痛哭流涕,而泪流满面,火气一下子蹿得老高。他抓起茶几上的杯子就要打过来,但终于没忍心,狠狠地将杯子摔在地上。杯子应声而碎,海生仿佛看到自己的心也跟着碎了。阳父高声冲门外喊道：r

t“来人!”r

t立刻有两个仆人快步走进来垂首听命。“将少爷带回房去,给我看好他!没有我的允许不准他随便外出!谁敢私下通融,立刻逐出阳府,都听明白了吗？带他上楼去!”r

t两个仆人不敢不从,一左一右架起海生朝楼上走去。海生又惊又怒,奋力挣扎,怒喊道：“爸,你要囚禁我吗？我是你的儿子,不是你的犯人!叫他们放开我!快放开我!”r

t阳母早已心软,但还未敢开口,给丈夫目光一凛,想说的话硬生生咽回肚中,坐着未动。两个仆人也不敢生拉硬拽,便放缓了脚步,以观后况。海生也是极怒冲脑,不管不顾地继续喊道：r

t“爸,你会后悔的!囚禁儿子,错过舒楠,你会后悔一辈子的!你个性固执、行事武断、自以为是!你不允许别人有异议,不允许别人亲近,你会老来孤独!”r

t阳父拍案而起：“带他上去!将房门给我锁了!”r

t二仆人用尽全力,好不容易将海生架上楼,关在房内,任其在房间里大喊大叫,不敢上前答话。楼下,阳父甩门而去,阳母痛哭失声。r

t舒楠见海生一直在发呆,便摇摇他的手臂,关切的问道：“海生,你怎么啦？你在想什么？”r

t海生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掩饰的笑了笑道：“没什么。”接过舒楠递来的烧饼一口一口慢慢地嚼着。舒楠见他无精打采神色恍惚,又问道：r

t“海生,你不舒服吗？你从小在阳府长大,过的是锦衣玉食的生活,这样的食物见所未见过吧？对不起,都是我不好,连累你和我一起受苦,对不起!”r

t海生怕她难过,忙用力地咬了几口,用力的往下咽,却哽在喉中咽不下去,直呛得面色通红咳嗽连连。舒楠慌忙替他拍胸抚背,心痛之下,眼泪唰地就流将下来。海生努力吃光一整个烧饼,见舒楠万分难过的样子,伸手揽她入怀,沉声道：r

t“不要难过了。你没有错,错的是我!我不能说服父母,不能给你安定的生活,让你和我在这破窑洞里啃又冷又硬的烧饼,我快怄死自己了。有朝一日,我会给你衣食无忧荣华富贵的生活!我们不必依靠我爸,不用回阳府看谁的脸色,就用我们自己的双手打回一片天下!舒楠,你可信我？”